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冷月循著熟悉的身影靠近,那身白衣在一眾絢麗羅裳間並不起眼,卻極自然地融進了沈如蓉身後的陰影裡。
沈如蓉一見她前來,方露出一絲安心的笑意,正欲開口喚她,不想旁側忽又有聲音插入——
「呀,沈夫人也來了!許久不見,風采依舊,讓人羨煞……」「聽說阮府近來風波不少,夫人還能這樣養得好氣色,實在難得啊——」
幾名打扮華貴的婦人笑語盈盈地湊了上來,說是寒暄,話中卻多半帶刺。
沈如蓉神色未改,回話婉轉應對,只是餘光始終掃向衛冷月那邊,彷彿放不下心。
衛冷月見狀,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站在一旁桂枝蔭下。她靜靜佇立,像一個影子,既不多語,也無表情,唯有目光始終清醒。
她望著那些談笑間搖扇轉腕的婦人、在花叢間遊走談詩論妝的少女,心中忽地生出一絲極淡卻真切的隔閡。
她覺得自己像走錯了地方,一介不屬於人世的影,誤入了這處繁花深院。
直到沈如蓉終於擺脫那一圈糾纏的寒暄,輕快地走到她面前,眼神中滿是歉意與一絲疲憊。
「讓冷月妳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說罷,她伸手握住衛冷月的手掌,帶著幾分感激,又有幾分依賴。
衛冷月微微點頭,沒說話。
沈如蓉便開始一一向她介紹起周遭的賓客。她語氣親切,說到哪位夫人與顧家有過來往、哪家小姐是明姝學伴、誰家少爺常在詩會露面……這些名字與人影,在衛冷月耳中如流水而過,大多沒有印象。
直到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向院中某處聚攏——那裡比旁處熱鬧了許多,人群彷彿自然地聚在一片樹蔭與石亭之下,低語聲此起彼落。
衛冷月皺了皺眉,眼神凝起。
只見人群之中,分立著三名衣飾華美的中年婦人。
一人衣著端素,眉眼低垂,說話輕聲細語,似怕驚了花草。
一人手握絲扇,身軀微胖,笑聲響亮,言語中自帶幾分壓人氣勢。
而最後一人年紀最輕,衣色淺紫,眼波流轉,明媚中卻帶著一股不可捉摸的鋒利—
三人之間無言交鋒,各自為陣,周遭婦人圍繞其側,既恭且懼。
沈如蓉側過身,低聲對衛冷月說著,語調輕柔如風:「這三位,妳且記著,雖不是什麼官爵之人,但在這王府裡,卻比官身還要擾人。」
說完,她轉過頭,看向一旁正安靜聽著的阮琬,語氣多了一分母女間的關切:「琬兒也聽著,多熟知這些,沒有壞處。」
阮琬輕輕點頭,垂眸應是,神情端靜,卻留心地聽著。
沈如蓉略一側身,望向那處石亭下的人影,口中細細介紹:「那個淡妝素容、說話輕聲細語的,是柳姨娘,原是知府夫人的陪嫁丫環。」
她話鋒一轉,目光落向另一側:「那身形豐腴的,便是王姨娘,是知府夫人的族妹。」
衛冷月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那婦人聲音宏亮,說話時連眼睛都像在笑,笑得大聲。
最後,沈如蓉的視線停在最右側那名年紀明顯稚嫩的女子身上,語聲微微一頓,像有些猶豫。
「至於穿淺紫色衣裳,最年輕的——是蓮姨娘。」
話至此,她忍不住輕嘆一聲,語氣低了幾分:「這蓮姨娘啊……只比琬兒妳小了半歲呢。」
阮琬聽得一怔,眸中掠過驚愕之色。她下意識回望那名妝容清艷、舉止如成婦的蓮姨娘,心中一陣發沉。
——只小了自己半歲?那豈不是……方及笄不久?
而那王知府,她記得父親曾提過——年方五十。
這樣的年歲之差,讓她胸口微微一緊,腦中閃過的不只是驚訝,還有說不清的荒唐與沉重。
沈如蓉斜眼一看,見女兒面上神色微沉,眼中掠過複雜與遲疑,便知她心裡在想什麼。
她伸手,輕輕地將阮琬額前一縷微亂的髮絲撥到耳後,動作溫柔,像怕驚了她思緒。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一邊笑著,一邊低聲道:「妳怎麼知道人家不是心甘情願呢?」
語氣裡柔和帶笑,卻也無奈。
一旁的劉若蘭這時忽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地道:「有得瞧呢。這蓮姨娘啊,沒外表看著這般柔弱。」
她語氣雲淡風輕,眼神卻微微一轉,話中帶刺,分明意有所指。
顧明姝站在母親身側,年紀尚幼,雖聽不懂幾位長輩話中之意,但見她們一臉神秘,仍乖巧地點了點頭,像是附和似的。
劉若蘭垂眸望向女兒,眼中滿是寵溺,伸手揉了揉她的髮頂,笑道:「我們明姝啊,只要好吃好玩的長著就行啦,別學這些鬥來鬥去的事。」
沈如蓉與阮琬聞言同時笑了出聲,笑意藏在眉眼之間,似是鬆了口氣,也像是為這份單純感到寬慰。
顧明姝不明所以,抬起頭望著她們,知母親又在打趣自己,不服地鼓起了嘴,哼了一聲,像只被捏了一下的小貓,逗得幾人又是一笑。
衛冷月靜靜地立在一旁,聽著沈如蓉的話,心中微微一動。
她轉目望向那名被稱作「蓮姨娘」的年輕女子,眼神不著痕跡地細細打量。
那女子果然如外貌所示,舉止恭順,與人說話時總帶著淺笑,語聲不高不低,眉眼和氣,似乎天生便知怎麼讓人卸下戒心。
衛冷月看得更深些,只見那笑意背後的眼神並不溫和,反倒透著一股冷靜與計算。
像在衡量與她對話之人,究竟值不值得再多說一字。
就在這時,院中原本低語連連的聲音突然一頓,空氣像是被無形之手壓住了一般,瞬間沉靜。
只見院門外,緩步進來一位衣飾極其華麗的貴婦,身後隨著兩名姿容齊整的侍婢,腳步細碎,卻分毫不亂。
那婦人妝容雍容,眉眼描得極精,唇色深紅,金步搖輕晃,舉手投足之間,滿是高位者的從容與氣勢,似乎每走一步,都自帶幾分俯視人間的意味。
她身旁還跟著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子,年約二十餘,衣冠整齊,臉上卻掛著一抹習慣性的傲氣。
他甫一入場,便冷冷地掃視了院中一圈,目光如刀,將一眾來賓視作浮塵,眼神中不掩輕視之意。
劉若蘭輕聲說了一句:「知府夫人來了。」
她眼神微斂,看著那雍容高貴的貴婦踏入院中後,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眾人視線的中心。她低聲向身旁兩位姑娘解釋:
「那位便是知府夫人,張氏——張令宜,出身可不小,是京城御史中承張大人的嫡長女。」
語氣不緊不慢,卻透著一股不得不留意的警醒。
她低頭瞥了顧明姝一眼,又側頭看了看阮琬,語氣低了幾分,帶著明顯的叮囑意味:
「你們兩個要留神些,這位張夫人聽說為人跋扈、驕矜刻薄。御史中承,那可不是尋常官,專管監察彈劾、操百官命脈的人,能坐在那個位置,張大人是何等人物,教出來的女兒又怎可能只是個尋常后宅婦人?」
語畢,她眉頭輕挑,顧明姝還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阮琬則神色微凝,顯然將這話記在了心上。
沈如蓉立在一旁,聽得這一番話,忍不住轉過頭,嗔怒地瞪了劉若蘭一眼,眼神裡滿是責備:「這種時候說這些,要是被聽去了怎麼辦?」
劉若蘭挑了挑眉,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卻也不再多言,只是伸手輕撫了撫明姝的衣袖,將她微微拉到身側。
此時院中靜聲稍歇,眾人目光齊齊落在張令宜身上。
張令宜微微一笑,雖帶笑意,卻給人一種距離極遠之感。她款步而至,聲音柔和卻不失氣場,緩緩開口:
「今兒個,是咱們寧川每年一次的春日宴,年年不改——一來讓各家夫人子女敘舊會面,聯絡情分;二來嘛……」
她語氣一頓,目光輕掃了在場一圈年輕男女,唇角微勾。
「也是給咱們各家子女看看機緣,說不定,就能締結幾段良緣呢。」
語罷,張令宜似笑非笑地掃視一圈眾人,語調仍是溫和,眼神卻帶著幾分意味不明。
就在那巡視似的目光劃過院中人群時,她的眼角似有若無地往沈如蓉所在方向一瞥——那動作極輕,極快,下一瞬便已移開,如同不經意的流視。
但衛冷月站在旁側,眼神冷靜如水,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細微變化。
她眉心微皺,心中悄悄警鈴一響。
這人……怎麼回事?
她不明白,本能地在心底升起警覺。
張令宜神色未變,語調仍如春風,抬手輕輕一擺:「大家各自隨意吧,不必拘禮。」
話音剛落,站在她身旁的高瘦男子立刻上前一步,微側身扶住她手臂,姿態恭敬。張令宜側過身,將手交予那人,自然而然地轉向那院中角落處的三名姨娘而去。
見夫人轉身,方才還聚攏在三位姨娘身旁的婦人們立刻識相地散開,有的轉身與人寒暄,有的低頭整理衣角,空出了一條從容路徑。
衛冷月將目光從張令宜身上移開,雖心中警兆未散,面上卻無半點波瀾。
她重新立於沈如蓉等人一側,與身後花影重疊,靜靜守著,神情如霜落深葉,清冷寧定。
日頭漸高,金光映入庭院,將石階上的紋路都拉長了些。
眾人說笑間,時光在絲竹與香氣中悄然流轉。席間多是周旋交際、眉眼應酬,衛冷月不語,只偶爾略移視線,尋覓熟悉的身影。
不久,劉若蘭牽著顧明姝往東側涼亭行去。亭中早已有數位衣著講究的婦人圍坐飲茶,見顧夫人來了,立刻笑語相迎。
「哎呀,這不是顧夫人麼,怎麼今日得閒來此了?」
「這位就是令嬡吧?長得越發標緻了。」
一陣寒暄過後,話題自然地轉向了顧家長子。
「聽聞顧公子快過荷月便要啟程上京,任那監察御史一職,真是年輕有為,將來必是我朝柱石哪——」
「是啊是啊,我家那幾個小子只知道摳詩讀書,哪比得上顧公子那樣,年紀輕輕就踏進御史臺,果然人中龍鳳!」
眾人言語間盡是推崇與讚賞,語句雖客氣,字裡行間卻滿是奉承。
劉若蘭面色如常,唇角微微帶笑,然語氣卻透著幾分冷淡,對這等吹捧並不熱絡,一一回應。
就在此時,一名衣著豔麗的婦人似笑非笑地開口,語氣意有所指:
「不知顧公子這等人才,可已有婚配?如今京中貴女甚多,不知夫人可有打算?」
話音一落,幾位婦人目光都投向劉若蘭,神情各異,似是等著看戲。
劉若蘭聽罷,眉梢一挑,當場翻了個白眼,目光冷冽地掃向說話之人,目中毫不掩飾的輕蔑與不屑,像在看一隻自以為精明的母雞。
正說著,亭外傳來腳步聲,沈如蓉牽著阮琬緩緩進亭,神色如常,笑意得體,對眾人拱手行禮。
「各位姊妹,叨擾了。」
「這位是小女阮琬,往後還請多多照應。」
話音落下,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阮琬的髮髻之上。
那不再是待嫁閨女常見的垂髮雙鬟,而是梳得一絲不苟、高高挽起的婦人髮髻。
一支金簪斜斜插入髻中,隨著她微微低頭的動作,輕輕搖曳,映著亭外日光,流光溢彩。亭中一時微靜,隨即響起幾不可聞的私語。
有人心中暗驚:「這才新婚一月,便已是十足的顧家少夫人模樣了。」
亦有人細細打量她略帶紅暈的臉頰,心中暗自揣度:「瞧那氣色,想必是夫妻和睦,日子過得順心。」
沈如蓉目光落在方才出言不遜的婦人身上,語氣依舊溫柔,卻帶著幾分格外清晰的分寸與針鋒:
「能與顧家結兩姓之好,對阮家而言,是莫大的福分。」
劉若蘭聞言,順勢點頭接話,語氣不緊不慢,卻字字分明:
「這就是我家兒媳婦。兩夫妻上月才結的親,如今感情正好著呢,別人可插不進來了。」
亭中空氣微頓,眾人紛紛側目。
阮琬低著頭,臉頰微紅,未開口,卻也未否認,神態中羞澀中帶著安然,恰到好處地印證了兩人關係之實。
顧明姝更是雙手叉腰,毫不客氣地嚷道:「我嫂嫂最好了!」
語氣稚氣未脫,卻理直氣壯,引得亭中一陣會心輕笑。
幾名婦人見勢,立刻順勢拋出幾句恭賀:
「哎呀,真是好姻緣,顧家與阮家,真是門當戶對。」
「阮姑娘氣質極佳,怪不得顧公子另眼相看。」
那名出言挑釁的婦人被一連串言語壓得抬不起頭來,臉色訕訕,嘴角動了動,卻終究沒再多說什麼。
她低下頭起了身,躲入人群之後。
亭外,衛冷月的目光始終未離開那些人的起落進退。
那名方才出言試探、又被劉若蘭與沈如蓉聯手壓下的婦人,此刻低眉順眼地起身離席,掩飾著臉上的尷尬,似欲尋個借口躲避眾人視線。她裝作撫衣理袖,緩步移向園中另一處。
衛冷月目光微凝,將那婦人的臉孔、妝容、步態、乃至衣色鞋飾一一默記於心。她並未表露異樣,卻早已將這人記入心中。
她環顧四周,目光輕輕掠過那些亭台水榭間談笑的夫人子女們,像風吹過一池落葉,不驚動任何人,卻看得一清二楚。
忽而,她微微側首,感覺到一道強烈的日光從天井處直灑而下,照落在自己臉側。
她微眯了眼,覺得有些刺眼,腳步便往後退了幾步,退入那一株枝葉繁茂的樹下,讓影子重新將自己包住。
此處安靜,陽光與喧嘩都稍遠了些。她站在陰影中,如一尊隱身於世的雕像。
就在這時,兩名侍女自後院轉入,一人手托精緻描花木盤,盤上列著細緻的桂花糕與蔴花酥,另一人則捧著一盤素色茶盞,壺身輕繪春蘭,熱氣隱隱。
兩人並肩朝涼亭走去,裙角輕曳,步伐柔順,顯是王府訓練有素之人。
衛冷月目光略過她們,忽然,鼻間浮過那一絲淡甜的香氣。
那氣味讓她想起花枝做的點心。
她唇邊微動,沒有笑,但眉眼中卻輕輕鬆了一寸。
她不屬於這裡。這王府深院再怎麼華美,也比不上那方有煙有笑的小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