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以國際象棋作為主線的故事,一開始想著是想寫出后翼棄兵那樣的升級爽文。但是,結果會寫到哪裡我也不知道。書名暫定黑騎士,其實完全和騎士無關,指的是象棋的黑馬(Black knight)
一周兩更。周三和周六。
1.
烏克蘭東北部,蘇梅州(Sumy Oblast),毗鄰俄羅斯邊境的緩衝地帶。小城新普魯特(Novoprut)就蜷縮在這片遼闊平原與低矮丘陵的懷抱裡。
這裡的經濟脈搏由乳牛養殖場、馬匹育種站以及幾間略顯疲態的食品加工廠和金屬零件作坊共同維繫。 時值深秋,樹木剛褪去濃綠,霜雪仍在遠方徘徊,唯有空氣中那一絲鑽入衣領的寒意,預告著烏克蘭漫長冬日的序曲。
就在這片漸趨蕭瑟的風景中,一所基礎學校的窗口裡,流瀉出一陣女子朗誦詩歌的聲音——清亮、婉轉,帶著一種不屈的哀婉,彷彿曠野中的夜鶯。
我的歌呀,我的歌呀,
我的最親愛的,
在這些險惡的年代裡面,
千萬不要把我拋棄開。
我的灰藍色羽毛的鴿子呀,
望你們成群結隊地
從遼闊的德聶伯河旁,
飛到這荒涼的草原上來,
和窮苦的吉爾吉斯人一起遊逛…
鏡頭拉近,穿過窗框。 一位中年女教師正以近乎戀慕般的熱忱,用烏克蘭語朗誦著民族詩人塔拉斯·舍甫琴科的诗句。 然而,底下二十多名十歲出頭的孩子,大多還無法領會這詩行中沉甸甸的民族苦難與悲憫。
這些孩子超過一半頂著斯拉夫人標誌性的金髮,此刻正像一窩羽翼未豐、躁動不安的雛鳥,東張西望,交頭接耳。
其中,就有一位與詩人同姓的男孩:十一歲的盧卡(Luka)·謝爾蓋耶維奇·舍甫琴科。他削瘦白皙,臉龐瘦長,大眼睛下透出淡淡的青色血管,是典型的東斯拉夫相貌。若再長几歲,褪去殘存的嬰兒肥,那種深嵌於血脈中的憂鬱氣質或許會愈發顯露。 但此刻,在所有人眼中,盧卡卻與“憂鬱”毫不沾邊。
比方現在,他正用手撐著下顎,視線穿透教室玻璃,迷失在窗外無垠的湛藍之中,彷彿那裏正上演著比十九世紀詩篇更吸引人的星際冒險。
“盧卡·舍甫琴科!”安娜·斯米爾諾娃(Anna Smirnova)——那位正竭力傳遞詩歌之美的教師——終於忍無可忍地提高了音量。
男孩像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大眼睛眨巴了幾下,茫然四顧,嘴角微微抽動,似乎在評估一個標誌性的傻笑能否再次幫他渡過難關。
“安娜老師…”
“別想再用那套傻笑蒙混過關,盧卡·舍甫琴科!告訴我,我剛才在講什麼?”
“呃,詩…詩歌?”
“廢話!詩歌課不講詩,難道講怎麼養奶牛嗎?”教室裡響起幾聲壓低了的竊笑。
“呃…”
安娜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無奈搖頭。“算了。只要你說出這位偉大詩人的名字,我就讓你坐下。”
盧卡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望向不遠處的好友彼得。
彼得絕望地翻了個白眼,用手指快速而隱蔽地點了點自己校服胸口的繡名標籤——暗示詩人與他共享“舍甫琴科”這個名字。
盧卡卻完全誤解了這番好意,眉毛擰得更緊了。
領子?還是脖子?有詩人的名字和脖子有關嗎?
他的思維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名為“聯想”的草原上狂奔。 突然,一個極其荒誕的念頭擊中了他。
會不會是…沒有脖子的人?
“呃,普…普丁?”
空氣瞬間凝固。一種夾雜著震驚、荒謬和一絲恐懼的死寂籠罩了教室。彷彿一顆啞彈突然落在了教室中央。
毫無意外,下課後,盧卡被“請”到了教師辦公室。
“盧卡·舍甫琴科!就算是瞎猜,你怎麼能…怎麼能說出這麼危險又荒唐的名字?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足夠我們所有人惹上大麻煩了!”安娜老師的聲音因後怕而有些發顫。
“我…”盧卡歪著腦袋,一頭金髮被他揉得更亂, “因為彼得一直在指他的脖子…我在想應該是和脖子有關的人…”
“所以呢?”安娜感到一陣頭痛。
“因為…在我看過的所有大人物裡,普丁先生好像是唯一一個…嗯…看起來不需要脖子的人…”
話音剛落,辦公室角落裡傳來一聲被強行壓抑成咳嗽的笑聲。 連安娜自己嘴角都抽搐了一下,差點破功。
這孩子…他的腦迴路真是新普魯特最大的未解之謎。
“真拿你沒辦法…”安娜的訓斥還沒結束,一個低沉而充滿怒氣的聲音像野獸一樣從走廊咆哮而來。
“讓我看看!是哪個小崽子敢把我們塔拉斯的詩安到那個莫斯科佬頭上?!我要揪著他的耳朵讓他認清誰才是烏克蘭的兒子!”
安娜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她認出那是學校裡以激進民族主義觀點聞名的體育老師彼得羅·格里岑科(Petro Grytsenko)。他可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不等盧卡反應過來,安娜猛地推了他一把。
“快!從後門走!立刻!”
“啊?”
“快點!你想明天頂著個番茄一樣的鼻子來上學嗎?”安娜幾乎是把他搡出了辦公室門口。
“鼻子…”盧卡踉蹌著站穩,還有些懵懂,“真的會被打斷嗎?” 他小聲嘀咕,覺得大人有時候小題大做的程度堪比漫威電影裡的政府官員。
他漫無目的地繞到學校後街,午後的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 就在這時,對面人行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紅髮女孩,正彎著腰,神情焦急地在一排自行車旁仔細搜尋著什麼。
盧卡的眼睛瞬間亮了。
是索菲亞·庫立克(Sofia Kuryluk)!就住在他家隔一條街,那個總是扎著整齊辮子、成績優異、在他做功課時會嚴厲地說“舍甫琴科,集中注意力!”的姐姐。
盧卡快步穿過馬路,悄悄繞到索菲亞身後,跳起來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隨即露出他那標誌性的、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
索菲亞猛地轉身。就在那一剎那,盧卡看見她褐色的眼睛裡盛滿了倉皇無措,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未乾的淚珠。
盧卡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索菲亞。在他印象裡,她總是像個小大人一樣可靠沉穩。
“索菲亞?你…你怎麼了?”
索菲亞猛地吸了吸鼻子,試圖穩住情緒,但這努力反而讓更多的淚水湧了出來。她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小動物般的嗚咽。
盧卡頓時手忙腳亂。“索菲亞?到底怎麼了?”
“我…我的貓…”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
“是‘米拉’(Mira)?”盧卡脫口而出。他記得那隻漂亮的長毛虎斑貓,因為“Mira”在俄語裡是“和平”的意思,他覺得這名字酷極了。
儘管還在抽泣,索菲亞還是愣了一下。“你…你還記得她的名字?都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平常也沒見你記課文這麼牢…”
盧卡不好意思地撥了撥滿頭亂髮。“其實我的記憶力像捕蝶網,總是抓到一些別人覺得沒用的東西…”
索菲亞看起來更無奈了。“我沒在誇你啊…”
“所以米拉她…”
一聽到名字,索菲亞的肩膀就又垮了下去。“她不見了。我放學回家,怎麼也找不到…奶奶說,可能是我自己忘了關窗…”她又抽泣了一下,但努力控制住了,“但我每次出門都會再三確認的!”
盧卡皺著眉頭,非常非常小心地開口:“索菲亞,我問個問題哦…你奶奶…她好像一直不太喜歡米拉…?”
他去過索菲亞家裡幾次,記得索菲亞家裡除了總在生病的父親,就是那個凶神惡煞、看什麼都不順眼的奶奶。
“這還需要問嗎?她討厭一切帶毛的、會呼吸的東西。 米拉是因為我爸爸答應我,只要我連續兩個學期考第一名,才勉強同意養的…”
盧卡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 “那,有沒有可能…”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故意放走的!她總是這樣…”索菲亞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但很快,她深吸一口氣,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淚,“但我不能去找她對質…我只能自己把米拉找回來…”
這一刻,那個堅強的索菲亞又回來了一些。
“我幫你!”盧卡立刻說,語氣裡帶著一種毫不猶豫的仗義。
索菲亞愣了幾秒,看著盧卡認真的表情,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盧卡。”
兩個孩子就這樣沿著街道,一聲聲呼喚著“米拉”,不時笨拙地模仿著貓叫。路人投來嫌棄或疑惑的目光,但盧卡全然不以為意。
時間流逝。午後溫暖的金色陽光漸漸褪色,變得稀薄而清冷,無情地還原出小城蘇聯時代遺留的斑駁牆面、廢棄廠房生鏽的輪廓,一切都被染上一層灰白的晦暗。
他們尋找了一個多小時,當接近一處茂密的灌木叢時,索菲亞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灌木深處立刻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幾乎被風吹散的貓叫聲。
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你…你也聽到了對嗎?不是我的幻聽?”索菲亞急切地抓住盧卡的胳膊。
盧卡屏住呼吸,仔細聽了幾秒,然後非常確定地點頭。
索菲亞又喚了一聲。這次,回應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但依然虛弱,而且叫了一聲之後就沒了動靜。
索菲亞上前一步,卻又猛地停住,腳像被釘在地上。
“怎麼了?”盧卡小聲問。他看見索菲亞的肩膀在微微發抖。
“我害怕…”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我怕我衝過去,反而會嚇跑她…我怕我離希望這麼近,然後又永遠失去她…”
盧卡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但她的顫抖並未停止。
“米拉,我看不到你,你出來好不好?”索菲亞帶著哭腔懇求。
盧卡腦中靈光一現:“也許…也許是因為我?我個子高,動靜大?我先到那邊去,你慢慢地、輕輕地過去,一邊叫她的名字試試?”
他說著,真的退到幾米外的一張長椅旁,為了表示自己絕不干擾,甚至一屁股坐下,抬頭研究起雲朵的形狀來。
沒過多久,他就聽到身後傳來索菲亞壓抑著激動的呼喊:“盧卡!”
他回頭,看見索菲亞懷裡緊緊抱著那隻長毛虎斑貓。但貓的一隻後腿血肉模糊,仍在緩緩滲血,將她淺色的外套染紅了一小片。
“怎麼辦?她傷得好重…怎麼辦?”索菲亞的聲音因恐慌而尖銳起來。
怎麼辦?盧卡腦中空白了一瞬,隨即,一個地方的名字跳了出來。
他其實只從那裡經過過幾次,印象裡是一棟陰沉的獨棟房子,門口的牌子寫著…
“跟我來!”盧卡猛地站起身,“我知道一個地方!也許…也許能幫上忙!”
……
盧卡帶著索菲亞來到位於城郊畜牧區邊緣的一棟孤零零的磚房。它與周圍的鄰居保持著一段矜持而疏遠的距離。房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牆面斑駁,僅有的幾扇窗戶有一半爬滿了枯黃的藤蔓,彷彿主人刻意拒絕陽光與窺探。
緊閉的門旁,釘著一個小小的、略顯鏽蝕的金屬牌,上面用俄語寫著:
梅爾尼科夫 獸醫診所(Veterinary Clinic - Melnykov A.I.)
專治:牛、馬、羊及各類牲畜(Specializing: Cattle, Horses, Sheep & Livestock)
“這裡…”索菲亞喘著氣,懷疑地看著牌子,“一個給奶牛看病的醫生?…這能行嗎?”
她的話音未落,屋內突然傳來幾聲低沉而沙啞的犬吠,聽起來像是條老狗。原本虛弱伏著的米拉立刻驚恐地掙紮起來。索菲亞慌忙抱緊她,後退了幾步。
“‘主教’(Bishop)!安靜!”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明顯不耐煩的男聲從屋內吼道。
門內的狗又嗚咽了兩聲,果然聽話地壓低了聲音。
“喂!請問——您是梅爾尼科夫醫生嗎?”盧卡深吸一口氣,朝著門內提高嗓音喊道。
屋內無人回應。
“喂!醫生先生?”盧卡又喊了一聲,還試探性地敲了敲門。
依舊是一片沉寂。
正當盧卡準備再喊時,門猛地向內打開了一條縫,寬度僅容一人側身。一股混合著消毒水、草藥和某種動物氣息的微涼空氣撲面而來。
站在門後的,是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約莫五十歲上下,像一株經歷過風雪、枝幹依然硬挺的落葉松。 他頭頂微禿,臉龐瘦削,嘴角自然下垂,形成一道嚴峻的弧線。那雙灰色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歡迎的意思,只有被打擾後的不悅。
盧卡好奇地想偏頭看看門內那隻叫“主教”的狗,卻被男人上前一步,用身體嚴實地擋住了視線。
“我是梅爾尼科夫。”他的聲音和表情一樣乾澀。
“嗯?”盧卡一時沒反應過來。
“如果沒有正事,別在我門口大呼小叫。”安德烈·梅爾尼科夫說完,手就往回拉,準備關門。
“等等!”盧卡急忙伸手抵住門,“請等一下!我們…我們想請您看看這隻貓!她受傷了!”
安德烈的目光冷淡地掃過索菲亞懷裡的貓,隨即又回到盧卡臉上,他指了指那個金屬牌:“上面寫得足夠清楚。我不是寵物醫生。或者你需要有人給你讀一遍?”
“我讀得懂!俄文和烏克蘭文都行!”盧卡脫口而出,“貓不也是動物嗎?求求您了,她流了很多血!”
“那為什麼不去找鎮上那位專門給貓狗看病的‘葉甫根尼先生’?”男人的反問帶著一種冷硬的邏輯。
“呃…因為…”盧卡語塞。
“就算我看了,”安德烈打斷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兩個孩子樸素的衣著, “你們付得起診金嗎?”
盧卡和索菲亞對視一眼,都沮喪地低下了頭。
“看起來是野狗咬的。沒傷到骨頭和韌帶。運氣好的話,自己清潔乾淨,也能熬過去。”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聽不出絲毫對生命的憐憫或擔憂。
索菲亞的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
“運氣好?”盧卡捕捉到這個詞,追問道:“那如果…如果運氣不好呢?”
“傷口感染,敗血症,然後死掉。畜牧業裡常見的事。”他陳述得過於直白,近乎殘酷。
索菲亞倒抽一口冷氣。
“你…你怎麼能說得這麼輕鬆…”盧卡忍不住嘟囔,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類似氣憤的表情。
“這就是現實。牲畜和寵物的區別。”安德烈不為所動,再次準備關門。
但盧卡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用整個身體頂住了門。
“請你救救她!錢…錢我們以後一定會想辦法還你的!我保證!”
安德烈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搖了搖頭,手上加了力道。
“我可以來打工!”盧卡幾乎是喊出來的,“我什麼都能做!打掃院子!給你的狗洗澡!或者…或者…” 他急切的目光越過安德烈的肩膀,猛地瞥見屋內客廳桌子上擺放的一副國際象棋,棋局正進行到一半,黑白雙方無聲地激烈對峙著。 他福至心靈般地喊道:“我還會下棋!我可以陪您下棋!”
安德烈準備關門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那灰色的、彷彿蒙塵玻璃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仔細地審視起眼前的男孩——那頭亂糟糟的金髮,那雙因為急切而睜得滾圓的藍眼睛,那張還帶著稚氣卻異常執拗的臉。
一陣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秋風吹過枯藤的細碎聲響。
突然,安德烈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像是做出了某個違背自己本意的決定。他鬆開門把手,將門拉開。
“進來吧。”他側過身,語氣依然生硬,說完便轉身徑直朝屋內走去,不再看他們一眼。
盧卡和索菲亞愣了幾秒,才慌忙跟進去。經過院子時,盧卡看到狗屋旁趴著一隻毛髮灰白、體型碩大的東歐牧羊犬,它的眼神溫和而疲憊,黑色的鼻頭周圍已經佈滿白鬚,顯然年歲已高。
“嗨,Bishop!”盧卡小聲地、友好地朝老狗揮了揮手。
老狗只是懶洋洋地搖了搖尾巴作為回應。
索菲亞看著盧卡,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一個極淺的、帶著點疲憊與感激的弧度。
……
屋內光線昏暗,陳設簡單甚至簡陋,卻異常整潔。 盧卡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擺在客廳角落的桌子,以及桌上的國際象棋棋盤。黑白棋子靜默地屹立在64個方格上,彷彿一支被時光凝固的微型軍隊。 屋裡並沒有其他人。
“那狗的名字,是國際象棋裡的‘象’(Bishop)嗎?”盧卡忍不住問道,好奇心暫時壓倒了緊張。
索菲亞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衣角。
安德烈停下腳步,半側過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到底是來治貓的,還是來問十萬個為什麼的?”
盧卡立刻縮起脖子,閉上了嘴。
安德烈從索菲亞手中接過貓,動作卻與他冷硬的語氣截然不同。 他極其熟練地用手臂環抱住受驚的米拉,一邊用舌頭抵住上顎,發出一種輕柔而安撫的“噠噠”聲, 一邊用手指輕輕梳理她頸部的長毛。奇蹟般地,原本緊繃掙扎的貓咪逐漸放鬆下來。
盧卡看得入了神,甚至無意識地模仿著,也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噠”。
索菲亞用手肘輕輕撞了他一下,低聲道:“別學了,笨蛋。”
在上藥時,安德烈的手法精准而高效。他穩穩地固定住貓爪,儘管手背上又被撓出幾道新鮮的血痕,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迅速完成了清洗、上藥、包紮,然後掰開貓嘴,精准地投入了一小片抗生素。
“三天後。再來換藥。”他將處理好的貓遞還給索菲亞,語氣依舊不容置疑。
索菲亞緊緊抱住米拉,連聲道謝。
安德烈的目光卻越過她,落在盧卡身上。“你,”他開口,“明天放學後,五點整,到這裡來。”他頓了一下,強調道, “準時。別大呼小叫。”
盧卡一臉困惑,但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現在,出去。把門帶上。”安德烈說完,便不再看他們,轉身走向那張棋盤桌,彷彿他們從未出現過。
盧卡和索菲亞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小心地關上門。
走到街角,索菲亞長長舒了口氣,緊緊抱著懷裡安睡的米拉。“謝天謝地…謝謝你,盧卡。”
盧卡卻皺著眉,突然停下腳步。“等等…他讓我明天來…來幹什麼?打工嗎?還是下棋?要多久?我還沒問清楚…”
“也許他只是隨口一說?或者想讓你打掃狗窩?”索菲亞有些擔憂,“如果他提出很過分的要求…”
“我覺得他不像壞人。”盧卡語氣肯定,“你看他對米拉的樣子,其實很小心。”
索菲亞無奈地跺了下腳:“你看誰都不像壞人! 這是個最大的問題!”
“你問米拉嘛,”盧卡較真起來,把手伸到米拉鼻子前。恢復了一些精神的米拉慵懶地嗅了嗅他的手指,甚至用頭蹭了一下。 “米拉很敏感的!她就不喜歡你奶奶靠近,對吧?”
索菲亞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隨即化為一個帶著點挖苦和無奈的淺笑,那笑容裡有種超越年齡的洞察和一點點苦澀。 盧卡看得愣了愣,卻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奶奶是壞人咯?”索菲亞微微挑眉。
盧卡頓時語塞,只能撓著後腦勺,發出他那標誌性的、有點傻氣的笑聲來掩飾尷尬。
……
看著索菲亞抱著貓轉過街角消失後,盧卡站在原地猶豫了幾秒。 強烈的好奇心最終戰勝了謹慎。他轉身,又輕手輕腳地推開了安德烈家那扇沒有鎖死的院門, Bishop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懶懶地趴了回去。
盧卡踮著腳尖走到屋門前,門並未關嚴,留有一條縫隙。 他透過門縫向裡望去。
只見安德烈·梅爾尼科夫已經坐在了那張棋盤前。西斜的落日餘暉恰好透過窗戶,灑在半邊棋盤上,將黑色的棋子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卻讓白色的棋子陷入更深的陰影之中。
他一動不動, 彷彿化身為一尊雕塑。只有那雙深陷的、灰色的眼睛,銳利如鷹,緊緊地鎖定在棋盤之上。 那目光是如此專注,如此深邃,彷彿正在無聲地驅動那三十二個棋子,在六十四格戰場上進行著一場無比激烈、驚心動魄的廝殺。
盧卡屏住了呼吸,被這極致的靜默與無形的張力牢牢釘在了原地。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沉默寡言、脾氣古怪的獸醫,內心深處可能藏著一個他完全無法想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