
改編自1998年真實刑案
記者張介安筆下的「宏泰林家」曾是模範家庭標本:
父親林國泰白手起家,母親陳雅娟溫婉持家,獨子林哲宇聰慧內斂。直到凶宅飄出屍臭,警方在血泊中發現176處刀痕。
我的獨家採訪揭開驚人真相——
「他們只在乎面子。」少年在審訊室笑著撕碎全家福。
「媽撕掉美院錄取書那晚,爸說『廢物才畫一輩子』。」
當五個少年死刑判決書下達時,我收到沾血的速寫本:
最後一頁是全家扭曲的肖像,署名日期竟是案發前夜。

空氣裡漂浮著過甜的香水味、印刷油墨未乾的微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我神經末梢悄然繃緊的、陳舊鐵鏽般的隱喻氣息。我坐在《城市脈搏》雜誌社新書發布會的角落,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硬挺書封的燙銀標題——《完美樣本:宏泰林家的興與殤》。鎂光燈像一群躁動的白蛾,撲向台中央笑容得體、鬢角染霜的主編。他正對著麥克風,聲音洪亮得能穿透牆壁:「……本書深刻剖析的,正是這樣一個曾令無數人豔羨的模範家庭標本!其驟然崩塌的悲劇,為我們敲響了何等沉重的警鐘……」
標本。這個詞像根冰冷的針,刺了我一下。我,張介安,這本書的作者,此刻卻像個局外人,聽著自己的文字被裹上華麗糖衣,投餵給台下那些帶著獵奇或唏噓目光的賓客。那些被我強行梳理、裝訂成冊的「真相」,此刻在喧囂中顯得如此單薄而可疑。真正的血與絕望,早已凝固在三年前那棟被警戒線封鎖的別墅裡,滲入那片被無數刀鋒犁過的地板深處。
「……父親林國泰,宏泰建設的掌舵人,白手起家的典範!母親陳雅娟,知性優雅,將家庭經營得如同她畫廊裡的藝術品般完美無瑕!獨子林哲宇……」主編的聲音頓了頓,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曾是所有父母眼中『別人家的小孩』……」
「別人家的小孩」。台下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夾雜著幾聲短促的嘆息。我端起面前涼掉的咖啡,杯沿沾著一點模糊的口紅印。目光掠過一張張或專注或麻木的臉,最終停留在前排一個穿著深灰色西裝的男人身上。他是陳雅娟的哥哥,陳志遠。他坐得筆直,雙手死死按在膝蓋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當主編提到「完美無瑕」時,他的下頜線條驟然繃緊,像一塊即將碎裂的岩石。那瞬間的僵硬與痛苦,銳利得幾乎刺穿發布會精心營造的氛圍。那一刻,我彷彿又嗅到了那棟別墅裡,被昂貴香氛和強力清潔劑瘋狂掩蓋後,依舊頑強透出的、源自生命終結處的腐敗甜腥。
發布會冗長的流程終於結束。人群像退潮般湧向出口,帶著滿足或疲憊的表情。我收拾著桌上散落的名片,準備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一個身影擋住了燈光。
「張記者。」
是陳志遠。他站在我桌前,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陰影。臉上沒有了剛才的悲憤,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他遞過來一張邊緣有些磨損的名片,上面印著「遠志貿易」。
「找個地方,」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喝一杯。有些事……書裡沒寫,大概你也查不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本沾著無數人指紋的書,彷彿瞬間在桌面上變得滾燙。我看著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意,點了點頭。

燈光是慘白的,固執地打在審訊室冰冷的水泥牆上,像一層薄薄的、沒有溫度的霜。空氣凝滯,混雜著廉價消毒水和人體長時間滯留帶來的渾濁氣息。我坐在硬邦邦的塑膠椅上,對面是林哲宇。他套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灰藍色號服,肩膀處空蕩蕩地塌陷下去。十八歲的臉孔,輪廓線條還殘留著少年人的青澀,卻被一種更強大的、近乎虛無的疲憊徹底覆蓋。眼窩深陷,眼底淤積著濃重的、化不開的陰影,像是很久沒有見過真正的睡眠。只有那眼神,渙散地飄在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點上,偶爾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非人的空洞。
我的手悄悄在桌下按下了微型錄音機的開關。細微的「咔噠」聲淹沒在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裡。
「哲宇,」我盡量讓聲音平穩,不帶任何評判,「關於你父母……林國泰先生和陳雅娟女士……」
聽到這兩個名字,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像生鏽的軸承,嘎吱作響地,最終落在我臉上。沒有恨,沒有悔,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深不見底。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短促得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度,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無聊、極其荒謬的笑話。
「他們?」他的聲音像砂礫摩擦,乾澀得厲害,「他們啊……」他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似乎在費力地吞嚥著什麼無形的硬塊,「……只在乎那個殼子。光鮮亮麗,擺在檯面上供人羨慕的那個『林家』。面子……就是他們的命。」
他抬起被銬住的雙手,動作有些僵硬遲緩。手指摸索著伸進號服寬大的口袋,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張被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那紙顯然被摩挲過無數次,邊緣已經磨損起毛,浸透了油漬和汗漬。他低著頭,用指甲一點點、極其專注地刮著紙片邊緣的毛刺,動作帶著一種病態的、神經質的精確。
「有一次……小學吧?我考了第二名,九十八分。」他依舊低著頭,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卻又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我媽……陳雅娟,她沒罵我。她只是笑,笑著問我,『小宇啊,你知不知道,第二名就是最大的失敗者?』她笑著,把我那張卷子……一點一點,撕得粉碎。」他模仿著撕紙的動作,指甲在桌面上劃出細微的「刺啦」聲,「然後……她拉著我去買了新卷子,看著我重做,做到滿分。」他抬起頭,目光穿透我,看向審訊室慘白的牆壁,「那天晚上,我爸回來,摸著我的頭,誇我『懂事』、『知道上進』。他摸我頭的時候……很滿意。那種滿意,只給滿分。」
錄音機在口袋裡無聲地轉動,磁頭忠實記錄著每一個字,每一處停頓,每一次指甲劃過桌面的微響。我喉嚨發緊,像是被無形的細線勒住。眼前的少年,像一具被抽乾了靈魂的空殼,講述著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殘酷童話。
「後來……我好像明白了。」他繼續刮著那張紙片的邊緣,眼神更加空洞,「分數,獎狀,老師表揚的話……那些東西,才是他們想要的『兒子』。至於我……裡面那個真正的我,是多餘的,是見不得光的,是……需要被糾正的『錯誤』。」 他停下手,終於展開了那張被他蹂躪了半天的紙片。那是一張被撕碎後又勉強粘好的全家福照片影本。照片上的林國泰威嚴沉穩,陳雅娟笑容溫婉,小哲宇穿著筆挺的小西裝,表情是訓練有素的「乖巧」。一個完美家庭的標本。
他盯著照片上父母的笑容,看了幾秒鐘。然後,毫無預兆地,那雙被銬在一起的手猛地抬起,手指用力摳住照片上他父親的臉!
刺啦——!
一聲刺耳的撕裂聲在死寂的審訊室裡炸開!
他雙手暴起青筋,像撕扯一塊破布,瘋狂地撕扯著那張照片!紙屑如同破碎的蝶翼,紛紛揚揚地落下,飄過他麻木的臉頰,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一邊撕,一邊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類似漏氣風箱般的、不成調的笑聲。
「廢物!廢物!都是廢物!」他嘶啞地低吼著,每一次撕扯都用盡全力,指關節因用力而扭曲變形。
看守的警員猛地推門衝進來,厲聲呵斥著撲上去,試圖按住他劇烈掙扎的雙臂。場面瞬間混亂。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微型錄音機隔著薄薄的褲袋布料,緊緊貼在我的大腿上,忠實地捕捉著這瘋狂撕扯和嘶吼的每一個細節。在那片紛飛的紙屑和失控的咆哮中,我彷彿看到了那個被精心構築、粉飾太平的「完美家庭」標本,正在眼前被最絕望的雙手,親手撕得粉碎。
濃稠的黑暗包裹著「銀河網城」深處最角落的包廂。劣質香菸的煙霧像凝固的灰藍色幽靈,在顯示器螢幕幽光的映照下緩慢蠕動,盤旋不去。空氣裡塞滿了汗臭、泡麵調料包濃烈的廉價辛辣味、還有機器長時間運轉散發的焦糊氣息,悶得人喘不過氣。鍵盤噼啪作響,滑鼠點擊聲密集如雨點,間或夾雜著幾句帶著亢奮或沮喪的、變調的國罵。
林哲宇蜷縮在一張油膩的人體工學椅裡,螢幕光映著他深陷的眼窩和額角一道未癒的暗紅擦傷——那是幾天前他試圖從父親林國泰書房抽屜裡「拿」錢時,被突然回家的林國泰撞破,推搡間撞在沉重的紅木書桌角留下的印記。螢幕上,炫目的光影在虛擬戰場上爆炸,映著他毫無波瀾的瞳孔。他操控的角色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動作精準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機械感,彷彿靈魂早已抽離。

「操!又他娘爆了!垃圾裝備!」旁邊一個染著刺眼黃毛、穿著緊身骷髏頭T恤的青年狠狠把滑鼠砸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王志豪,綽號「豪哥」,脾氣像火藥桶,一點就炸。他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髮,踹了一腳林哲宇的椅子腿,「喂,宇少!別他媽裝死!真沒錢了?菸都沒了!」他湊近,一股濃重的菸臭味噴在林哲宇臉上,手指不客氣地戳著他額角的傷,「你爸那老東西下手夠狠啊?嘖嘖,這破口子……就為那點小錢?」
林哲宇眼皮都沒抬一下,手指依舊在鍵盤上機械地敲擊,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沒了。鎖死了。」 他指的是家裡的保險箱,還有林國泰日益嚴密的防備。
「切!廢物!」王志豪嗤笑一聲,重重靠回自己椅背,轉臉朝另一邊喊,「阿明!你他媽還玩!想想轍啊!晚上通宵錢都沒著落!」
被喊作「阿明」的李俊明猛地一抖,像受驚的兔子,手忙腳亂地操作失誤,螢幕瞬間灰暗。他個子瘦小,眼神總是躲躲閃閃,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怯懦。「豪……豪哥,」他聲音發顫,幾乎要縮進椅子裡,「我……我也……我媽看得緊……」
「媽的!一群慫包!」王志豪徹底火了,唾沫星子飛濺。他目光掃過角落裡一直沉默的另一個身影。那人穿著黑色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巴和緊抿的薄唇。他靠在椅背上,雙手插在兜裡,對螢幕上的廝殺漠不關心,周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陰冷氣息。陳俊彥,綽號「阿彥」,是王志豪在「龍騰幫」那夥人裡認識的「狠角色」。
「彥哥,」王志豪的聲音收斂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你看……兄弟們這都快揭不開鍋了。宇少家底厚,就是那老東西摳門得緊,油鹽不進……」他湊近陳俊彥,壓低聲音,眼神閃爍著貪婪和狠戾,「咱們……總不能一直這麼窩囊下去吧?總得想個法子……讓那老東西……『鬆口』?」
陳俊彥終於動了動。他緩緩抬起頭,帽簷下陰影濃重,一雙眼睛在幽暗的光線下像淬了冰的刀鋒,精準地釘在林哲宇身上。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評估獵物價值的冷酷。他沒有看王志豪,只從喉嚨深處滾出一個低沉、沙啞的音節:
「嗯?」
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鍵盤的敲擊聲、遊戲的音效,似乎都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隔絕。林哲宇敲擊鍵盤的手指,第一次停了下來,懸在半空。螢幕的光映著他側臉,那道暗紅的傷痕在幽藍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他依舊沒有轉頭,但肩膀的線條,在陳俊彥那一聲冰冷的「嗯?」之後,不易察覺地繃緊了,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弓弦。額角的傷口,似乎也在黑暗中隱隱作痛起來。
夜色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甸甸地壓在「靜山苑」別墅區上空。精心修剪過的園藝在慘白的庭院燈光下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一輛破舊、沒有懸掛牌照的灰色麵包車,像一頭蟄伏的野獸,悄無聲息地滑入別墅後巷最深的黑暗角落,熄了火。引擎的餘溫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車廂裡瀰漫著劣質菸草、汗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混合的渾濁氣味。王志豪坐在駕駛座上,手指焦躁地敲打著方向盤,發出嗒嗒的輕響,眼神像餓狼般在黑暗中逡巡。後座,李俊明縮成一團,瘦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牙齒磕碰的聲音在死寂中清晰可聞。他旁邊的陳俊彥則像一塊浸透寒意的石頭,帽簷壓得更低,雙手插在衣兜裡,整個人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蓄勢待發的危險氣息。
林哲宇坐在副駕駛。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穿透擋風玻璃,死死盯著不遠處自家別墅二樓那個熟悉的窗口——他父母的臥室。那裡一片漆黑。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把粗糙的、沉甸甸的扳手,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臟深處,帶來一陣陣麻木的悸動。額角那道暗紅的傷疤在黑暗中隱隱發燙。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粘稠而沉重。李俊明終於忍不住,帶著哭腔小聲問:「宇……宇少……真要……真要這樣嗎?我……我怕……」
「閉嘴!」王志豪猛地低吼,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慫蛋!想想那些票子!想想以後!」
陳俊彥依舊紋絲不動,只有帽簷陰影下,那雙冰冷的眼睛似乎轉動了一下,掃過李俊明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突然,別墅一樓客廳的燈光亮了起來!昏黃的光線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地面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帶。
「回來了!」王志豪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帶著一種嗜血的亢奮。
林哲宇的身體驟然繃緊,如同被通了高壓電。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扎進肺裡。他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吹得他一個激靈。他跳下車,腳步有些虛浮,但目標明確,逕直走向自家別墅那扇沉重的、帶著繁複雕花的入戶大門。王志豪和陳俊彥緊隨其後,動作迅捷如鬼魅。李俊明在車裡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連滾帶爬地跟了下來,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林哲宇摸出鑰匙——那把曾經象徵著歸家與安全的金屬片,此刻在他汗濕的手中滑膩冰冷。插進鎖孔,轉動。
「咔噠。」
鎖舌彈開的輕響,在死寂的夜裡如同驚雷。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溫暖、熟悉的家的氣息混合著昂貴的實木傢俱和皮革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住他。這熟悉的氣息像一把溫柔的鈍刀,猝不及防地在他緊繃的神經上狠狠割了一下。他僵在門口,握著扳手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徹底失去了血色。
「磨蹭什麼!」王志豪在後面不耐煩地低罵,粗暴地推了他一把。
林哲宇一個趔趄,被推入玄關的陰影裡。客廳溫暖的燈光晃著他的眼睛。他看見父親林國泰正脫下筆挺的西裝外套,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母親陳雅娟端著一杯水從廚房走出來,臉上帶著一絲工作後的疲憊。一切都和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直到他們聽到動靜,詫異地轉過頭。
「小宇?」陳雅娟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和關切,「怎麼這麼晚回……?」她的目光觸及林哲宇身後陰影裡湧出的另外三個身影,以及他們臉上毫不掩飾的戾氣時,聲音戛然而止。溫柔的表情瞬間凍結,化為驚愕和一種本能的不安。
林國泰的反應更快。他濃黑的眉毛瞬間擰緊,威嚴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門口的不速之客,最後定格在林哲宇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他的視線銳利地捕捉到兒子額角那道未癒的傷痕,眼神驟然變得陰沉無比,怒火如同實質般在眼底凝聚。
「你又帶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回來幹什麼?!」林國泰的聲音低沉而極具壓迫感,像一塊巨石砸向玄關的陰影。他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目光如冰錐般刺向林哲宇,「錢!是不是又想要錢?!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廢物東西!除了伸手要錢,你還會幹什麼?!」
「廢物」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哲宇的神經末梢。他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嘣」地一聲,徹底斷裂。
「錢!」林哲宇猛地抬起頭,眼睛佈滿血絲,嘶吼聲像受傷野獸的咆哮,完全蓋過了父親的威壓,「給我錢!」他揚起手中的扳手,金屬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你反了天了!」林國泰勃然大怒,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忤逆的暴怒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手掌帶著風聲,狠狠扇向林哲宇的臉!
就在這一剎那!

一道黑影以遠超常人的速度從林哲宇身側暴起!是陳俊彥!他像一頭潛伏已久的獵豹,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那柄一直藏在他袖中的、刃口磨得異常鋒利的沉重開山刀,毫無徵兆地撕裂了溫暖的空氣,帶著一股令人頭皮炸裂的尖嘯,朝著林國泰揮出的手臂猛劈而下!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撕裂聲!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結。
溫熱的液體,帶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腥氣,猛地濺射開來!幾滴滾燙的液體飛濺到林哲宇的臉上,帶著一種陌生的、屬於生命的黏膩觸感。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瞳孔驟然放大到極致,映著眼前噴濺開的、刺目的猩紅。
陳雅娟手中的玻璃杯脫手墜落,在地板上炸裂開來,清脆的碎裂聲如同喪鐘敲響。她張大了嘴,喉嚨裡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被恐懼扼住的氣音,臉上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如紙。
林國泰保持著揮手的姿勢,僵硬地站在原地。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齊肘而斷的手臂,斷口處筋肉骨骼暴露,鮮血如同失控的紅色噴泉,瘋狂地噴湧而出,濺滿了昂貴的地毯、沙發和他自己昂貴的襯衫。劇痛似乎延遲了一秒才如海嘯般席捲他的神經,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到極點的慘嚎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啊——!!!」
這聲慘嚎如同解除封印的魔咒。
「動手!」王志豪眼中爆發出狂熱的兇光,像一頭聞到血腥味的鬣狗,他怒吼著,從後腰猛地抽出一根粗壯的鐵棍,咆哮著撲向因劇痛而踉蹌後退的林國泰!
李俊明被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徹底嚇傻了,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身體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下意識地也跟著胡亂揮舞起手裡一根撿來的短鋼筋,閉著眼,毫無章法地往前亂捅亂砸。
陳俊彥一擊得手,眼神依舊冰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土。他沒有絲毫停頓,手腕一翻,沾滿鮮血的開山刀再次揚起,這一次,刀鋒精準地、無聲無息地抹向林國泰的咽喉!

林哲宇站在原地。臉上濺到的血點滾燙,彷彿帶著父親生命的餘溫。扳手還死死攥在手裡,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眼前是瘋狂噴濺的鮮血,是父親扭曲痛苦的面容,是母親癱倒在地無聲尖叫的絕望。王志豪的狂吼,李俊明的尖叫,陳俊彥刀刃破風的銳響,鐵棍砸在肉體上的悶響……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巨大到足以碾碎靈魂的轟鳴,瘋狂地衝擊著他的耳膜和神經。
「廢物!」
「第二名就是最大的失敗者!」
「就知道要錢!」
「垃圾!」
「廢物!」
無數個日夜累積的斥罵、冰冷的眼神、被撕碎的卷子、被鎖死的抽屜、被撕毀的錄取通知書……無數個聲音在他腦海裡瘋狂炸響、旋轉、撕裂!每一個聲音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反覆捅刺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啊——!!!」
一聲比林國泰的慘嚎更加絕望、更加瘋狂的嘶吼,猛地從林哲宇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不是人類的聲音,那是靈魂被徹底撕裂時發出的、來自地獄深淵的哀鳴!所有的痛苦、壓抑、憤怒、被否定的絕望,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唯一的、扭曲的出口!
他不再是旁觀者。
他動了。
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又像是被地獄烈焰點燃的復仇惡鬼。他高高揚起了手中那把冰冷沉重的扳手,朝著那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猩紅漩渦中心,那個曾經被他叫做「父親」的、此刻正在血泊中掙扎的身影,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狠狠砸了下去!
金屬撞擊骨骼的悶響,被淹沒在更狂暴的嘶吼和刀刃劈砍聲中。一下,又一下……世界徹底崩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血色和瘋狂。
冰冷的雨水敲打著市立殯儀館告別廳高大的玻璃窗,留下蜿蜒扭曲的水痕,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廉價香燭燃燒後殘留的嗆人氣味,還有一種更沉重的、屬於死亡和悲傷的粘滯感。告別廳內,黑壓壓的人群肅立,低沉的哀樂在空曠的空間裡反覆迴盪,壓抑得令人窒息。
我站在角落,盡量讓自己隱沒在陰影裡。胸口口袋裡的記者證像一塊烙鐵,提醒著我的身份和目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告別廳前方。巨大的黑白遺照掛在正中。林國泰穿著挺括的西裝,眼神銳利,帶著成功人士特有的掌控感。陳雅娟溫婉地笑著,氣質如蘭。照片下方,兩具覆蓋著暗紅色天鵝絨的棺槨並排擺放,冰冷、沉默,隔絕了生前所有的光鮮與掙扎。棺槨四周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白色花圈,輓聯上寫著千篇一律的「沉痛悼念」、「音容宛在」。
林哲宇唯一的親屬,舅舅陳志遠,穿著一身皺巴巴的黑色西裝,獨自一人站在家屬答禮區。他像一根被狂風蹂躪過的枯木,背脊傴僂著,彷彿被無形的重擔壓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被抽乾了所有生氣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機械地、僵硬地向每一個上前鞠躬致意的賓客彎腰還禮,動作遲緩得如同生鏽的機器。沒有人上前安慰他,那些曾經在宏泰林家宴會上談笑風生的面孔,此刻都帶著一種謹慎的疏離和難以掩飾的驚懼,匆匆行禮後便迅速退開,彷彿生怕沾上什麼不祥的氣息。
「唉……真是造孽啊……」
「平時看著多好的一家子……知人知面不知心……」
「聽說那孩子……從小就被管得死死的?一點自由都沒有?」
「管得嚴?再嚴也不能……那可是生身父母啊!一百多刀啊!畜生都不如!」
「噓……小聲點……聽說那孩子以前畫畫挺好的?後來……」
幾個穿著體面的中年婦人聚在不遠處,用手帕捂著嘴,壓低了聲音議論著。她們的嘆息和低語像細小的毒針,在哀樂的間隙鑽進耳朵。那些閃爍的眼神、刻意的迴避、壓低的揣測,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陳志遠和那兩口棺槨牢牢困在中央。所謂的「沉痛悼念」背後,是獵奇,是恐懼,是對完美幻象崩塌後急於劃清界限的冷漠。
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口袋裡那支錄音筆沉甸甸的,裡面裝著林哲宇在審訊室撕心裂肺的嘶吼、絕望的陳述。那些聲音與眼前這肅穆而虛偽的告別儀式形成了最殘忍的諷刺。我的目光再次掃過林國泰和陳雅娟的遺照。照片上的威嚴與溫婉,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一種被精心修飾過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框架。

哀樂在循環播放。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更急了。一個穿著黑色風衣、面容清癯的老者,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沒有看遺像,也沒有理會旁人,目光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長久地、沉默地停留在那兩口沉默的棺槨上。他是劉教授,一位我費盡周折才聯繫上的兒童心理學專家。
我悄悄穿過人群,走到他身邊。他沒有看我,依舊注視著前方,聲音低沉而清晰,彷彿在陳述一個冰冷的定律:
「看到了嗎,張記者?」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些堆砌如山的白色花圈和遺照下沉默的棺槨,「一個『完美家庭』標本的葬禮。標本,意味著生命早已被抽乾,只剩下一個供人觀瞻的空殼。」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轉向我,「那些孩子……」他指的是林哲宇和他的同夥,「他們是兇手,是罪人,法律會給予他們最嚴厲的制裁,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他們的靈魂,在揮刀之前很久,就已經被這種標本化的『完美』……一點一點地,殺死了。父母殺死了孩子心中那個真實的『人』,然後……孩子毀滅了父母創造的『標本』。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閉環。」
劉教授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眼前這場葬禮華麗而哀傷的皮囊,露出了內裡潰爛的本質。標本。閉環。這兩個詞在我腦中轟鳴。
葬禮冗長而壓抑地接近尾聲。司儀用沉痛而刻板的聲音宣佈遺體告別開始。人群開始緩慢地移動,依次上前,向那兩口覆蓋著天鵝絨的棺槨投去最後一眼。輪到陳志遠了。他被人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到妹妹和妹夫的棺槨前。他沒有鞠躬,只是站在那裡,身體抖得厲害。他伸出枯瘦的手,顫抖著,似乎想最後一次撫摸棺蓋上的天鵝絨,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泣聲,渾濁的老淚終於衝破麻木的堤壩,洶湧而出,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棺槨,不再看任何人。傴僂的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劇烈地顫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徹底破碎的枯葉。那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哭泣,比任何哀樂都更能刺痛人心。他跌跌撞撞地衝出告別廳,衝進外面瓢潑冰冷的雨幕裡,彷彿要逃離這個埋葬了他至親、也徹底埋葬了他所有念想的人間地獄。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單薄的黑衣緊緊貼在身上,更顯出那份形銷骨立的孤絕。他沒有傘,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水的路面上踉蹌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站在告別廳的玻璃門內,看著他被雨水模糊的、絕望逃離的背影,彷彿看到那個「完美樣本」最後一點殘存的溫度,也被這無情的冷雨徹底澆熄、沖刷殆盡。口袋裡的錄音筆,沉得像一塊冰。
高懸的國徽在審判庭慘白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金屬光澤。空氣凝滯,混合著陳舊木椅的油漆味、紙張的黴味和一種無形無質、卻足以壓垮人脊梁的肅殺之氣。旁聽席鴉雀無聲,坐滿了人,卻又像空無一人,所有的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壓抑。一道道目光,或悲憫、或憤怒、或純粹的獵奇,都聚焦在被告席那五個穿著同樣寬大橙色馬甲的身影上。
林哲宇站在最中間。橙色的囚服像一口沉重的麻袋罩在他身上,更顯得他形銷骨立。他低著頭,頭髮被剃得很短,露出青白的頭皮。從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頜線條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他站在那裡,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皮囊,似乎連支撐自己站立的力氣都已耗盡。
審判長洪亮、刻板、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在肅靜的法庭內迴盪,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法槌敲在人心上:
「……被告人林哲宇、王志豪、陳俊彥、李俊明,犯罪手段極其殘忍,情節特別惡劣,後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性極大……公訴機關指控罪名成立……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死刑」兩個字落下,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旁聽席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騷動,吸氣聲、低低的啜泣聲、壓抑的議論聲嗡嗡地交織在一起。
王志豪猛地抬起頭,臉上橫肉扭曲,眼中爆發出極度恐懼混合著不甘的狂怒,他掙扎著想要衝出來,被身後兩名強壯的庭警死死按住,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陳俊彥依舊戴著那頂低低的帽子,帽簷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身體紋絲不動,只有垂在身側、被銬住的雙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捏得發白。李俊明則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駱駝,在聽到判決的瞬間,整個人徹底癱軟下去,如果不是法警架著,早已爛泥般倒在地上,喉嚨裡發出絕望的嗚咽。
只有林哲宇。
他依舊低著頭。在巨大的宣判聲浪和身旁同伴劇烈的反應中,他像一塊隔絕了所有聲音和情緒的礁石。肩膀的顫抖似乎停止了。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那張臉……空洞得令人心悸。
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死寂的虛無。眼睛大睜著,瞳孔卻渙散得沒有焦點,彷彿穿透了法庭的牆壁,穿透了時空,落在了某個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見的、荒蕪的終點。他的嘴角,極其詭異、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模糊得無法定義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個靈魂在徹底湮滅前,最後一絲氣息的抽離。
法警上前,準備將他們帶離法庭。林哲宇順從地轉過身。就在轉身的一剎那,他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極其短暫地、毫無目的地掃過了旁聽席。那目光沒有在任何一張熟悉的或陌生的臉上停留,像一陣穿堂而過的、毫無溫度的風。然後,他重新低下頭,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被法警押著,一步一步,走向法庭側後方那扇沉重、隔絕了陽光的鐵門。
鐵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發出一聲沉悶的、終結般的「哐當」聲。隔絕了所有的喧囂、目光和判決。也隔絕了一個十八歲少年殘存於世的最後一點痕跡。

判決的塵埃落定後,時間彷彿被按下了快進鍵。社會的喧囂如同潮水,猛烈地拍打一陣,留下滿地狼藉的爭議泡沫後,又迅速地退去,尋找下一個更刺激的礁石。關於「宏泰林家」的悲劇、關於那五個被釘在「惡魔」恥辱柱上的少年,討論的熱度很快被新的明星緋聞、新的社會事件所覆蓋。人們憤怒過,唏噓過,爭論過家庭教育的得失、社會風氣的敗壞,然後一切又歸於日常的麻木。那棟發生過血案的「靜山苑」別墅,最終被低價匆匆處理掉,彷彿急於甩脫一個巨大的污點。新的主人大刀闊斧地重新裝修,敲掉舊牆,剷掉染血的地板,粉刷上嶄新明亮的油漆,努力抹去所有關於過去的痕跡。很快,那裡會住進新的人家,帶著新的希望和新的故事,彷彿那場慘烈的殺戮從未發生。
生活,總是以它強大的慣性,吞噬一切,覆蓋一切。
我案頭的採訪筆記和錄音資料,也漸漸被新的報導任務所淹沒。那本名為《完美樣本》的書,在短暫的喧囂後,靜靜地躺在書店的打折區,封面蒙上了一層薄灰。主編幾次暗示我,該把目光投向「更有價值」的新聞了。我也試圖說服自己,該翻篇了。
直到那個包裹的出現。
一個普通的牛皮紙文件袋,沒有任何寄件人資訊,像幽靈一樣躺在《城市脈搏》雜誌社前台的簽收簿上,簽收人寫著我的名字「張介安」。紙張粗糙,邊緣磨損,透著一股陳舊倉庫的灰塵味。
我帶著一絲疑惑拆開。裡面沒有信,沒有隻言片語。
只有一本速寫本。
速寫本很舊了,硬殼封面邊角磨損得起了毛邊,沾染著一些難以辨認的、深褐色的污漬。那顏色,像乾涸已久的……血。
我的心跳猛地一滯。一種冰冷的預感沿著脊椎迅速爬升。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有些僵硬地翻開封面。
第一頁,是凌亂的線條。幾個歪歪扭扭、面目模糊的人形輪廓擠在一起,背景是潦草的、代表房屋的方塊,線條生澀笨拙,像出自一個幼童之手。旁邊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爸爸,媽媽,我」。
我快速翻動。筆觸逐漸變得流暢,甚至透露出一種壓抑著的天賦。有窗外孤獨佇立的電線桿和麻雀,有教室角落裡被丟棄的破舊足球,有深夜書桌上堆積如山的習題冊和旁邊倒伏的空咖啡罐……畫面始終籠罩在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的灰暗調子裡,孤獨感幾乎要溢出紙面。
翻過一頁又一頁。記錄著一個少年眼中日益灰暗、逼仄的世界。直到——
我的手指停住了。
最後一頁。
日期赫然標註在頁腳:1998年10月11日。
案發前夜。
整頁紙被濃重、狂亂、幾乎要刺破紙背的炭筆線條所覆蓋!
畫的中央,是三個人。但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父親林國泰的臉被極度扭曲拉長,像一張被揉皺又強行攤開的皮革,五官移位,眼睛是兩個巨大空洞的、淌著黑色淚滴的窟窿,嘴巴被畫成一個咧到耳根、露出森白尖牙的獰笑!母親陳雅娟的身體像一株被強行拗折的花枝,脖子被拉得細長脆弱,臉上掛著一種極其詭異的、程式化的「溫柔」面具,嘴角僵硬地上揚,而面具下的眼睛,卻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驚恐和絕望!被他們夾在中間的那個小小的「自己」,身體被拉扯變形,四肢如同斷裂的木偶關節,臉上沒有任何五官,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的漩渦!
整幅畫充斥著瘋狂、撕裂、痛苦和一種滅頂的絕望!濃黑的線條像無數條扭曲的毒蛇,纏繞、撕咬著畫中的每一個形象。背景是無數道縱橫交錯、如同牢籠柵欄般的筆觸,將這三個扭曲的靈魂死死囚禁其中!
畫面的右下角,是簽名。不再是幼時歪斜的「林哲宇」,而是三個力透紙背、帶著一股毀滅般決絕的炭筆字:
林哲宇。
日期:1998.10.11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又瞬間衝向頭頂,耳膜裡嗡嗡作響。我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辦公桌堆積如山的文件,越過窗外鋼筋水泥森林冰冷的輪廓,彷彿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再次看到了那個在審訊室裡,用指甲一點點刮著全家福影本邊緣、最終在歇斯底里中將之撕得粉碎的少年。
那晚的血色,那176刀留下的、不僅僅是地板上的深痕。那刀痕,更深、更猙獰地刻在了我們社會的肌理之上,刻在每一個為人父母、為人子女者的心裡。它像一個永不結痂的創口,在每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在每一個被忽視的沉默瞬間,隱隱作痛,提醒著我們那標本般完美的幻象之下,那被鎖死的抽屜裡,被撕碎的夢想中,被冰冷的規則和扭曲的愛所窒息的靈魂,在徹底沉淪之前發出的、無聲卻足以撕裂一切的吶喊。
手中的速寫本沉甸甸的,像一塊無法融化的寒冰。最後一頁那扭曲、猙獰、絕望的畫像,如同一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預言,無聲地定格在案發前夜。它是一份遲到的遺書,一份用靈魂的毀滅寫就的控訴。
後記:標本之殼與無聲的刀

當《完美樣本》的最後一個句點落下時,我以為故事已經結束。那176刀的殘酷,五聲終結的槍響,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喧囂與迅速遺忘,似乎已為「宏泰林家」的悲劇畫下了一個沉重而封閉的句號。作為記錄者張介安,我完成了我的「任務」——將一個驚悚的社會案件,梳理成符合大眾閱讀期待的、帶有警世意味的文本。它被包裝、被展示,如同一個新的、更易於理解的標本。
直到那本沾著深褐色污漬的速寫本,像一道遲來的閃電,劈開了我自以為是的「終結」。
翻開那最後一頁,凝視著1998年10月11日那個夜晚,林哲宇用炭筆描繪的、那三個在扭曲牢籠中瀕臨崩潰的靈魂,我過往構築的所有「理解」瞬間崩塌。那不是一個殺人惡魔在行凶前的瘋狂預演,那是一個被困死的靈魂,在用最後的、無人能懂的密碼,發出絕望的嘶吼。那幅畫像比任何血腥的現場照片、任何冰冷的法醫報告,都更尖銳地刺穿了表象。
它迫使我不得不回頭,重新審視我所記錄的一切,重新思考那把揮舞了176次的凶器,究竟從何而來。
劉教授在葬禮上的話語,此刻有了更深的、令人戰慄的分量:「父母殺死了孩子心中那個真實的『人』,然後……孩子毀滅了父母創造的『標本』。」這並非為罪行開脫,而是揭示了一個更為普遍、更為隱蔽的悲劇閉環。林國泰與陳雅娟,無疑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他們勤奮、自律,對「優秀」和「體面」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並將這份追求,連同其背後的巨大壓力,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他們唯一的「作品」——林哲宇身上。他們為他規劃了清晰的人生藍圖,一個符合「林家」光環的完美樣本。在他們的認知裡,這是愛,是責任,是為孩子鋪就的康莊大道。
然而,這份「愛」的實質,卻是對林哲宇作為獨立個體存在價值的徹底否定。他的畫筆、他的第二名、他那些無法轉化為分數和獎狀的細微感受與渴望,在「完美樣本」的框架下,都成了需要被修剪、被矯正、甚至被銷毀的「錯誤」。陳雅娟笑著撕碎九十八分考卷的畫面,林國泰那句「廢物才畫一輩子」的冰冷評判,並非孤立的惡意,而是這個閉環日常運轉的冰冷齒輪。他們愛的不是林哲宇這個人,而是他們理想中那個能完美承載「林家」榮光的「兒子」符號。他們將真實的林哲宇,一點點地塞進那個名為「優秀」、實為「空殼」的標本箱中,直至窒息。
林哲宇的悲劇在於,他既是這個閉環最直接的受害者,最終也成為了它最暴烈的毀滅者。當「王志豪」們的蠱惑、「陳俊彥」的冷酷刀鋒出現時,他內心那個早已被否定、被囚禁、充滿了憤怒與虛無的真實自我,找到了最極端、最錯誤的宣洩口。那176刀,不僅砍向了他的父母,更是砍向了那個囚禁他靈魂多年的、名為「完美家庭」的標本箱。這是一場雙向的、徹底的毀滅。父母以「愛」的名義殺死了孩子的靈魂,孩子則用最暴戾的方式,將父母連同他們創造的虛幻標本一同拖入了地獄。沒有贏家,只有徹骨的悲涼。
這本遲來的速寫本,是林哲宇無聲的證詞。它尖銳地提醒我們,那些發生在緊閉的家門之內、被「為你好」所包裝的精神暴力,那些對個體獨特性與尊嚴的漠視與碾壓,其破壞力絲毫不亞於看得見的刀鋒。它們是無聲的刀,日復一日地凌遲著靈魂,直至將人推向深淵的邊緣。林哲宇的畫筆,曾是他試圖表達、試圖掙扎的工具,卻最終化作了毀滅的扳手。這其中的斷裂與絕望,令人心碎。
這個故事,與其說是關於一個「逆子」的殘忍,不如說是關於「愛」如何異化為牢籠,關於「期待」如何成為絞索,關於一個鮮活的靈魂如何在「標本化」的過程中被徹底窒息。它逼迫我們直視那些隱藏在溫情脈脈背後的權力關係,那些以「教育」為名的精神控制,以及我們社會對於「成功」、「優秀」單一標準的迷思所帶來的巨大壓迫。
寫下這些文字時,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新的「模範家庭」故事仍在被講述,新的「別人家的孩子」仍在被塑造。但願林哲宇案發前夜那幅扭曲的畫像,以及那本沾染了絕望的速寫本,能成為一聲長鳴的警鐘。但願我們能學會傾聽那些被壓抑在「乖巧」面具下的無聲吶喊,能尊重每一個靈魂獨特的紋理,能讓「愛」真正成為滋養生命的土壤,而非製作冰冷標本的模具。
因為,每一個被視作「標本」來培養的孩子,他們的內心,都可能藏著一把等待爆發的、染血的扳手。而阻止悲劇的關鍵,或許就在於我們能否在它落下之前,真正看見那個被囚禁在標本殼裡、瀕臨破碎的靈魂。
張介安 謹記
於《城市脈搏》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