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在清晨被抹成一張平滑的銀布,數百根塔尖像礁石一樣刺出水面,整片城市由大量的超高層建築連綴而成。塔頂的 Aether 亭塔 一盞接一盞吐出藍白的呼吸光,呼吸式外殼在高風裡細微調角,讓整座城市的天線陣列像魚鱗般起伏。
最上段的空中庭園安靜懸著,私人診療艙與懸臂泳道像兩條平行光線;在早餐會議上,與會者後頸的黑金色 Luxmind・Aurelia 和鈦灰色 Vanir・Skylark Pro 時不時泛起一圈柔和的光,彷彿有人把談話的節奏調成相同的呼吸。侍者與機械臂配合得像沒排過的舞。這一帶被稱作寂靜層:電梯總提前抵達,空軌像在雲裡畫直線,網況燈終年是脈動白。
沿著塔身往下,平台層的空橋橫向展開,彷彿一圈圈樓上的海岸線。全息廣告把晨霧切成幾個柔和的色塊,無人園藝機在植栽牆間穿梭,將剛長歪的枝條修回幾何;學園的操場貼在雲邊,孩子們的晨訓在透明立面上化為跑動的綠線。
直到一百一十五層。這裡離雲很近,還不到塔頂的寂靜層,屬於上層的中階。
許懷恩把瓷白杯沿貼到唇邊,Kisaragi・Serika S(昨天在 60F 旗艦店換上的新款)在後腦勾出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淡金。這代 Serika 會先把清晨的雜訊抹平:空調風速收細成「河堤早春」的體感,窗面透光度微調到恰好看見雲層的邊,味覺層把果汁酸度往上推半格,讓香氣在舌尖打開。他甚至不必抬手,桌側機械臂已順著念頭把杯子轉到最順手的角度;牆面投影劃開一條晨霧中的河道,AR 行程像摺好的紙——沒有毛邊。這個高度的網況燈長年是脈動白,一切自動到幾乎聽不見機械的呼吸。
他是城域級保險清算聯盟的首席風險架構師:把城市裡的各種即時訊號接成參數化條款,讓保費、授信、理賠在毫秒之間自動落位。Serika 把他的日常當成背景流程:環境同步、代辦清單在腦內自動排序,社交與法務通知被折疊成一行安靜的提示。
他眨了眨眼,七秒早餐便無聲擷取、修飾、落章——新款的長處是把眼動、皮電、呼吸與腦電相位一起寫進片段,像替現場蓋了個活體簽名。右上角隨即浮出一顆綠點:PoX 已驗證。整套流程乾淨到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只留下果汁在喉間極輕的一道甜;視野角落滑過一行極細的白字:「存在片段已上傳完畢。」
遠處,量子法院的外牆像一張透光的螢幕,無人法官把判決理由以圖譜展開——那套圖譜正是他們公司供應的公播版,每一次定性更新,清算池裡的風險係數就會同步微調。他瞥了一眼旁屏切到的學園介面:曜光學園小學部的晨訓直播,他女兒許芷的監護儀表板浮在角落,專注度曲線在綠線上穩穩往前。
在三十樓以上,時間彷彿被提前整理過:電梯在起身前抵達、空軌座位自動讓出、廣告雲屏換成剛好需要的那一行字,看似巧合發生的一切事物其實都是人工智慧以及演算法的極致火力展示。
上層的下階住在六十層上下——這裡是光影的分界。大約自 60F 起,陽光被密集塔群斷續遮擋,早晚各有一束斜光像錯過的約定,沿著外牆刮過廚房檯面的金屬邊。住戶會在社區頻道上分享「曬光時刻表」:哪一扇窗的光線能停留三十秒,哪一段空橋午後會落下細細的光雨。再往下到30F 左右,若運氣好,一天能撿到幾分鐘的日照;30F 以下則幾乎只剩下不間斷的人造光源,日與夜靠溫度與噪音辨認。
往下,塔身從禮服換回工作服,超大型液晶螢幕與 AR 廣告開始讓位給鋼骨與設備層。風從平台層吹過來,30F 的空橋像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這裡是城市的分水嶺,俗稱「三十線」。公示板不顯數字,只亮顏色:29F=黃|30F=綠|60F=脈動白。行人拿著一杯咖啡抬頭看了一眼,隨口說:「過了三十,風都順一點。」
再往下,光線開始碎裂。鋼骨、電線和裸露的排水管取代了清朗的天幕,霓虹的散射在潮氣裡嘶嘶作響,這種聲音成了三十層以下高度所有人一出生就有的記憶。
4F,市場與黑市共用同一條走廊。腦機攤位上掛著半透明略帶發黃的 ArcLine L2 外殼,裡頭舊排線像是無力蒼白的血管;旁邊一排 FormoNeuro Plus 的翻新機,外殼被細碎刮痕磨成霧面。老闆敲了敲玻璃:「翻新不退、過電不保!」
林悅坐在家門前的台階,檢查耳後那圈 CivicLink 公設基底的鎖扣。她把一次性的 SkinTag 皮貼撕開,貼在鎖骨下,走到走廊盡頭的 PoX 小亭。柔藍燈亮起——
「請依節拍眨眼。」
「請吐氣三秒。」 「請用指尖點兩下。」 藍點很快亮起,活體驗證沒問題。真正的難題在後面:右側那條細長的上傳進度條一格一格往前挪,又忽然退回半格;頂端的狀態燈始終停在黃,偶爾閃一下綠,像有人隔著牆輕敲一下水管,又立刻歸於沉悶。
走廊很窄。油鍋爆一下,整列人就同時側身;誰的肩膀碰了機殼,螢幕就彈出一行細字:「連線變動,已自動重試。」
她把 CivicLink 片段選單裡那段「媽媽切菜聲」標上「家庭」,按下「上傳發布」。
進度條走到尾端,畫面邊緣像被撕開了一條灰影,又慢慢貼回去; 第二次,綠點浮起半顆又黯下; 第三次,螢幕只丟下一句冷靜的話:「已暫存,待通道順暢時補發。」
攤位那頭的資訊販子抬起來看她:「要不要幫妳壓一點清晰度?比較有機會亮綠。」
她想起半夜那一段短短的淺網窗口——有人在屋頂拉線,整條走廊會突然從黃翻成綠,像把水龍頭拴大了一格。可那是凌晨,現在是白天,管線裡的聲音像堵住的潮汐:呼——停、呼——停。
她把手指扣緊 PoX 機殼邊,盯著螢幕角落的提示閃滅—— 「連線擁擠」 「已排隊」 「重試中」
同樣是七秒,在一百一十五層只留下喉間極輕的一道甜;在四樓,則要陪著它等、緩、退、重來。
等到她終於看見綠光像魚腹那樣翻了個身,螢幕上先亮的不是「發布成功」,而是更小的一行白字:
「可見度有限:將於次要流域顯示。」 那顆綠,亮得很短,短到她幾乎以為自己眼花。
城市往下延伸,濕氣更重,金屬味更近。B2 的通道裡,粉筆寫著一行簡短的字:「今晚燈亮」。那指的是回收井的綠燈會在某段時間打開,負壓把垃圾往上抽進地面層的分流站。地底的人會趁那幾分鐘,靠井口的維修信標完成 PoX 與上傳——他們管這叫往上丟垃圾。
張誠把拇指大的記憶晶片縫進袋側的車線,耳垂夾上廉價的 StreetCap 耳夾式微 EEG,後頸半環因汗水微滑。他等那顆綠燈亮到最亮,伸手穿過柵格:
「請把掌靜脈貼近掃描窗。」 「請吐氣。」 「提示音時雙擊食指。」 灰綠點浮起又抖了一下,這時,隧道深處傳來像獸呼吸的低鳴——地殼穩定局啟動了「預釋放」。牆壁細細顫動,那顆灰綠點抖成雪花。負壓一聲長嘯,把他還沒說完的「我在——」抽走了,這是他三天內第四次嘗試上傳的片段。
她在四樓搜尋著張誠的片段,卻只收到規則的白噪音。她嘆了一口氣,把沒用完的皮貼撕下來,折成一條白色的細絲,夾進筆記本。那是她小小的迷信:希望他下次會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