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數日後,小樽的春雨綿綿斷續,天光濕冷而昏暗。青木再度被請回警局。雖尚未成為被告,卻已不再只是證人——這一次,是以「案件關係人」的名義。
她靜靜坐在三樓訊問室裡,灰白牆面映出疲憊身影。窗外,運河邊的風聲隱約穿透雨幕,如無聲的審判。女警陪同坐在一旁,面無表情,手中握著記錄本;對面,中田主任神色凝重,桌上一疊資料夾靜靜橫躺,彷彿壓著某種無形重量。
「青木小姐,關於妳與死者森本一家之間的關係,我們已查得差不多。但還是希望妳能親口說清楚——妳與森本東大之間,是否存在某些不為人知的金錢或感情糾葛?」中田的語氣平靜,字字沉重。
青木垂下眼睫,雙手交握,指節泛白。她的聲音清晰卻微顫:「我只是幫他們幫傭而已。」
中田翻閱調查紀錄,語氣一轉:「但據證人所述,妳們的關係似乎不僅如此。而且,森本曾有大筆資金流入妳的帳戶,這……不尋常吧?」
青木抬眼望他,神色中浮出一絲無奈:「不尋常的是森本先生,不是我。」
訊問室的空氣瞬間凝結。女警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紀錄。中田沉默片刻,緩緩將一疊照片推到她面前。
「我們從森本家的筆電中,恢復了部分刪除檔案。裡面有些對話紀錄,顯示妳知道他的交易內容。」
青木沒有翻看照片,只低聲開口,語調緩慢卻堅定:「知道,不代表我參與。更不代表,是我動手殺了他們。」
中田皺眉,聲音壓低:「但妳有動機,青木小姐。」
淺見站在一旁,目光冷靜,仔細分析整個訊問過程。他注意到青木的防備、語氣的微顫,也察覺中田雖步步逼問,卻已有疲態。淺見心中暗自計算:毒殺手法精密、物證稀薄、青木並非真正兇手,訊問若再強行施壓,只會讓她封閉心防。
他微微歪頭,眼神掃向中田,語氣雖無聲,卻透出不容置疑的暗示——訊問已到極限。淺見的目光像無形的手,穩住全場節奏,也在暗示中田:停止,將控制權交回理性與程序。
中田略微頷首,收回緊繃的氣息,放下手中的資料夾,語氣平穩卻帶著結束訊問的決斷:「好了,今天的訊問就到這裡。青木小姐,妳可以先回去。必要時,我們會再聯絡妳。」
青木微微點頭,起身時仍保持沉默。女警陪同她離開訊問室,淺見則居中目送,目光不經意地掃向她的背影——那份防備與隱忍,既保護她,也隔絕了他人。此刻,淺見掌握了訊問的節奏與結果,主導權無聲地確立。
雨依舊下著,運河旁的街道濕滑,青木緩步踏出警局大門,肩膀微微低垂。淺見注視著她消失在雨幕中,心中暗自盤算:訊問雖結束,但真正的關鍵仍在森本留下的秘密裡。小樽的街道如案件本身,冷清而不可預測,而他,已在暗中握住局勢。
同一日下午,搜索森本家已過數日,午後的風自小樽運河方向襲來,夾帶絲絲濕冷。淺見身著休閒服,步入札幌車站旁的3C賣場。建築外觀嶄新,內部冷氣略強,背景音樂低聲迴盪。
他簡短詢問了櫃檯服務員後,搭乘手扶梯直上四樓的生活家電區。平日下午客流不多,整層樓顯得寬闊而寂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商品促銷的廣播聲。
在冰箱與洗衣機之間的展示區,西川至孝身穿制服站在貨架旁,動作俐落,神情冷峻,彷彿已與這片金屬光澤的機械世界融為一體。他察覺來人,抬眼望來。
「淺見警官,有何指教?」他面無表情地問,語調如常,乾淨、毫無波瀾。
「應該是我向你請教才對。」淺見微微一笑,語氣一如既往的隨和。「今天帶太太來挑點家電,想到你是這裡的店長,就順道來打擾一下。不知道現在方便嗎?」
西川視線微頓,順著他的話語看向他身後,一名穿著素雅風衣的中年女子靜靜站在幾步之外,身形端正,嘴角含笑,給人溫婉沉穩的印象。她目光柔和卻銳利,正不著痕跡地觀察四周商品的擺設與工作人員的互動,彷彿一切細節早已默默記錄在心中。
「這位是我太太,麻妃。」淺見轉身介紹道,「她是心理諮詢師,偶爾也會協助警方處理一些特殊案件。不過今天只是單純來購物,你不用太緊張。」
西川沉默半秒,隨即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從胸前口袋取出名片遞上。「西川至孝。」
麻妃微笑頷首,也從包中取出一張印刷簡潔的名片遞回。「麻妃・淺見。很高興認識你。」
兩人指尖短暫碰觸,交換名片的一刻,空氣似乎靜止。
淺見開口打破沉默:「現在科技日新月異,該怎麼挑選冰箱、洗衣機這類產品?」
西川微微一笑,語氣不疾不徐:「其實你不需要太在意那些所謂的『進步科技』。真正要考慮的,是你自己需要什麼功能。」
他像自動切換成店長模式,語氣隨即變得銳利清晰:「拿冰箱來說,大多數人無非是要冷藏和冷凍。什麼門外取水、觸控螢幕、自動偵測食材新鮮度——看起來很厲害,但實際上用到的機會少之又少。」
淺見點頭,笑著說:「西川店長果然專業啊。能做到店長,應該什麼都懂吧?」
西川難得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撓了撓脖子:「還行啦。只要掌握每種產品的基本走向,不管出了幾代,我稍微研究一下,就能推薦給客人,讓他們買得安心。」
淺見語氣一轉,神色如常:「西川至孝,本名木村雄安。父母不詳,在最北育幼院長大到國中,後來被西川家收養。」
西川表情一僵,隨即露出苦笑,望著他:「淺見警官,你本名應該是北條明吧?你比我早幾年被領養走……我們也算是在最北育幼院一起待過。」
淺見微微笑著,語氣像久別重逢的舊友般溫和:「其實你第一次來找我時,我就認出你了。」
西川笑了笑,語氣帶著幾分自嘲:「還是你比較厲害。記憶力跟學習力,我從小就比不上你。」
淺見也笑了:「我是靠警局系統查資料,才想起來的。」
麻妃安靜地站在一旁,看似只是聽著兩人的寒暄,但目光從未離開過西川。
他說話時條理分明,應對自如,語氣既不急促也不遲疑,那些對市場趨勢的剖析甚至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銳利與確信。麻妃清楚,那並非單純的職業訓練所能塑造——這是天生的敏銳與後天的打磨疊加出來的結果。他很聰明,甚至可以說,是被迫聰明。在沒有後援的環境中長大,這樣的孩子往往提早學會看臉色、察局勢,把「生存」當作每日練習。
然而,越是聰明的人,越知道自己與別人的距離。麻妃察覺到,他眼神裡藏著一種無法與人真正親近的遲疑與自我設限。那不是冷漠,而是從成長過程中慢慢滲入骨血的自卑——一種無聲的信念:自己始終不夠好、不值得被接納,即使長大後能以專業掩飾,卻仍舊不時從細節中透出痕跡。
他講解產品時目光堅定,一旦轉向與人互動,眼神卻微微避開,像是不敢接受真正的注視。話語精準,卻總是保持在安全距離,像用語言築起一道無形屏障,不讓人走進太深。
他甚至對自己的小成就感到羞赧——彷彿連「店長」這樣的頭銜,都不是理所當然地屬於他。
麻妃心中泛起一絲柔軟的感受。這世上最孤獨的孩子,往往不是沒人陪,而是從沒學會怎麼相信別人不會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