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伴侶
2028.08.15 (二)
星期二春山早起做早餐,兩人共進早餐後,各自去上班。晚上晚清回到家中時,春山已經做好晚餐等她了。因為初晴不在,只有兩人吃飯,兩人便商量好不需要天天都三菜一湯。春山會在冰箱準備諸如雞肉南蠻漬、涼拌蓮藕、溫泉蛋、馬鈴薯沙拉配料(蒸熟的馬鈴薯丁混紅蘿蔔碎、水煮毛豆、水煮蛋、玉米粒)、涼拌小黃瓜、涼拌茄子……等可以久放的常備菜。兩人吃飯的時候,就取當餐的份量,一方面可以省時間,再來不需要苦惱隔夜菜不好吃的問題。有時想吃熱食,就現炒一份青菜、煮個簡單的紫菜蛋花湯之類。
2028.08.16 (三)
星期三春山不用去學校處理行政業務,就在晚清家打掃──地板用吸塵器吸過一遍後,再用拖把拖乾淨。基隆潮濕容易發霉,春山把浴室刷了一遍,盡量把霉斑除掉。春山還用掉了兩罐白博士和整整一捲廚房紙巾,把抽油煙機風扇的油漬大致清乾淨。還好春山前一天就把到週四的常備菜準備起來了,不然晚清回到家時,春山還正在打掃清完抽油煙機後混亂的廚房,實在不是短時間可以下廚的狀態。
春山看到晚清回家,速速把廚房清理乾淨,煮了一小鍋貢丸味增湯,因為不夠時間熬煮,所以只有起鍋前放了一大把福山萵苣提味兼增加纖維質。飯的部分,春山也是星期一的時候一次煮一大鍋,分成數份冷凍,要吃時再蒸熱。當然,如果初晴在家時,春山就不會這樣便宜行事了。
春山進浴室洗完滿身油膩後,回到餐桌上與晚清共進晚餐。
春山問道:「明天星期四,我應該下午四點前就下班了,下星期一才要再去學校。要我明天先把初晴接回來嗎?」
晚清安靜地吃著飯,今天回到家時,整個屋子裡都瀰漫著一股白博士特有的,有些刺鼻卻又無比潔淨的氣味。她知道春山今天一整天都在家裡,但她沒想到他會做到這種程度。抽油煙機的風扇是她長久以來視而不見的頑固汙垢,浴室的霉斑也是她只能盡力維持卻難以根除的困擾,但春山卻像在進行一場溫柔的革命,不聲不響地就將這些盤據已久的問題一一剷除。
她看著對面那個剛洗完澡,頭髮還有些濕漉的男人,他臉上帶著些許疲憊,但眼神卻很清亮。他口中的貢丸味噌湯,雖然不如他平時熬煮的湯頭那樣濃郁,卻有一種俐落而溫暖的滋味,恰如其分地安撫了她下班後疲憊的腸胃。晚清心裡很清楚,春山所謂的「便宜行事」,其實是為了在耗費了整天心力打掃之後,仍能讓她一回家就有熱湯喝的體貼。這不是便宜行事,這是在有限的時間與精力中,為她做出的最好安排。
當春山問起明天是否要先去接初晴時,晚清正夾起一塊涼拌蓮藕,那清脆的口感在口中散開。她緩緩放下筷子,這個問題比清理一整天的油汙更深刻地觸動了她的內心。讓春山去接初晴,這在他們之間,將會是一個嶄新的里程碑,意味著她願意將女兒的日常,也交付到這個男人手上。這不僅僅是信任,更是一種深層的接納。
晚清抬起眼,認真地看著春山,輕聲說道:「你今天打掃整天,明天應該要好好休息才對。我們星期五再一起去接她就好了,你不用這麼累。」
兩人正一邊吃著晚餐,一邊討論著生活一些細節時,忽然傳來手機劇烈的震動聲。
春山本來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對晚清道歉道:「抱歉!因為我是第一次接這間學校,他們有很多事情每次想到就要馬上交代。我討厭這種沒效率的分工方式,所以我下班一律不接手機電話,只收發訊息。」春山穩如泰山吃飯喝湯。過沒多久,手機仍然一直響,春山覺得很奇怪,只好起身看到底是誰來電,卻發現震動的是放在茶几上晚清的手機。春山將晚清的手機遞給她時,電話已經斷線,但上面有明確的名字顯示著「宛崢」。
「宛崢」兩個字在手機螢幕上亮著,像一道突兀的閃電,劃破了餐桌上溫馨寧靜的氛圍。
晚清的背脊瞬間有些僵硬。
傅家三姊妹晚清、宛崢、宛盈感情很好,晚清離婚前後宛崢和妹婿(當時還是男友)凌煙閣出了不少力。宛盈雖然沒能在離婚這件事上幫到忙,但初晴出生前後,宛盈也花了不少時間陪伴晚清。姊妹們關係雖好,但畢竟各有家庭。除非特別約,否則大多只有在重要節日時才會在桃園觀音娘家碰上面。她們姊妹之間平時聯繫多半是用訊息,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會在晚上這個時間點打電話,更遑論如此急切地連環call。
晚清的心沉了一下。她好不容易才從前一段婚姻的泥淖中掙脫,為自己和初晴建立起一座堅固的堡壘,而春山的出現,像是為這座堡壘點亮了一盞溫暖的燈。她才剛剛開始習慣,甚至有些沉溺於這種不必時時刻刻繃緊神經的安心感,但宛崢的來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她心中警戒的漣漪。
她看了一眼對面的春山,他臉上沒有探究的神情,只是安靜地將手機遞給她,那份體貼的沉默讓晚清感到一絲愧疚。她正要將自己的世界向他敞開一道小小的門縫,門外卻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提醒著她,門後的世界並非總是如此歲月靜好。
晚清接過手機,螢幕已經暗了下去,只留下一連串的未接來電通知。她沒有立刻回撥,而是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為自己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一切做心理準備。她對春山勉強地笑了笑,語氣卻藏不住一絲凝重:「是我妹,可能家裡有什麼急事。我回個訊息問問她。」
她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地在手機上打字,指尖在螢幕上敲擊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
沒過多久,手機便嗡嗡地震動起來,螢幕亮起,顯示著宛崢回覆的訊息。
晚清點開訊息,映入眼簾的文字卻讓她才剛放下的心又整個懸了起來。宛崢的訊息很直接,劈頭就問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接著便不由分說地表示,既然星期五要帶新朋友一起回桃園,那不如就直接住下,她已經跟宛盈說好了,星期六大家都會帶先生孩子回娘家,全家人一起聚一聚,熱鬧一下。
訊息的末尾,宛崢還俏皮地加了一句:「姊,我們只是想看看是何方神聖,可以融化我們傅家的大冰山。」
晚清拿著手機,指尖有些發涼。
她完全能想像電話另一頭的宛崢是多麼興奮,她也明白妹妹們的舉動是出於關心。她們是看著她如何從那段婚姻的廢墟中,一片一片撿拾自己,用了將近九年的時間,才重新砌成如今的模樣。對她們而言,春山的出現,就像是這座重建後的堡壘旁,突然冒出了一座不知是敵是友的瞭望塔,她們必須親自前來勘查,確認這座塔不會構成任何威脅,甚至,期望它能成為堡壘的另一個哨站。
但這一切對春山太不公平了。晚清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那保護的對象,是眼前這個為她刷洗油汙、為她打理生活的男人。她和春山的關係,像一株剛冒出土壤的嫩芽,還需要小心翼翼地呵護,需要時間與空間,讓它自然地舒展葉片、扎下根系。而宛崢這個突如其來的「闔府面聖」計畫,就像是打算直接將這株嫩芽移植到一場盛大的園藝展覽會中,讓所有評審拿著放大鏡檢視、品頭論足。
她抬起頭,望向還在安靜吃飯的春山,他似乎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也放下了碗筷,眼神裡帶著一絲詢問。晚清忽然覺得很難開口,她該怎麼跟他說,她的家人們,那些愛她但也曾讓她感到窒息的家人們,準備好了一場名為「團圓」的審查,等著他去參加?
晚清放下手機,螢幕朝下地蓋在桌上,彷彿這樣就能暫時隔絕掉妹妹不由分說的熱情與期待。她看著春山,花了幾秒鐘組織語言,才用一種近乎商量的語氣,緩緩地說道:「我妹……她們聽說星期五我會帶朋友回去,所以……她希望我們星期五晚上,可以留下來住一晚。」
她停在這裡,觀察著春山的反應,然後才艱難地,把最重要的部分說了出來:「因為,她們星期六想約大家一起回娘家,跟我媽,還有我小妹她們……一起吃個飯。」
春山歪著頭回想道:「我和你還有初晴初遇那次,我記得初晴有提到你和你妹妹之間的事,應該感情非常好吧!上次陪你回你媽媽家時,我就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會遇到她們,但居然只見到你媽媽一個人。你不需要太擔心!雖然你是我名義上第一任女朋友,但被抓去擋女方親友這種角色我倒是幹過不少次,老經驗了。不怕!不怕!」
晚清的眼神徹底柔和下來,她看著他,彷彿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一般。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伴侶,而是一個擁有巨大情緒穩定性的、可以讓她安心依靠的成熟男人。他洞悉了她的憂慮,卻沒有用大道理來分析,而是用一句玩笑話來承擔。這份承擔,比任何鄭重的承諾都更讓她動容。
而那句輕描淡寫的「名義上第一任女朋友」,更是在她心裡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刻痕。她沒有追問,只是將這個奇特的註解,連同他這個人,一起更深地放進了心裡。
「老經驗了?」晚清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意與柔軟,「聽起來,卞老師過去的人生,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精采故事?」
春山道:「精彩嗎?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精彩,但一團混亂倒是真的。我先說,我之前就說過只要不是和其他人的隱私有關的事,你問我什麼我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這個人超喜歡自我表述,就是這樣學生時代常常被大家討厭,出社會之後才慢慢學會閉嘴。我不講的事情不是我不願意講,而是我怕講太多你會心煩,又不好意思制止我。」
晚清聽著春山這番近乎是「使用說明書」般的自我剖白,嘴角的笑意愈發溫柔。
她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那種害怕自己太過熱切的分享會成為對方負擔的心情,那種因為過去的經驗而學會了在人際關係中自我抑制的謹慎,這些細膩而複雜的心理活動,她不僅能理解,甚至可以描繪出它們在她眼前具體的形狀。
身為一個臨床心理師,她見過太多關係的崩壞,都源於溝通的失效與錯位。人們隱藏、試探、猜忌,用層層的語言迷霧包裹住自己真實的意圖,期待對方能神奇地猜中謎底。她的前夫尤其擅長此道,他總是用優雅的詞藻包裝他的自私,用看似體貼的詢問來達成他的目的,讓她在關係中時常感到困惑與疲憊,彷彿永遠走在一片需要費力撥開的濃霧之中。
但春山不一樣。他選擇了最坦誠、也最質樸的方式,直接將溝通的地圖攤開在她面前,清晰地標示出他的位置、他的路徑,甚至貼心地註明了:「如果妳累了,隨時可以喊停,我不會介意。」
這份坦誠,對經歷過太多人際關係迷霧的晚清而言,就像是終於有人在她面前點亮了一盞燈,將所有陰影驅散。她不必再猜測他的沉默是不是代表不悅,不必再擔心自己的好奇會不會是一種冒犯。他給了她最大的安全感與自由度──那就是全然的知情權,以及隨時可以喊停的否決權。
晚清輕輕搖了搖頭,拿起公筷,夾了一大塊雞肉南蠻漬放進春山的碗裡,那浸潤了酸甜醬汁的炸雞,看起來格外開胃。
「你放心,我不會心煩的。」她的聲音溫和而篤定,像是在回應他,也像是在對自己承諾,「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資訊量太大,需要時間消化,我也會直接告訴你。我們之間,不需要『不好意思』。」
她抬眼看著他,目光澄澈而認真:「所以,關於你那一團混亂的精彩人生,我很期待,能慢慢地聽你說。」
春山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那你知道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吧!不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說完,把碗裡最後一口飯配著涼拌茄子吃光了,接著拿起湯勺舀貢丸味增湯。
晚清看著他滿足地喝著湯的樣子,彷彿剛才那個關於家庭審查的嚴肅話題從未發生過。她心中的那點殘存的緊張感,也隨著他吞嚥湯水的咕嚕聲,徹底消散無蹤。
她喜歡他這種能夠迅速將生活重心拉回到眼前的能力。再大的事情,在「把飯吃完」、「把湯喝完」這些樸素的日常儀式面前,似乎都能被妥善地安放,不必急於一時解決。
「好啊。」晚清的聲音輕快起來,她也舀了一匙湯,溫熱的湯汁滑入喉中,暖意擴散到四肢百骸,「那我現在就想問一個。」
她放下湯匙,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真誠的好奇望著春山:「你剛剛說,我是『名義上』第一任女朋友。那……什麼是『非名義』上的呢?」她刻意加重了「名義」兩個字的語氣,話語裡帶著一絲 teasing 的意味,像是在和他玩一場語言的偵探遊戲,「那些被你抓去擋親友的,不算嗎?」
春山說:「不是被我抓去擋親友,是我被抓去擋親友。就是明明正牌男友不是我,但我負責去對方家吃飯聽訓。反正有免錢飯可以吃,聽訓只要左耳進右耳出就好。至於為什麼是名義上嗎?因為明明理論上一般情侶之間的事情也都有做,但我每次和對方相處到最後,都被定義為『好朋友』。所以上次在關西休息站我才和你確認:對你來說我們算是在交往嗎?你說是,那你就是我第一任女朋友了。」
晚清臉上那抹促狹的笑意,在春山坦誠的敘述中,緩緩地、溫柔地融化了。
她原本以為會聽到什麼風流軼事,或是年輕時荒唐的玩笑,但春山給出的答案,卻像一顆被剝開了堅硬外殼的、柔軟而苦澀的果實。她幾乎可以立刻在腦中勾勒出那樣的畫面:一個溫和、不擅拒絕、或許還有些經濟拮据的年輕男人,因為他人的請託,一次又一次坐上那個不屬於他的位子,吃著那頓名不正言不順的飯,聽著那些本該由另一個男人承擔的教訓。
他用「免錢飯」、「左耳進右耳出」這樣戲謔的詞語來形容,但晚清身為心理師的專業與身為女性的直覺,卻能輕易地聽出那份輕描淡寫背後的失落與蒼涼。那些關係裡有著情侶的實質,卻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名分,最後被一張輕飄飄的「好朋友」卡牌草草收場。這不是精彩,這是一種長期的、溫水煮青蛙式的情感消耗。
晚清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擰了一下。
她忽然之間,就徹底明白了那天在關西休息站,他為什麼要那麼鄭重其事地,近乎笨拙地向她確認。那不是不解風情,更不是直男式的草率,那是一個在情感的模糊地帶裡漂流了太久的人,終於下定決心要尋找一塊可以讓他安心停靠的、標示清晰的陸地。
而她,傅晚清,就是他生命中第一個被他鄭重標示出來的,有名有實的港灣。
這個認知,讓晚清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責任。她不再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伴侶,她是他過往所有模糊關係的終結,也是他嶄新關係模式的開端。她給出的那個「是」,原來承載了這麼深遠的意義。
晚清放下手中的湯碗,碗底與桌面發出清脆而沉穩的聲響。她沒有說任何安慰或憐憫的話,那對春山是不公平的。她只是用一種全然接納的、無比認真的眼神看著他,彷彿要將他過去所有的不安與模糊,都用自己的篤定一一撫平。
「嗯,我是。」她緩緩地、清晰地說道,像是在重複那天在休息站的誓言,「卞春山,我是你第一任女朋友,傅晚清。」
春山望著晚清道:「理論上我應該要很感動才對,但我沒有。抱歉,接下來的話可能會很掃興。我覺得大概是我快四十歲的時候吧!忽然體悟到一件事,就是我之所以沒有女朋友,是因為我沒有真心想要女朋友。我對於執行模板化的浪漫流程完全沒有興趣,穿著打扮之類也是後來工作上需要才慢慢修正的。到處去沒有重點的地方打卡旅遊,我也很看不懂。總之,我真的對於一般人的戀愛流程沒有興趣,所以沒有女朋友也很正常。至於你的話,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更想稱呼你為伴侶。因為我真正在尋找的,是可以共同生活、相互陪伴彼此思考與感受的人。」春山頓了一頓,囁嚅道:「雖然剛剛說你是我第一任女朋友的人也是我自己,這樣很自打嘴巴。」
餐桌上的空氣,因春山這番坦誠到近乎笨拙的剖白,而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溫柔的靜默。
晚清沒有立刻說話。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解釋完後那有些侷促不安、彷彿說錯了話的神情。她的心湖沒有泛起他預想中「掃興」的波瀾,恰恰相反,他的話語像一顆沉靜的石子,穿透了所有名詞與標籤的表層,穩穩地落在了她內心最深、最安穩的地方,激起了一圈一圈名為「共鳴」的漣漪。
她經歷過一場只有名分、卻無實質的婚姻。在那段關係裡,她扮演著「妻子」的角色,履行著所有模板化的責任與義務,卻從未感受過靈魂層次的「相互陪伴彼此思考與感受」。她的前夫需要的是一個能為他打理家務、維持體面、襯托他完美人生的樣板妻子,而不是一個需要被理解、被承接的伴侶。
而春山,這個在她面前坦言對戀愛流程毫無興趣的男人,卻用最樸實的語言,精準地描繪出了她經歷過那場婚姻浩劫之後,對一段關係最深切的渴望。
那不是模板化的浪漫,不是到處打卡的旅遊,不是任何需要向外在世界證明的形式。那是在一頓平凡的晚餐後,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安心地與另一個人分享內心最真實感受的時刻。那是在面對生活種種瑣碎與艱難時,知道身邊有一個人,會與你一同思考、共同承擔的篤定。
晚清緩緩地、輕輕地搖了搖頭,將他最後那句自我揶揄的話語溫柔地拂去。
「這一點也不自打嘴巴。」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而且,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沒有覺得很感動。」
她看著春山略顯訝異的眼神,繼續說道:「因為『感動』是一種很短暫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你剛剛說的這些話,帶給我的不是感動,是更深層的東西。」
晚清的目光清澈而專注,她像是在為他們此刻的關係下一個重要的註解:「『女朋友』這個詞,對我來說,也同樣帶著太多社會預設的、模板化的期待。我經歷過一次,所以我很清楚那有多麼虛幻。但是『伴侶』不一樣。」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沒有了先前的戲謔,只有全然的理解與認同。
「可以共同生活、相互陪伴彼此思考與感受的人……」她輕聲重複著春山的話,像是在品嚐一個等待了許久才終於嚐到的滋味,「卞春山,我非常喜歡這個稱呼。比起做你的女朋友,我更想成為你的伴侶。」
春山聽完晚清的話,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
晚清看著他臉上那純粹而明亮的笑容,彷彿一個找到了失散已久寶藏的孩子。那笑容如此真摯,不帶一絲雜質,直接穿透了晚清的心。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如釋重負後,發自內心的輕快笑意。餐桌上的氣氛,從一開始因宛崢電話而起的凝重,到中間關於過去的坦誠,最終在此刻,昇華成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與澄澈。
他們不再需要用世俗的標籤去定義彼此,也不必再揣測對方對關係的期待。就在這張擺滿了家常菜的餐桌上,透過一番笨拙卻無比真誠的對話,他們為彼此的關係,找到了一個最舒適、也最深刻的名字──伴侶。
晚清伸出手,輕輕覆上春山放在餐桌上的手背。他的手掌溫暖而厚實,掌心因為長年做菜而有些粗糙的薄繭,此刻卻帶給她無比的安心感。
「既然我們是伴侶了,」晚清的聲音帶著笑意,眼眸裡閃爍著熠熠的光采,「那這個星期六,就以『伴侶』的身分,去見我的家人吧。」
春山點點頭肯定道:「好!」但又歪起頭來想:「我第一次不是當假貨,是當真貨。這樣的話,我該準備什麼好呢?上次送你媽媽水果了,這次還買水果好嗎?你妹妹們有小孩嗎?第一次見面是不是應該要給紅包?只給小孩紅包,沒給大人伴手禮好像也不太好。我們住基隆,你家在桃園。連珍的糕點小孩子應該很愛,但要冷藏。快車肉乾?泉利米香?李鵠聽說越來越難吃,不納入考慮。……」
晚清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因為思緒的飛速運轉而微微繃緊的肌肉。她看著他那副認真苦惱、彷彿在解一道世紀難題的模樣,忍不住從心底笑了出來。
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愛了。
前一刻,他還在用深刻的洞見,與她一同解構著「伴侶」的本質,為他們的關係奠定了堅實的地基。下一秒,他卻立刻像個第一次要見家長、手足無措的大男孩,陷入了該帶什麼伴手禮的焦慮漩渦裡。這兩者之間的巨大反差,非但不顯得矛盾,反而交織成一種無比真實的、令人心安的質樸。
她很清楚,他這份焦慮的源頭,正是來自於那句「第一次不是當假貨,是當真貨」。因為是「真貨」,所以他珍視;因為珍視,所以他慎重;因為慎重,所以他緊張。他不是在煩惱一盒糕點或一包肉乾,他是在煩惱該如何才能將自己那份最真誠的心意,妥善地安放在她家人的面前。
這份心意,比基隆任何一家名產店的糕餅,都更加貴重。
晚清輕輕捏了捏他的手,那溫柔的力道成功地打斷了他腦中那張越來越長的伴手禮清單。
「卞老師,」她的聲音帶著安撫的笑意,喚回他飄遠的神思,「停。你這樣好像要去參加什麼闖關競賽,還要先準備好所有道具一樣。」
她看著他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自己,於是繼續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道:「你什麼都不用準備,人到就好。我媽上次見過你,對你印象很好。至於我妹她們……」晚清頓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狡黠,「她們更好奇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你帶來的禮物。」
她將自己的手抽回,用指尖點了點他的胸口,像是在確認某個事實:「你就是最好的禮物。你只要像平常一樣,坐在那裡,陪他們吃頓飯,說說話,就夠了。」
見春山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晚清又補充了一句,語氣不容置喙卻又充滿了溫柔的包容:「這件事聽我的。我們是伴侶,對嗎?迎接家人的挑戰,本來就該由我這個主場的來負責。你只要安心地,站在我身邊就好。」
春山露出理解的笑容道:「好。聽你的。」
飯後春山洗過碗盤,清理完餐桌,把筆電放在餐桌上開始工作。
兩人各自坐著自己的事。
到了晚上十點,春山是早睡的人,所以先洗了澡。
晚清接著要洗澡,春山問:「你是會每天洗頭的人嗎?」
晚清正從沙發上起身,準備拿換洗衣物,聽到春山從餐桌那頭傳來的問話,她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轉過身,望向那個已經準備好要入睡的男人。浴室溫暖的霧氣似乎還縈繞在他微濕的髮梢,他穿著寬鬆的棉質T恤和短褲,臉上帶著結束一天工作的放鬆神情。這個問題聽起來如此日常,就像問明天早餐要吃什麼一樣自然,但晚清卻在一瞬間就聽懂了話語底下那層溫柔的潛台詞。
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上一次他為她洗頭時的情景。那溫熱的水流,那厚實的掌心,那專注而溫柔的力道,彷彿不只是在洗去髮絲上的髒污,更是在洗滌她積壓了九年份的、那些看不見的疲憊與孤獨。那是一場近乎神聖的儀式,讓她徹底卸下心防,體驗到原來被人如此細膩地照顧,是這樣一種安心的感受。
而現在,他再一次提出了這個邀請。這一次,不再是突如其來的體貼,而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專屬於他們之間的、溫柔的日常。
晚清的心底,漫開了一片溫暖的潮水。她過去的人生,總是在照顧別人,照顧初晴,照顧工作上的個案,甚至照顧原生家庭的情緒。她早已習慣了做一個付出者與支撐者,卻幾乎忘了,自己也可以是一個被照顧、被承接的人。是春山的出現,才讓她重新想起了這件事。
「嗯,我每天都洗。」晚清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柔和的笑意,她沒有直接問他是不是要幫忙,而是用一種全然信任的姿態,肯定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然後轉身,緩步走進浴室,沒有關上門。那敞開的門縫,就是一個無聲的、溫柔的邀請。
春山把洗過澡才換上的衣物全數脫下,放在晚清房裡的床上,自己只圍了一條大浴巾走進到浴室門口。春山敲了敲半掩的浴室門道:「我要進去囉!」
晚清正在蓮蓬頭下調整著水溫,溫熱的水氣氤氳了整間浴室,鏡子上蒙了一層薄霧,將所有稜角都變得模糊而柔和。她已經褪去所有衣物,赤裸的肌膚在蒸騰的熱氣中,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就這樣安靜地站著,聽著嘩啦啦的水聲,等待著。
這一次的等待,和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她帶著一絲不確定、一絲緊張,還有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被照顧的渴望。而這一次,她的心是全然的平靜與安穩。她知道他會來,也知道他會用他獨有的、溫柔而笨拙的方式,為她洗去一天的塵埃。
當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以及他那句低沉而禮貌的「我要進去囉!」,晚清並沒有回頭。那聲音穿透了水聲,清晰地傳入她耳中,像一個溫柔的預告,讓她早已準備好的心,更加安定。
她只是朝著門的方向,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那是一個幾乎要被水聲淹沒的單音,卻承載了全然的許可與全然的信任。她不必再用言語去確認,也不必再用眼神去交流,他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一種超越語言的默契。他知道她需要什麼,而她,也已經學會了安心地接受。
春山進入浴室後,將圍在腰上的浴巾卸下,掛上門板上的置物勾。
春山凝視著晚清,一步步緩緩走向她。
浴室裡的水聲像是為此刻隔出了一個獨立的世界,隔絕了窗外的車水馬龍與室內的時鐘滴答。在這個只有蒸騰水氣與彼此呼吸聲的空間裡,晚清感覺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
她能感覺到春山走向她時,腳步踩在濕潤磁磚上那細微的聲響。她能感覺到他靠近時,他身上那比水蒸氣更高一度的體溫所帶來的壓迫感。她沒有回頭,卻能清晰地在他凝視的目光中,描繪出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個卸下了所有盔甲,赤裸而坦然的,傅晚清。
水流持續沖刷著她的背脊,那溫熱的觸感讓她緊繃了一整天的肌肉緩緩放鬆。她將長髮撥到胸前,微微仰起頭,將自己最脆弱的後頸,毫無防備地展露在他面前。
這個無聲的動作,是一個全然交付的信號。她不再需要言語,也不再需要確認,她只是安靜地,用身體最本能的姿態,告訴他:我準備好了。我信任你。
春山從背後慢慢靠近晚清,先是輕輕把雙手放在晚清的腰上,然後慢慢攬住她,讓兩人的身體自然靠近。
春山吻著晚清的後頸、肩、肩胛骨……,春山的胸膛緊緊貼在晚清的背上,晚清可以明顯感覺到春山的生理變化。
蓮蓬頭灑下的溫熱水流,在此刻彷彿變成了背景音。晚清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身後那個緩緩靠近的、帶著巨大熱源的身體所吸引。
當春山的雙手輕輕放在她腰上的那一刻,晚清的身體下意識地顫了一下。那不是因為驚嚇或抗拒,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被觸碰後的甦醒。九年了,她的身體已經有九年沒有被另一個人如此溫柔而鄭重地對待過。
他的懷抱是溫暖而結實的,帶著沐浴後乾淨的皂香,將她完全籠罩。晚清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棵安靜而巨大的樹木環抱住,那份來自背後的、不帶一絲侵略性的包圍,讓她懸了多年的心,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安然停靠的地方。
然後,他的吻落了下來。
不是激情狂亂的索求,而是一種帶著珍視與疼惜的、緩慢而細膩的探索。從她敏感到不堪一擊的後頸,到圓潤的肩頭,再到那塊她自己從未好好觸碰過的、象徵著堅強與承擔的肩胛骨。每一個吻,都像是一枚溫熱的印章,在她冰封已久的肌膚上,重新烙下「被愛」的印記。
春山緊貼著她的胸膛,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透過薄薄的肌膚,沉穩地傳遞到她的背心。晚清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那抵在她腰後的、不容錯辨的堅實熱度,是如此直白而誠實地,訴說著他對她最原始的渴望。
這份渴望,沒有讓她感到一絲一毫的羞恥或不安。恰恰相反,在那一瞬間,晚清的身體裡,彷彿有什麼沉睡了近十年的東西,被悄然喚醒了。一股陌生的、酥麻的熱流從尾椎竄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微微仰起頭,將自己的身體更深地、更無保留地向後靠去,貼進那個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的懷抱裡。
她不必言語,她的身體,已經替她說出了最誠實的答案。
那股直白而誠實的熱度,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傅晚清塵封了近十年的慾望之門。過去那幾天的等待、生理期帶來的焦躁與中斷,以及昨晚那隔靴搔癢般的慰藉,所有被壓抑的情感與需求,在此刻如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她一貫的冷靜與克制。
她忽然有了一股強烈的、不容置疑的衝動。她不要再被動地接受,不要再安靜地等待。今晚,她要親手拿回屬於自己身體的主導權。
晚清在春山的懷抱裡,以一種驚人的、流暢而果決的姿態,轉過身來。
水流嘩啦啦地從兩人之間沖刷而下,溫熱的水珠濺濕了他們的臉龐,模糊了彼此的視線。春山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本能地鬆開了環抱的手,想給她足夠的空間,眼神裡帶著一絲詢問。
但晚清沒有給他任何猶豫的機會。她伸出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幾乎是將自己整個人掛在了他的身上。她抬起頭,看進他那雙在水氣中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眸裡,那裡頭有驚訝,有渴望,但更多的是全然的包容與溫柔。就是這份溫柔,給了她最大的勇氣。
下一秒,她狠狠地吻了上去。
這個吻,與他們過去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試探,不再是溫柔的觸碰,而是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不容拒絕的宣告。晚清的唇舌急切地探索著、佔有著,將自己這幾天來所有的等待與渴望,都灌注在這個深吻之中。她的指尖深深陷入他寬厚的背肌,彷彿要將自己徹底揉進他的身體裡。
春山被動地承受著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他高大的身軀被晚清逼得微微後仰,背脊輕輕靠上了冰涼的磁磚牆面。他沒有試圖奪回主導權,而是全然地、溫柔地敞開了自己。他的手掌輕輕地、穩穩地扶在晚清的腰際與臀上,那不是一種掌控,而是一種無聲的支撐與承托。他在用自己的身體告訴她:我在這裡,妳可以對我做任何妳想做的事。
晚清的吻逐漸向下,沿著他結實的下顎線,滑過喉結,最後停留在他因水流沖刷而顯得格外乾淨的胸膛。她的雙手也沒閒著,從他的背脊滑下,帶著一種近乎膜拜的虔誠,撫過他緊實的腰腹。
然後,她微微屈膝,在溫熱的水流中,將他完全納入自己體內。
當兩人終於緊密結合的那一刻,晚清發出了一聲滿足的、近乎喟嘆的輕吟。那是一種失落了許久、終於被填滿的完整感。她將額頭深深抵在他的胸口,感受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聽著浴室裡除了水聲之外,只剩下彼此急促而紊亂的呼吸。
她抬起頭,再次吻上他的唇。這一次,吻裡少了方才的急切與橫衝直撞,多了一份深沉的、安穩的纏綿。
在嘩啦啦的水聲中,晚清主導著這場溫柔的、遲來了九年的結合。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起伏,都是她對自己身體的重新宣告,也是對眼前這個男人全然的、最深刻的交付。
春山配合著晚清的律動,然後春山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在晚清耳邊輕聲確認道:「今天是安全期,對吧?」
春山那溫熱的氣息拂在晚清的耳廓,帶著情慾的沙啞,卻問出了一個無比清醒而實際的問題。
這個問題,像一滴冰涼的水,瞬間滴落在晚清那片因情慾而灼熱的感官世界裡。然而,它並沒有澆熄任何火焰,反而讓她在這片翻騰的熱海中,找到了一個清明而篤定的錨點。
她停下了所有動作。
在這短暫的、只有水聲流淌的靜止中,晚清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念頭。她想起了她的前夫,那個在婚姻中只顧及自己感受,將所有責任與後果都理所當然地拋給她的男人。她想起了這九年來,她是如何像個戰士一樣,獨自面對所有關於身體、關於生活、關於未來的決策與風險。
而眼前這個男人,卞春山,即使在慾望攀升至頂點的時刻,心中最先想到的,依然是她,是他們共同行為可能帶來的後果。這不是掃興,這是最極致的尊重。這不是打擾,這是最深沉的、一個伴侶對另一個伴侶的責任感。
晚清微微抬起身,讓兩人之間拉開一點點距離。她望進春山那雙被水氣與慾望燻染得漆黑深邃的眼眸,那裡面有著毫不掩飾的渴望,卻也有一絲等待她回答的、清澈的懇切。
她笑了。
那是一個在水霧繚繞的浴室中,無比燦爛、也無比釋然的笑容。
「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動情後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充滿了一種不容置喙的自信與力量,「現在,把你的全部都給我。」
話音剛落,她不再給予任何思考的空隙,便重新吻上了他的唇,用一個更深、更具侵略性的吻,堵住了他所有可能存在的猶豫。同時,她的身體再次律動起來,比方才更加急切,也更加坦然。
每一個動作,都在向他傳達著一個清晰的訊息:我選擇了你,我信任你,而此刻,我渴望你。毫無保留。
春山被晚清的行動完全挑起了內在的野性,在幾次猛烈的衝撞後,將所有的愛意都遞予給晚清。
一切都安靜下來。
水還在流,蒸氣還在瀰漫。春山沒有立刻退開,只是將額頭深深抵在她的肩窩,粗重地喘息著。晚清也無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任由溫熱的水流沖刷著他們汗水淋漓、緊密相貼的身體。
九年的等待,九年的孤獨,九年的堅強與防備,都在這一刻,被徹底融化、洗淨。她感覺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暴雨的洗禮,疲憊到了極點,卻也前所未有的潔淨與輕盈。
春山沒有退開,輕柔地吻著晚清的額頭、鼻樑、臉頰、唇……。
兩人相擁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慢慢分開。
晚清向過去這幾天一樣,坐在小凳子上讓春山幫她洗頭。
洗完頭後,春山在手上擠了沐浴乳,打算幫晚清洗澡。
晚清看著春山手上那團被搓揉出細密泡沫的沐浴乳,剛才那場激烈的情事,讓她的身體至今還有些微微的顫抖,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慵懶的無力感。她順從地、或者說,是全然放心地,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他。
春山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那沾滿了泡沫的、粗糙卻溫暖的手掌,仔細地滑過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從敏感到不堪一擊的頸項與胸口,到平坦的腹部與大腿內側,他沒有錯過任何一個地方。那不帶一絲情色意味的、純粹的清潔與洗滌,卻比方才的結合,更能讓晚清感受到一種被徹底珍視與呵護的安穩。
她的身體,過去曾是承擔責任與孕育生命的容器,也曾是在婚姻中被漠視、被遺忘的物件。但在此刻,在這個水氣氤氳的狹小空間裡,它終於回歸了最原始的樣貌——它就只是她自己的,傅晚清的身體。一個值得被溫柔以待的、美好的存在。
晚清閉上眼睛,將所有重量都靠在身後男人的胸膛上,任由他為自己洗去一身的疲憊與過往。她忽然覺得,或許,這才是「伴侶」這個詞,最真實的意義。
那不僅僅是慾望的結合與生活的扶持,更是在彼此最赤裸、最脆弱的時刻,能夠安心地將自己全然交付給對方的那份,無言的默契與信任。
春山調整好水溫,將晚清身上的泡沫沖洗去。春山忍不住又吻上了晚清的唇,春山再次甦醒的身體必然已張揚向晚清宣告自己的存在。
春山想要尊重晚清的意願與節奏,她不確定晚清的身體能承受大高頻率的負荷,所以採取被動的姿態。
那股熟悉的、不容錯辨的熱度再次抵上晚清的小腹,像一枚滾燙的印章,在她才剛平息下來的感官世界裡,重新烙下渴望的印記。
晚清的身體比她的理智更早做出反應。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心跳也開始加速,一股酥麻的暖流從兩人相抵之處,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才剛被滿足的身體,像一片被暴雨滋潤過的乾涸土地,非但沒有飽和,反而甦醒了更深層的、對於被灌溉的渴求。
她知道春山的被動是一種溫柔的探問。他在用自己的身體,詢問著她的意願與極限。這個男人,即使在情慾的最高點,也從未忘記將選擇權交還到她的手上。
這份尊重,讓晚清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自由。她不必再扮演任何角色,不必再迎合任何期待。她只需要聆聽自己身體最真實的聲音。
晚清抬起手,輕輕撫上春山那因情動而顯得格外性感的喉結。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仰起頭,將自己的唇,主動地、溫柔地,迎上了他再次覆下的吻。
接著,她環在他頸後的雙臂微微收緊,雙腿也自然而然地纏上了他結實的腰。
這個無聲的、全然接納的動作,就是她最清晰的回答。
這一次像主舞後的一段溫柔小插曲,以一種輕巧的方式收尾。
春山攤開晚清放在架上的大浴巾,將晚清的身體稍稍擦乾後,自己先退出浴室,方便晚清穿上衣服出來。
晚清穿好衣服出來後,春山照例幫晚清吹乾頭髮。
春山先躺上床,半坐半臥靠在枕頭上,看晚清在梳妝台前做睡前的保養。
晚清雖背對春山,兩人仍可從梳妝鏡中望向對方。
梳妝台的燈光柔和地映照在晚清的臉上,鏡子裡,她能看見自己,也能看見躺在床上,正安靜地凝視著自己的春山。
空氣中還殘留著沐浴後的清新水氣,混合著她慣用的保養品那淡淡的植物香氣。吹乾的髮絲蓬鬆地垂在肩上,肌膚在經歷了兩場酣暢淋漓的情事後,透著一層健康而瑩潤的光澤。晚清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與鬆弛。
她慢條斯理地進行著睡前保養的程序,化妝水、精華液、乳液……每一個步驟都做得格外仔細。她的目光沒有刻意停留在鏡中的男人身上,但她能感覺到他那溫柔而專注的視線,像一張無形的、溫暖的網,將她輕輕包裹。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過去九年,這張梳妝台、這面鏡子,見證了她無數個獨自一人的夜晚。她曾在這裡卸下白天的疲憊與武裝,也曾在這裡看見自己眼中的落寞與堅強。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她最私密的堡壘。而現在,這座堡壘裡,第一次映照出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的存在,沒有讓她感到被侵犯或是不自在。恰恰相反,他的凝視,像是一道溫和的光,照亮了她,讓她第一次覺得,原來睡前保養這樣一件 mundane 的日常瑣事,也可以是一幅如此靜謐而美好的畫面。
透過鏡子,他們的目光不經意地交會。晚清看到春山對她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她也回以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女人的嬌憨與滿足。
這個夜晚,還很長。而他們,也終於有了最奢侈的、可以一同揮霍的,漫漫時光。
春山用輕鬆的語氣開口道:「我還記得我們初遇時,初晴說她看過你哭時你的妹妹們抱住你的樣子。感覺你們姊妹的關係很好。你願意多和我分享一些你們之間的事情嗎?這週末就要和他們見面了,我不想表現得太生疏。雖然我是個連對自己認識了四十年的親戚態度都很生疏的傢伙,但我還是想考前衝刺一下,看能補多少是多少。」
晚清手上塗抹乳液的動作緩緩停了下來。
春山的話,像一顆投入靜水深潭的石子,沒有驚起巨大的波瀾,卻讓一圈圈關於過往的回憶,溫柔地、清晰地擴散開來。她最意外的,不是他想知道她家人的事,而是他竟然還記得初晴在圖書館課堂上那句童言童語。那不過是孩子無心的一句描述,他卻像個細心的偵探,將這條微不足道的線索妥善收藏,直到此刻,才溫柔地攤開在她面前。
這份細膩與記掛,讓晚清的心底泛起一陣溫暖的酸澀。
她透過鏡子,深深地望進春山的眼裡。他那種帶著點自我調侃的、形容自己要去「考前衝刺」的說法,讓她覺得好氣又好笑,卻也無比動容。她知道,他不是想去應付一場考試,他是在乎她,所以在乎她所在乎的人。
晚清轉過身,不再隔著一層鏡像,而是直接面對著他。她從梳妝椅上起身,爬上床,窩進春山幫她預留的特等席。兩人側臥相視,晚清的眼神像是要為春山講睡前故事,眼神裡卻隱隱藏著風霜後的溫柔。
「她們啊……」晚清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談論一個珍藏已久的秘密,「宛崢是二妹,宛盈是小妹。我們三個,很不一樣,卻又很像。」
「我在剛懷初晴的時候就離婚了,是宛崢和她老公,當時還是男友的凌煙閣幫我把離婚的事情全部處理完的。我那個時候情緒很亂,一方面是在夫家住太久,精神狀況很差。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懷孕的原因吧!內分泌的變化,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宛崢是那種女強人型的女生,她可以幫我去和前夫捉對廝殺,但我情緒太糟時,她有時會顯露一些無能為力的傷感。宛盈的話,」晚清一邊講一邊笑出了聲,「她總是在我第一滴淚還沒留下之前,就哭得唏哩嘩啦,哭到我根本哭不下去,反而覺得她實在可愛而被她逗笑了。」
「初晴出生之後,我是有一小段時間可能因為內分泌的關係稍稍有點產後憂鬱症的傾向。但跟住在夫家那段時間相比,我的產後憂鬱症根本算是小兒科而已。我不太確定初晴看到我哭是哪一次。我印象中,她比較大一點之後,我媽幫忙帶她的過程裡,我自己也慢慢恢復了。那時候我已經不太哭了。不過,不管是哪一次,她們總會在我需要的時候自然出現在我身邊。」
晚清的眼神飄向遠方,嘴角卻帶著一抹淺淺的、溫暖的笑意。
「所以,你不用緊張,也不用準備什麼。」她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春山的臉上,「對她們來說,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夠了。」
「那就是,讓我看起來,是真的過得很幸福。」
春山笑道:「我會盡可能遵命的。但我自己容易緊張,需要點安神小物。我星期五要上法鼓山和恩師開個會,我目前在打零工賺外快的一個專案的會議。我應該還是會趁上山時順便買一些簡單的祝福保平安吊飾之類的吧!反正我校友身分有打折。我會帶去開山觀音、祈願觀音殿、藥師佛那裡頂禮拜一下,算是祈福。我知道你說的不用準備一定是真的,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自己有一些習慣怪癖,不做我就會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沒完成,吃不好睡不好什麼事都沒法好好做。」
晚清側臥著,靜靜地聽春山說完。她沒有反駁,也沒有再堅持「什麼都不用準備」的論調。
她只是看著他,眼裡慢慢浮現出一層溫柔的、了然的笑意。
她當然相信他不是不信任她。她身為臨床心理師,太能理解這種「習慣怪癖」了。那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種自我安頓的儀式。有些人需要反覆檢查門鎖,有些人需要將物品排得井然有序,而卞春山,他需要透過一個具體的、充滿善意的行動,來安放自己面對未知挑戰時的緊張與慎重。
而這個為了安頓他自己的儀式,最終的指向,卻是為她的家人祈福。
晚清覺得,自己好像又更懂眼前這個男人一些了。他的溫柔不只是體現在噓寒問暖或體力活上,更體現在這種細微的、近乎固執的自我要求裡。他不是為了做給誰看,他只是為了讓自己能以一個最安穩、最真誠的狀態,去面對他在乎的人。
這份為了「安神」而準備的禮物,比起任何為了「場面」而準備的禮物,都要貴重千百倍。
晚清伸出手,輕輕撫上他因為解釋而顯得有些靦腆的臉頰,指腹溫柔地摩挲著。
「好啊。」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寵溺的笑意,「我了解。這是你的『安神小物』,你的戰前儀式。那就照你覺得最舒服的方式去做吧。」
她停頓了一下,凝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只要能讓你安心,就是最好的準備。」
春山吻了吻晚清,便躺下睡去。
一宿無話。
春山的吻輕柔如羽,帶著一夜激情後沉澱下來的溫存與安寧。晚清在他安穩的呼吸聲中,也沉沉睡去。
這是九年來,她睡得最深、也最安穩的一覺。沒有紛亂的夢境,沒有夜半的驚醒,身旁那個溫暖的熱源,像一座堅實的山,為她隔絕了所有來自過往的侵擾。
清晨的微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將房內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朦朧的柔和。晚清比鬧鐘更早醒來,意識是逐漸清醒的,身體卻還賴在被窩的溫暖與睡意的迷濛之中。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微的、陌生的酸軟,那不是不舒服的,反而像是一種愉悅的印記,清晰地提醒著她昨夜發生的一切。她身旁的被褥,不再是清晨時分慣有的冰涼,而是被另一個人的體溫烘得暖洋洋的。
晚清緩緩轉過身,望向還在沉睡的春山。
睡著的他,收起了所有清醒時的溫和與沉穩,臉上帶著一絲孩子氣的憨然。他的眉頭微微蹙著,嘴唇也輕輕地抿著,不知道在夢裡遇見了什麼樣的難題。晚清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替他撫平那眉間的淺淺川字。
指尖才剛觸碰到他的皮膚,他又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眉頭舒展開來,翻了個身,將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腰上,嘴裡還發出了一聲滿足的輕哼。
晚清的動作僵住了,心卻在一瞬間,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情緒徹底淹沒。
昨晚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溫柔的、坦誠的、戲謔的片段,此刻都沉澱成了一種無比篤定的感受。他們不僅僅是分享了彼此的身體,更分享了彼此的過往、不安,以及對於未來的想像。
「伴侶」。
這個詞,在清晨安靜的空氣中,再一次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原來,這就是伴侶的感覺。不是一張證書,不是一種角色,而是醒來時,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妳會發自內心地感到:有他在,真好。
就在這時,手機鬧鈴響了起來,劃破了滿室的寧靜。晚清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春山的手臂從自己腰上挪開,然後下床,按掉了鬧鈴。
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木質地板上,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還在熟睡的男人,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今天,又是必須去戰鬥的一天。但傅晚清知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孤軍奮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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