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放晴了。
陽光從氣窗外斜斜照進辦公室,窗台還有未乾的水珠,偶有一兩聲滴落聲音。崔珉豪睜開眼,鼻尖先嗅到一股濃濃的咖啡香。
他翻身坐起,發現桌邊的沙發已空,毛毯折得整整齊齊。另一頭,李珍基正坐在辦公桌前,一手捧著咖啡,一手翻著資料,目光沉穩,專注如昔,陽光打在他肩膀上,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安靜,像是一幅靜物畫。
崔珉豪目光下移,只見自己桌上,也擺著一杯仍騰著熱氣的咖啡。
他愣了幾秒,隨即彎起嘴角。
不是特別甜,但剛剛好。
陽光灑進來,灑在木質書桌與舊報告紙頁上,空氣中仍殘留些微雨後潮濕的味道,混著咖啡香,讓人心安。
崔珉豪捧起那杯仍冒著熱氣的咖啡,湊到唇邊時頓了一下,像是要細細品味這其中的溫度。
「謝謝教授。」他朝李珍基笑了笑。
李珍基頭也沒抬,只淡淡地回了句:「喝完記得擦桌子。」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平,卻沒再否認那杯咖啡是為他準備的。
崔珉豪也沒多說,喝完後便打開筆電,開始準備今天的小學參訪導覽簡報。他打算重新排一次順序,加進一些簡單的比喻與動態星圖動畫,希望讓小學生們更容易理解。
「教授,你覺得說哈雷彗星像是太陽系裡的回家旅人,這個比喻會太浮誇嗎?」他一邊敲鍵盤一邊問。
李珍基瞥了他一眼:「浮誇倒不至於,語言只是媒介,重點是他們能不能記得。」
「意思是可以囉?」
「嗯。」
「那我還想說,木星像是個善良的保鏢,吸引了很多本來要撞地球的隕石。這樣也可以吧?」
李珍基沒說話,但嘴角明顯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笑了又忍住。他將手中的報告放下,站起身走向白板,隨手拿起筆補上了幾個可能會被問到的問題備註。
崔珉豪見狀,眼睛一亮,立刻湊過去:「教授你也要來幫我準備?」
「只是順手。」他仍然這樣說。
但崔珉豪知道,那不是順手。
是習慣了默默照顧人的李珍基,在用他一貫的方式,參與著他的每一場努力。
上午十點左右,小學參訪的遊覽車準時抵達。
崔珉豪換上導覽員的制服,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甚至還特地用水梳了頭髮,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又俐落。
他朝李珍基比了個大拇指:「今天的我超棒。」
李珍基本來想吐槽「你有哪天不自信了」,但最後只說了一句:「注意安全。」
遊覽車的門打開,孩子們像洩洪一樣奔進來,帶著無限好奇和吵鬧聲。崔珉豪立刻切換成導覽模式,用清晰的語調與誇張的表情吸引孩子們注意,一邊說明宇宙起源,一邊引導他們觀看星圖投影。
李珍基沒有進場。他站在遠處玻璃牆後,靜靜看著。
那個在星象廳裡對星圖說出「真羨慕」的青年,此刻正站在滿屋的孩子們中間,自信、明亮,仿佛自己就是一顆耀眼的新星。
他忽然想起那天夜裡的話。
「突然有點感謝這場大雨。」
他那時沒說出口的回應,是——
我也是。
忽然,整個星象廳在一瞬間陷入寂靜的黑暗。
電力斷掉的那一秒,原本流動著星光的天幕像被誰輕輕覆上一層幕布,安靜地消失了。孩子們還來不及反應,一兩聲小小的驚呼在座位間響起,空氣像是被收緊,緊張逐漸蔓延。
崔珉豪站在第一排的階梯旁,眼睛迅速適應黑暗,他低下身,小聲而溫和地說:「沒事喔,應該只是暫時停電,我們還在看星星呢,只是燈光關掉,星星還在。」
他的聲音輕柔,像是將恐懼撫平的手。
正當他打算繞過一排座椅,確認每個孩子的情況時,一道微弱卻穩定的光線悄悄照了過來,在他腳邊灑下一圈朦朧的亮。
那道光與周圍的黑暗形成強烈對比,像是夜海中一束無聲的燈塔。
他下意識地抬頭,正好與對方的目光相遇。
是李珍基。
他站在一側,神情沉靜,手裡的手機燈光指向地面,沒有刺眼的強烈,只有恰如其分的溫和明亮。像是故意不想驚動誰,只想讓崔珉豪知道——我在這裡。
「只是跳電。」他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著,然後走近幾步,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崔珉豪的肩膀,那個觸碰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但在黑暗與安靜的空間裡,卻被無限放大——就像把心安穩地安置回原位。
「請老師們幫我打開手電筒,稍等一下電力就會恢復了。」他的聲音從容,帶著不容質疑的安定。
交代完後,他沒有多說什麼,只與崔珉豪對望了一眼,那眼神裡有些什麼,像是信任,也像是一種某種默契剛剛誕生的瞬間。
接著,他轉身離開,往配電室的方向走去,身影再度消失在黑暗中。
崔珉豪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直到身邊有孩子輕拉了他的衣角,他才反應過來。
「好黑……可是,剛才那個叔叔好帥喔。」小孩小聲說。
他忍不住笑了,彎下腰輕聲回:「對吧,我也這麼覺得。」
他打開自己的手機燈,開始幫忙其他老師協調照明。孩子們漸漸安靜下來,重新坐好,等待電力恢復。
但他的心,還在剛才那個微光中徘徊。
那種小心翼翼、卻又準確無誤地出現在身邊的方式,不像是一時起意,更像是一種長久以來就默默存在的關注。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忍不住想。
水壺、紅外線筆、咖啡……還有剛才,黑暗裡那聲簡短卻有力的話語,那隻穩穩落在自己肩上的手。
明明他總說自己不多管閒事,卻又總是第一個站在他身邊。
電力回來時的瞬間,天幕重新亮起,滿天星斗仿佛順著銀河灑落,柔和的藍與銀色在穹頂上流動,宛如時間都被拉慢了半拍。
幾個孩子驚呼著:「好像真的在晚上看星星喔!」
他抬起頭,看著那一整片燦爛的星空,不自覺地笑了。
那不只是因為孩子們的純真,而是心裡有一處微小卻真實的悸動正在發芽。
他正要繼續講解星圖,餘光卻掃到入口處熟悉的身影。
李珍基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確認星象廳運作無誤,也像是在看他。
崔珉豪回頭,衝他笑了。
一個很燦爛、很真的笑容。
────
星象廳在一整個上午的歡笑與喧鬧後,終於回到了平時的寧靜。原本席地而坐的孩子們早已離開,只剩那些紙做的星座手板、太陽系比例模型和幾張使用過的筆記卡散落在椅背與講台邊緣。
崔珉豪彎著腰,一樣樣小心翼翼地將道具收回箱中。他動作很輕,彷彿不想驚動這份靜謐。這裡又恢復成了只屬於星空與黑暗的地方,光線柔和地落在他耳邊與肩上,讓他看起來像還沒從模擬星海裡走出來。
正當他把最後一張投影片機前的透明星圖放進資料夾時,一道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在廳外。
他沒回頭,就聽見李珍基平淡地開口:「我確認一下剛剛的跳電有沒有造成硬件損壞。」
說話間,李珍基已經走進星象廳,像是例行檢查那樣,一個開關、一道接線、一處燈源地逐一檢查。他的眼神總是那麼專注,神情沉靜得像無聲的行星運行規律,不急不躁,卻精準得令人安心。
崔珉豪安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像是在觀看一種儀式。他知道李珍基不是為了陪伴誰才來,但也知道,這份關心從來不會張揚,只會以這種看似自然、實則貼心的方式存在。
就在李珍基轉身準備離開星象廳門口時,他的腳步停了一下,像是不經意地想起什麼,又像是在斟酌語氣。
「晚點可能會下雨,」他說,語氣還是一貫的冷淡平實,「我載你一程吧?」
那語句不疾不徐,彷彿只是附帶提及的安排。
但崔珉豪聽得出來,那不是臨時起意。
他甚至可以想像,李珍基在忙完手上的研究資料後,默默查了氣象預報,再依照自己日常工作檢查的節奏,準確地在這個時機點出現在他面前——連語氣都像是特地斟酌過的。
他微微一笑,那是種被體貼與在意真實觸動的笑。
「謝謝教授,」他輕輕說,語氣柔和又明亮,像是午後即將落下的一縷光,「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他提起手上的收納箱,不緊不慢地朝李珍基走去。
這一幕平凡得像無數日常裡的微小一瞬,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些沉默裡,藏著多少默默無言卻溫柔的靠近。
────
車窗外,天色陰陰的,烏雲像還沒完全散去,但雨已停了。路旁的積水反映著低沉天空的光,車輪輾過時濺起一點點聲響。車內卻出奇地安靜,只聽見穩定的引擎聲與輕微的冷氣氣流。
崔珉豪將安全帶扣好後,側頭看了看專注開車的李珍基。他的側臉總是平靜,燈光映著他下頷線條,讓人難以移開視線。或許是被這片片刻的安穩包圍,他忽然開口了。
「教授,今天……謝謝你。」他語氣輕柔,卻真摯。
車內的氣溫恰好,暖風緩緩吹著,將濕氣驅散了大半。崔珉豪坐在副駕駛座,雙手交握放在膝上,一開始他只是想道個謝,但當他真正說出口後,才驚覺內心那股不安與依賴早已悄悄生根。
李珍基沒立刻回應,但眼神微微偏了他一眼,隨即又回到前方的路面上。他總是這樣,像是在斟酌每一個回話的詞句。
「維持天文館的正常運作,」他說,語調一如既往地平穩,「也是我的職責之一。」
語畢,他頓了一下,補上了另一句:「而且我知道,即使我沒出現,你也能處理得很好。」
那不是客套話,也不是對下屬的鼓勵,而是一種認真而慎重的肯定。崔珉豪一時之間,竟沒能接話,只感覺心裡某個地方像是被輕輕敲了一下。
他低聲說:「我當下確實有點慌了……」語氣裡帶著一點坦白的遲疑,像是不想讓這份感謝只是單純的禮貌。
「還好有教授在。」他抬頭望向車窗前方,一邊說道:「你一出現,我就感覺安心不少。」
這句話說完,他自己都微微一愣。語氣太自然,甚至帶著一點撒嬌的味道,那並不是他刻意為之的,而是心裡最直接的反射。
他側頭看著駕駛座上的李珍基,對方依舊是一貫的沉穩模樣,沒有驚訝,沒有質疑,只是平靜地望著前方,像是早已習慣被信任、被依靠——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早已默默承擔了這一切。
崔珉豪的心跳竟在此刻慢了一拍,又重重一跳。
他忽然明白,那份安心,不只是因為李珍基出現在跳電現場,更因為——這個人一直都在。他總是會在需要的時候出現,無聲無息地把混亂抹平,留下安穩。熱水、充好電的筆、替他牽好的腳踏車……還有這趟沉默而溫柔的車程。
崔珉豪低頭看向窗外,夜色中街燈閃爍,一道道暖黃色的光影掠過他眼底。他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升起,像是微弱卻持續燃燒的火苗,在胸口燙出柔軟的空隙。
不是一見鍾情,也不是激情四溢的暗戀,而是——被一點一滴的溫柔潛移默化,直到那份存在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讓人一旦意識到,就無法忽視。
那是某種情愫的揭開,是他尚未準備好,也不確定對方是否願意回應的告白。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開始偏向那個方向,不知不覺,也無法回頭。
他悄悄地抿了抿唇,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了一點點。或許還不是現在,但他願意等,也願意靠近。
而李珍基,就坐在他身旁,安靜而穩定地,陪他穿越這條夜色中的路。
車子緩緩駛進市區,濕潤的柏油路在路燈下泛著光。窗外的風景變得熟悉,商店的霓虹燈閃著微弱的光暈,行人撐傘匆匆穿過斑馬線,一切都像回到日常的節奏裡。但崔珉豪卻有些遺憾。
他偷偷看了眼時間,不過是短短二十多分鐘的車程,卻像過得特別快。
「這裡可以停就好,這條巷子進去之後有點窄。」崔珉豪輕聲說,語氣裡有點不明所以的遲疑,像是想多說些什麼,卻又找不到出口。
李珍基沒有多話,只是將車停在路邊安全的地方,拉起手煞車。引擎熄火的瞬間,車內陷入一種近乎靜謐的狀態,暖風停了,連街道的聲音都被隔在了車窗之外。
「那……我走了?」崔珉豪解開安全帶,語氣卻不像真的想離開。
李珍基點了點頭,「晚點可能會降溫,記得多穿件外套。」
那語氣平淡得就像一句日常提醒,卻讓崔珉豪怔了怔。他忽然覺得自己在李珍基面前,總是會被這些不動聲色的小心意撞得措手不及。
「教授。」他在下車前停住了動作,轉過頭來看他,「謝謝你今天的照顧。」這句話說得很輕,卻很真誠。
李珍基沒有立刻回應,只是與他對視了一瞬,那一瞬很短,卻像有什麼情緒靜靜地流動過。然後他只是輕聲說:「明天見」
崔珉豪笑了,眼角彎起柔軟的弧度。
「明天見。」
他推門下車,走到車門外,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路邊,隔著半開的車窗,朝車內的李珍基揮了揮手。
「路上小心喔,教授。」
李珍基點了點頭,像是想說些什麼,卻終究只是簡單回應:「你也是。」
車子緩緩駛離,雨後的街道濕漉漉地反射著尾燈的紅光。崔珉豪站在原地,看著那輛熟悉的車駛向轉角,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盡頭,他才慢慢轉身往家裡走去。
他低頭看著自己口袋裡那包還沒拆封的點心,是李珍基在天文館時遞給他的,「給小朋友預備的多了一份」——他這樣說。
但崔珉豪知道,那不是給誰預備多的,那就是給他的。
他低笑一聲,心口微微發燙。
那份「習慣」正在一點一點地長出輪廓,甚至開始不自覺地渴望更多。
夜色靜靜地罩住城市,雨後的濕氣像透明的薄紗,貼附在車窗上。李珍基一邊開車,一邊專注地凝視前方,卻止不住心思飄回白天的那些畫面——
他記得崔珉豪在星象廳裡安撫孩子時的模樣,那聲線不算特別溫柔,但卻異常安定,像夜空裡的恆星,沉穩而可靠。他的眼神在暗處也沒閃躲,還能穩穩地掃過每個孩子的臉,讓他們感到安全。
李珍基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清楚地記住那個畫面。他甚至還記得那人小小地皺起眉頭時的模樣,那是一種下意識流露出的責任感。
他又想到車上的那句話。
「你一出現,我就感覺安心不少。」
這話說得那麼自然,沒有半點矯揉,卻像無聲地在他心口拓開了一個空間。
他一向自認不擅安慰人,也不覺得自己是讓人安心的那種存在。過往學生面對他時,不是緊張就是拘謹。他的冷靜與距離感,從來都讓人退避三舍。但崔珉豪卻不一樣。
那孩子總是用一種帶點頑皮的笑意看著他,像是看穿了他的保留、讀懂了他的沉默,卻也沒有強行突破什麼,只是安靜地佔據他生活的邊角。就像今天這樣,在突發狀況裡不依賴、不驚慌,只是在他出現時,遞出一句感謝與信任。
李珍基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收緊。他忽然開始仔細想起這幾週來崔珉豪的神態——那人在講解星圖時眼中閃爍的光芒、對著小朋友蹲下來耐心說明的姿態、在控制台前因為星象不穩而皺眉又迅速解決問題的專注樣子,還有今天,在車上轉過頭來說謝謝的瞬間,那份不加掩飾的真誠。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這些的。
也許,是從他發現崔珉豪會默默收好講解用的儀器,還會在他低頭寫報告時,貼心地把一杯熱茶擺在他桌邊的時候。也許,是從他習慣了在星象廳裡看到那抹身影的時候。更或許,是從那晚兩人肩並肩看著模擬星空的時候,他心底就已經起了變化。
他似乎,開始習慣崔珉豪一直在身邊轉了。
他不想太快面對這份習慣所代表的含意,也還未準備好讓它變得更具體。但他知道,自己對這位學生的在意,或許早就超越了導師該有的範疇。
他甚至開始害怕——害怕有一天,這個總是笑著靠近自己的人會從生活中抽離。
車停妥時,他靜靜坐在駕駛座裡許久,沒有立刻下車。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沒有解鎖,只是看著漆黑的螢幕,倒映著自己有些疲憊卻柔和的神情。
他突然想,如果明天崔珉豪又笑著向他揮手,那該怎麼辦?
……大概,只會比今天更難無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