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案筆記裡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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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1982年真實刑案

整理父親遺物時,我發現1982年「永裕銀行劫案」的泛黃筆記。

「化名李國豪的悍匪連開二十七槍,兩名行員當場死亡。」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

二十年記者生涯讓我嗅到疑點——彈道報告與目擊證詞存在矛盾。

追查中,治安總署某高層警告:「有些案子,塵封對大家都好。」

當我找到當年唯一生還的櫃員,她顫抖著說出真相:「開第一槍的...不是李國豪。」

抽屜深處,父親的記者證壓著一張合影:年輕的父親與身穿制服的「李國豪」,笑容燦爛。


父親張明哲的書房,依舊瀰漫著陳舊紙張與淡淡煙草混合的氣味,即使他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二十五年。我,張介安,今年四十五歲,在這家報社的社會線也跑了快二十年,自認見過風浪,但此刻指尖觸及書櫃深處那個蒙塵的硬殼筆記本時,心臟卻莫名地撞擊著胸腔。民國七十一年…永裕銀行…李國豪…父親剛勁的字跡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猝然捅開了記憶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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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午後二時許,台北市松山區永裕銀行南京東路分行。化名李國豪之悍匪,持制式手槍闖入…目標明確,直指櫃檯現金…與趕抵之保安課員爆發激烈槍戰…現場混亂…李匪共擊發二十七槍…資深行員陳文忠、實習生黃家偉當場殉職…另三名行員重傷…李匪身中多彈,仍負傷駕車逃逸…」

父親的筆記條理分明,如同他做了一輩子的新聞稿。然而,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緊繃的力道,墨跡在「二十七槍」和兩個名字下洇開,彷彿當年握筆的手因憤怒或別的什麼情緒而顫抖。我幾乎能聽見那遙遠午後的刺耳槍聲,穿透時空在耳邊炸響。那一年,我才兩歲。這個案子,伴隨著「冷血悍匪」、「銀行喋血」的標題,如同一個模糊而沉重的背景音,貫穿了我的童年,最終與父親的肝癌一同沉寂。

筆記本裡夾著幾張當年的剪報影本,紙張泛黃脆弱。標題聳動:「銀行變戰場!冷血匪徒李國豪二十七槍釀兩死三傷!」、「治安亮紅燈,警政高層震怒!」。照片是封鎖線外混亂的現場,血跡在黑白影像裡呈現不祥的深灰色。其中一張翻拍自監視器畫面的模糊側影,被紅筆圈了出來,旁邊是父親的註解:「疑點:身形?動作?」另一頁貼著一小塊發黃的報紙,是簡短的彈道比對說明,提到現場找到多種彈頭彈殼。父親用紅筆在旁邊重重劃了線:「二十七槍?彈種混雜?矛盾!」

二十年記者生涯磨礪出的本能瞬間甦醒。二十七槍,單槍匹馬?彈種混雜?這與劫匪一人持一槍瘋狂掃射的官方說法,存在著細微卻致命的裂痕。我腦海中警鈴大作,父親顯然也嗅到了這不尋常的氣味,但這疑問為何隨著他的離世一同被深埋?那劃下的紅線,是未解的困惑,還是…未竟的追索?

我將筆記本小心收進公事包。隔天,報社資料室陳舊的微縮膠捲機發出單調的運轉聲。我調出了民國七十一年十一月案發後幾天的所有相關報導。官方說法高度一致:窮凶極惡的獨行劫匪李國豪,精心策劃,搶劫過程遭遇英勇保安課員阻攔,遂瘋狂開火,釀成慘劇。然而,當我找到幾份較為詳盡的社會新聞版時,一些目擊者的零星描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份小報引述當時在銀行對面麵攤的老闆說法:「槍聲好密啊!像過年放鞭炮,劈哩啪啦響成一片,根本分不出誰先開槍,只看到裡面人影晃動,好像…不止一個人在動?」另一份報導提到一位重傷行員在甦醒初期對警方的含糊陳述:「…好亂…有人喊…然後…後面…有槍…」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官方「悍匪先開槍,保安反擊」的清晰敘事格格不入,反而與父親筆記裡那個關於「彈種混雜」的疑問隱隱呼應。

線索指向當年負責現場勘查和彈道鑑識的單位——隸屬於「治安總署」的「刑事鑑識中心」(化名)。我利用跑社會線多年積累的人脈,幾經周折,終於聯繫上一位從該中心退休多年的老技正。在一間煙霧繚繞的茶藝館包廂裡,頭髮花白的老技正聽我提起「永裕銀行案」,眼神瞬間變得複雜而警惕。

「張記者…那案子…唉,」他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過去太久了,很多細節都模糊了。」他端起茶杯的手有輕微的顫抖。

「前輩,我只想釐清一個技術問題,」我懇切地說,將父親筆記裡關於彈道報告的疑問簡述一遍,「當年報告提到現場彈頭彈殼不只一種規格,這…合理嗎?如果是李國豪一人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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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技正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報告…是上頭定的調子。」他聲音乾澀,幾乎是氣音,「我們做技術的,只負責提供數據。數據…有時候會被解讀成不同的故事。」他抬眼看了看我,眼神裡有種深沉的疲憊和無奈,「那份報告的原稿…和最後公布的摘要,在『某些細節』上…是有出入的。原始記錄…更…複雜。」他點到即止,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張記者,聽我一句勸,有些老案子,像埋在土裡的啞彈,不去碰,大家都安穩。令尊…當年也是個好記者。」他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匆匆告辭。

「啞彈」?「上頭定的調子」?退休老技正含糊的警告和父親筆記中的紅線交織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可能性:當年的真相,被精心修飾過。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越收越緊。我需要更核心的當事人——當年倖存的行員。

經過艱難的查訪,我得知其中一位重傷的女行員,名叫吳秀娟(化名),當年才二十出頭,子彈打穿了她的肺部,留下了終身的病痛和陰影。她後來改了名,搬離了台北,在南部一個安靜的小鎮上深居簡出。我驅車南下,幾經打聽,才在一棟爬滿九重葛的老舊公寓裡找到她。

開門的是一位身形瘦小、面色蒼白的婦人,歲月和病痛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痕跡。當我表明身份和來意,提到「永裕銀行」時,她眼中瞬間充滿了恐懼,下意識地想關門。

「吳女士,拜託您!我不是來揭您傷疤的!我父親是張明哲,當年的記者,他…他可能發現了案子裡不對勁的地方…」我急切地將父親的記者證複印件和那本舊筆記本從門縫中遞進去,「他去世前還在記掛這個!求您,哪怕只說一句話!」

也許是「張明哲」這個名字,也許是我眼中那份與父親相似的執拗觸動了她。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顫抖著手,接過了複印件。她盯著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看了許久,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她側身,示意我進門。

狹小的客廳裡光線昏暗,瀰漫著藥味。她緊緊抱著一個舊枕頭,彷彿那是唯一的依靠。沉默持續了足有十分鐘,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終於,她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聲音輕得像一片隨時會碎裂的羽毛:

「…那天…好可怕…玻璃碎掉的聲音…好大…」她開始劇烈地喘息,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血腥的午後。「那個人…戴著毛線帽…衝進來…對著天花板開了一槍…喊著要錢…」她的描述與官方記錄中悍匪李國豪「直接瘋狂掃射」的開場截然不同。

「…陳課長…陳文忠…他…他好勇敢…他按了警鈴,想擋住那個人…」吳秀娟的眼淚洶湧而出,「然後…然後…後面…靠近經理室那邊…突然就…砰!砰!砰!好響!好近!不是前面那個人開的槍!」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肉裡,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聲音破碎而尖銳:

「…打中陳課長…打中家偉…打中我的…那第一槍…不是從門口…不是那個搶錢的人開的!是後面!是後面啊!」她幾乎是嘶喊出來,隨即被劇烈的咳嗽淹沒,蜷縮在沙發上,痛苦地喘息著。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幾乎凍結。不是李國豪開的第一槍!是後面!「後面」是誰?保安課員當時正從門口衝入與劫匪對峙…所謂的「後面」…難道是…銀行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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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地告別了幾乎虛脫的吳秀娟,那句「是後面啊!」像魔咒一樣在我腦中盤旋轟鳴。回到台北父親的老書房,我像瘋了一樣翻箱倒櫃。父親的遺物大多整理過,重要的採訪資料當年也都處理了。那個硬殼筆記本是唯一的漏網之魚嗎?「後面」…「後面」…吳秀娟驚恐的眼神和指向背後的動作不斷閃現。

書桌最底下那個上了鎖的小抽屜,鎖頭早已鏽蝕。我找來工具,費力地撬開。裡面沒有文件,只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一枚生鏽的舊採訪紀念章,幾張泛黃的風景明信片,還有一個薄薄的、用黑色膠布纏繞封口的牛皮紙信封。

我的心跳如鼓。小心翼翼地撕開膠布,抽出信封裡的東西。沒有信紙,只有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父親張明哲年輕時的「新聞記者證」,上面的他意氣風發。第二樣,是一張邊角磨損的彩色照片,顏色已經有些褪去。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個像是學校操場的雙槓旁,背景是蓊鬱的樹木。左邊那個,笑容燦爛,穿著洗得發白的卡其色制服,眉眼間帶著點桀驁不馴——正是監視器畫面裡那個被稱為「李國豪」的劫匪!而右邊那個,穿著乾淨的白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屬於那個年紀的開懷笑容——正是年輕時的父親,張明哲!

照片背面,是父親熟悉的字跡,寫著一行小字:

「與國豪兄,於陸軍步校,結訓留念。民國六十八年秋。」

旁邊還有一行更小、更潣草的字跡,墨色深暗,彷彿蘊藏著無盡的痛苦與掙扎:

「…為何是妳?…代價太大了…」

民國六十八年秋…步校結訓…父親竟然和李國豪(本名?)是軍中同袍!而且關係似乎相當親近!「國豪兄」…「為何是妳?…代價太大了…」這句沒頭沒尾的低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進我的胸膛。父親認識他!不僅認識,甚至可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妳」是誰?吳秀娟?還是…另有其人?父親追查這個案子,不僅僅是出於記者的職責?那份筆記裡的疑慮和沉重,那份深埋二十多年的探究,難道源於更深的、無法言說的個人牽絆?「代價太大了」——這代價,指的是兩條無辜的人命,還是…別的什麼?父親是否早就懷疑,那致命的「第一槍」背後,隱藏著更駭人的秘密?而他至死未能揭露,是否也因為…這張照片所代表的過往?

照片上兩個年輕人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無比刺眼。書房裡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窗外的台北城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將冰冷的現代光芒投射進來,照亮了父親記者證上嚴肅的面容,也照亮了照片裡凝固的青春和其後註定鋪滿鮮血與謎團的道路。真相的碎片帶著鋒利的邊緣,正一點點割開塵封的歲月,而深淵之下湧動的黑暗,似乎才剛剛開始顯露它猙獰的輪廓。父親那句力透紙背的「疑點」,此刻重如千鈞。這條由血跡和謊言鋪就的路,我該如何繼續走下去?

舊案筆記裡的槍聲:後記

整理這份筆記的過程,像在拆一枚深埋四十年的未爆彈。每一次翻動父親遺留的泛黃紙頁,指尖都彷彿觸及他當年的困惑與灼痛。作為一個跑了二十年社會線的記者,我以為自己早已看透這座城市華麗表皮下的瘡疤與暗影,卻不曾想,最幽深的一道傷口,竟潛藏在父親書櫃的塵埃裡,與我的血脈相連。

「李國豪」——這個在官方卷宗與舊日報章裡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冷血符號,在父親的私人相簿中,卻是一個會勾著他肩膀、在軍營雙槓旁笑得毫無陰霾的「國豪兄」。那張褪色照片,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劈開了我對父親、對這樁舊案的所有認知。歷史的敘事何其脆弱,它能在幾份精心修飾的報告、幾則聳動的標題下被輕易定型,卻經不起一張私人照片的無聲拷問。

追尋真相的路途,總是佈滿荊棘與警告。退休老技正那雙佈滿滄桑與恐懼的眼睛,那句「有些案子,像埋在土裡的啞彈,不去碰,大家都安穩」,是體制對窺探者冰冷的威懾。然而,更錐心的,是吳秀娟女士那聲撕裂時空的哭喊:「…是後面啊!」。她蜷縮在南部小鎮陰暗客廳裡顫抖的身影,那刻入骨髓的恐懼與創痛,是歷史血淋淋的證詞,控訴著被掩埋的罪愆。當她喊出「第一槍不是李國豪」時,我彷彿看見父親筆跡下那力透紙背的「二十七槍?彈種混雜?矛盾!」瞬間活了過來,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父親的記者證靜靜壓在那張合影上,像一個沉重的封印,也像一個無言的詰問。他稱呼他「國豪兄」,又在照片背後痛苦低語:「…為何是妳?…代價太大了…」。這「妳」是誰?是無辜殞命的行員?是身陷終生夢魘的吳秀娟?抑或是其他被捲入這血腥漩渦的無名者?父親當年握著筆,在「永裕銀行劫案」的筆記本上劃下紅線時,內心經歷著怎樣的煎熬?他是在追尋一個職業記者應有的真相,還是在試圖理解一個故人何以淪為屠夫,或是在挖掘一個可能牽連更廣、更令人窒息的陰謀?「代價太大了」——這沉痛的低語,是對逝去生命的哀悼,還是對某種無法言說之交易或犧牲的悲鳴?

真相的碎片散落在泛黃的紙頁、模糊的記憶、刻意的遺忘與冰冷的警告之中。我拼湊著,卻深知自己可能永遠無法窺見全貌。那致命的「第一槍」從銀行內部何處射出?誰的手指扣下了扳機?又是誰的手,在案發後主導了敘事的扭曲,將所有罪責穩穩地安放在一個「化名李國豪」的亡命之徒身上?這精心構築的謊言,僅僅是為了掩蓋警方行動的失誤?還是為了庇護某個更不該出現在那血腥現場的人物?抑或…牽涉著更為龐大的利益與共犯結構?

父親至死未能解開這個結。他留下的筆記本,是未竟的追索,是沉默的抗議。如今,這份沉重交到了我的手上。身為記者,揭露真相是刻入骨髓的天職。但身為人子,當真相的鋒刃可能劃開父親不願示人的過往,甚至動搖他一生秉持的新聞人清譽時,這份揭露,是否也是一種殘忍?我站在父親的書桌前,窗外是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的台北。這座城市繁華依舊,步履匆匆,早已將四十年前的銀行槍聲遺忘在檔案櫃的深處。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那槍聲從未止息。它在吳秀娟女士每一次艱難的呼吸裡迴盪,在父親泛黃筆記的墨跡中低吼,在我此刻翻湧的心緒間震顫。

歷史的塵埃太厚,掩埋了太多不堪聞問的細節。有些真相,或許註定只能以殘缺的樣貌存在於生還者的噩夢、調查者的筆記與知情者帶進墳墓的沉默裡。我將這本沾染著舊日血跡與謎團的筆記,連同父親的記者證和那張刺痛雙眼的合影,重新鎖進抽屜深處。這不是放棄。而是深知,有些槍聲,一旦擊發,其回響便會穿透時光,在每一個試圖傾聽真相的靈魂深處,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而追問,本身就是對遺忘最頑強的抵抗。這未爆的啞彈,這未解的謎題,這份沉重的遺產,我收下了。它將成為我記者證背面,一道無形的烙印。

張介安 謹誌

民國一一四年 夏 於台北

後記又一章:抽屜深處的鏽蝕勳章

這疊泛黃的筆記本終究沒能付印成冊。它們靜靜躺回父親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壓在那張刺眼的合影與父親磨損的記者證上。我鎖上了抽屜,鑰匙沉甸甸地墜入褲袋深處,像一塊無法消融的鉛。

二十年記者生涯,我寫過無數篇報導,揭發過貪瀆,追蹤過冤案,自以為手持筆桿如執利劍,能劈開迷霧,照見幾分天光。直到這樁四十年前的舊案,像一具深埋的棺木,被父親的遺物猝然撬開,我才驚覺自己的天真。真相並非總是一塊等待發掘的璞玉,更多時候,它是一顆裹著糖衣的毒藥,或是……一枚早已鏽蝕、卻仍能炸斷人手臂的啞彈。

「李國豪」。這個名字曾是卷宗裡窮凶極惡的符號,是舊報頭條上滴血的鉛字。可當照片裡那個穿著卡其軍服、在雙槓旁與年輕父親勾肩搭背、笑得毫無陰霾的青年躍入眼簾時,符號崩塌了。他是誰?那個父親稱之為「國豪兄」的人,如何從雙槓走向銀行冰冷的大理石地磚,最終成為一具身中多彈、被官方敘事牢牢釘死的「悍匪」?父親筆記本上力透紙背的「疑點」,那關於「二十七槍」與「彈種混雜」的尖銳問號,此刻重如千鈞。他的追索,是純粹的職業驅動?還是……夾雜著對故人沉淪的不解與痛惜?

吳秀娟女士那聲撕裂時空的哭喊:「…是後面啊!」至今仍在我耳膜上震顫。她蜷縮在南部小鎮陰暗客廳裡、被終生傷痛蝕刻的身軀,是這齣悲劇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控訴者。她指向「後面」那顫抖的手指,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狠狠捅開了官方敘事嚴絲合縫的表殼。第一槍不是劫匪開的。這簡單一句話,足以讓當年所有蓋棺定論的報告、所有義正詞嚴的譴責、所有「英勇反擊」的光環,瞬間佈滿蛛網般的裂痕。是誰在「後面」?是驚慌失措的執勤者?是另有隱情的「自己人」?抑或是……某個根本不該出現在那血腥現場、卻擁有足夠力量在事後扭轉乾坤的影子?

退休老技正那雙佈滿恐懼與疲憊的眼睛,那句「有些案子,像埋在土裡的啞彈,不去碰,大家都安穩」的低語,是體制對窺探者冰冷的告誡。這告誡,父親當年是否也收到過?他是否也曾在追索真相與保全自身(或保全他人?)之間輾轉反側?照片背後那句痛苦的低語:「…為何是妳?…代價太大了…」,像幽靈般縈繞不散。「妳」是誰?是倒在血泊中的無辜行員?是身陷終生夢魘的吳秀娟?還是……另一個因這樁案子而命運驟變、父親卻無法宣之於口的女子?這「代價」,是對無辜犧牲的悲嘆,還是對某種無法挽回的失去、某種被迫吞下的苦果的絕望?

真相的拼圖散落四十年,早已殘缺不全。我或許永遠無法確知,那致命的第一槍從銀行內部哪個角落射出,誰的手指扣下了扳機。我更無法確知,事後那隻主導敘事、將所有罪責精準導向一個「化名李國豪」的亡命之徒身上的手,究竟屬於誰。是為了掩蓋一次致命的錯誤?是為了庇護一個不能倒下的名字?抑或是……一個龐大機器為了維持其表面光潔與運轉順暢,所必須進行的、冷酷而高效的「清理」?每一個可能的答案背後,都蟄伏著更深的黑暗與更龐大的沉默。

身為記者,揭露被掩蓋的真相,是天職,是刻在骨血裡的衝動。父親當年顯然也如此掙扎過,證據就在那劃滿紅線的筆記本裡。但他停下了。是受阻於無形的牆?是懾於那「啞彈」的警告?還是……因為那張雙槓旁的合影,因為那一聲「國豪兄」,因為那句「代價太大了」的錐心之痛,讓他最終選擇將筆記本鎖進抽屜,將疑問與痛苦一同帶進墳墓?

如今,這份沉重而晦暗的遺產,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握著筆,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與……恐懼。揭露,或許能撼動塵封的卷宗,卻也可能將父親竭力守護(或被迫妥協)的某些東西徹底焚燬。那可能是他作為新聞人的清譽,也可能是照片背後那個「妳」的安寧,甚至可能是「國豪兄」這個名字所殘存的最後一點、屬於「人」而非「魔」的微弱餘溫。沉默,則是對吳秀娟們終身傷痛的背叛,是對真相本身的褻瀆,也是對父親筆下那些力透紙背的問號的終極嘲弄。

我終究將抽屜鎖上了。不是放棄追尋,而是終於明白,有些真相的重量,超乎一己之力的承擔。它像一枚深嵌血肉的鏽蝕彈片,無法取出,只能與之共生。父親的記者證、那張合影、那本筆記,它們沒有成為新聞稿的素材,卻成了我靈魂深處一道無法癒合的暗傷。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提筆,每一次面對檯面上冠冕堂皇的「事實」,這道暗傷便隱隱作痛,提醒著我華麗敘事之下潛伏的深淵,提醒著歷史那被精心粉飾的牆面後,可能滲出的、永不乾涸的血跡。

這枚鏽蝕的勳章,我終身佩帶。它不閃耀,只沉默地提醒:記者的筆,有時不僅要書寫光明,更要學會丈量黑暗的深度,並在深淵的凝視下,背負起那些無法言說、卻重如泰山的真實。這條路,父親走過,如今,輪到我踉蹌前行。真相或許永遠無法完全大白,但追問本身,已是對遺忘最頑強的抵抗。

張介安 記於心緒難平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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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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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年輕一輩網民大概不知道以前的逃犯有多可怕,當然當時的監視器並不普及,所以逃犯常常逃逸無蹤,根本沒辦法追蹤,最可歌可泣的就屬陳進興、高天民和林春生三人了,看看當時五常街槍戰戰死幾個警察,最後林春生身中六槍,死在巷尾,不久後,高天民在舊公寓房間內挾持護膚小姐自戕,在這之後有線報說僅存的陳進興逃往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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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曾金萬/基隆報導】基隆市警察局刑警大隊今(17)日宣布破獲一起非法持有槍械及毒品案件,共同與新北市三峽分局將嫌犯緝獲,依違反槍礮彈藥管制等條例移送新北地檢署偵辦。 基隆市警局為防不法份子持槍滋事,刑警大隊連日跟監蒐證,確認非法持槍嫌犯藏身處所後,彙整事證報請新北地檢署指揮偵辦,並與新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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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曾金萬/基隆報導】基隆市警察局刑警大隊今(17)日宣布破獲一起非法持有槍械及毒品案件,共同與新北市三峽分局將嫌犯緝獲,依違反槍礮彈藥管制等條例移送新北地檢署偵辦。 基隆市警局為防不法份子持槍滋事,刑警大隊連日跟監蒐證,確認非法持槍嫌犯藏身處所後,彙整事證報請新北地檢署指揮偵辦,並與新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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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新北市一所國中,發生一名問題學生,因口角以美工刀傷人,導致最後送醫不治的悲劇,一時間網路群情激憤,由於始作庸者疑似毫無悔意,被人公布真實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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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新北市一所國中,發生一名問題學生,因口角以美工刀傷人,導致最後送醫不治的悲劇,一時間網路群情激憤,由於始作庸者疑似毫無悔意,被人公布真實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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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廣東番禺發生一起大型武裝搶鈔案, 一輛銀行運鈔車剛在市區銀行前停下,立即遭五名持槍匪徒搶劫, 在極短時間搶走一千五百萬,三名運鈔保全員全被槍殺身亡。 這是建國以來金額最大的武裝搶劫案, 匪徒手段如此兇殘,事件震撼全國,公安局馬上成立專案組, 由刑警王守月(林家棟 飾演),和何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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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廣東番禺發生一起大型武裝搶鈔案, 一輛銀行運鈔車剛在市區銀行前停下,立即遭五名持槍匪徒搶劫, 在極短時間搶走一千五百萬,三名運鈔保全員全被槍殺身亡。 這是建國以來金額最大的武裝搶劫案, 匪徒手段如此兇殘,事件震撼全國,公安局馬上成立專案組, 由刑警王守月(林家棟 飾演),和何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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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的兇手熟練地使用武器,犯罪手法精準;可能成為證據的物件都被焚毀。 案件陷入了停滯的泥沼。多年後專家解析兇手的手法,目擊者的出現,案件的新線索也重新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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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的兇手熟練地使用武器,犯罪手法精準;可能成為證據的物件都被焚毀。 案件陷入了停滯的泥沼。多年後專家解析兇手的手法,目擊者的出現,案件的新線索也重新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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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緝私煙肇禍,昨晚擊斃市民二名 【本報訊】臺省專賣局與警察大隊派赴市場查緝私售香烟〔煙〕之警員,今(廿七)日於迪化街開槍擊斃市民陳文溪,並在南京西路以槍筒毆傷烟〔煙〕販林江邁(女)〔。〕警員十個人今日下午七時許於南京西路天馬茶房附近之香烟〔煙〕市場搜查現年四十歲之女,烟〔煙〕販林江邁之私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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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緝私煙肇禍,昨晚擊斃市民二名 【本報訊】臺省專賣局與警察大隊派赴市場查緝私售香烟〔煙〕之警員,今(廿七)日於迪化街開槍擊斃市民陳文溪,並在南京西路以槍筒毆傷烟〔煙〕販林江邁(女)〔。〕警員十個人今日下午七時許於南京西路天馬茶房附近之香烟〔煙〕市場搜查現年四十歲之女,烟〔煙〕販林江邁之私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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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衝著李棟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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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衝著李棟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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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體的要害部位有:眼睛、太陽穴、耳、下頦、喉結、面部、頸外&後側、心窩、腹部、肋骨、襠部、膝關節、腳背、麻筋等。   太陽穴屬頭部顳區,有顳淺動脈、靜脈及顳神經穿過。而且,此部位骨質脆弱,向內擊打,可引起顳骨骨折,損傷腦膜中動脈,致使血液不能流暢,造成大腦缺血缺氧.使人在3秒鍾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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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體的要害部位有:眼睛、太陽穴、耳、下頦、喉結、面部、頸外&後側、心窩、腹部、肋骨、襠部、膝關節、腳背、麻筋等。   太陽穴屬頭部顳區,有顳淺動脈、靜脈及顳神經穿過。而且,此部位骨質脆弱,向內擊打,可引起顳骨骨折,損傷腦膜中動脈,致使血液不能流暢,造成大腦缺血缺氧.使人在3秒鍾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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