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觀光客的想像中,峇里島承載著度假天堂的浪漫想像:碧海藍天、傳統文化與現代休閒的完美融合。然而,對當地年輕世代而言,這座島嶼正從「天堂」蛻變為「住不起的故鄉」。
2025 年 8 月,我在峇里島登巴薩一間會議室裡參加一場關於住宅議題的講座。當主持人向在座數十位印尼年輕人提問:「有誰對在未來5年內將擁有自己的房子感到樂觀?」整個空間陷入沈默。
「那......10年呢?」主持人試探性地延長時間範圍。
終於,幾隻手猶豫地舉起,但其中一位旋即補充了一個關鍵條件:「如果不結婚的話。」
台下響起無奈的苦笑聲,反應著峇里島青年面臨的現實:單身或許還能勉強應付住房成本,但一旦涉及婚姻與家庭責任,購屋便成為遙不可及的目標。
這個場景是印尼當代城市發展矛盾的真實縮影,在全球化與觀光經濟驅動下,峇里島經歷了急遽的社會轉型,當地青年世代正承受著經濟結構性轉變帶來的居住壓力,陷入前所未有的居住困境。
觀光業的雙面刃,繁榮背後的居住困境
峇里島觀光業的發展軌跡,實際上反映了一個多世紀以來殖民與後殖民權力結構的延續。早在19世紀荷蘭殖民時期,殖民政府便開始系統性地將峇里島包裝為「東方樂園」,透過文化展演與景觀營造吸引西方遊客。這套觀光導向的發展模式歷經政權更迭而未曾改變:從殖民政府到蘇哈托「新秩序」體制,再到1998年後的改革時代,峇里島始終被定位為印尼的觀光金雞母,經濟政策圍繞服務業與觀光產業制定。
城市研究者 Julia 在研討會中分享的觀察,具體呈現了這種發展模式對在地社區的衝擊。作為登巴薩北區的居民,她見證了家鄉在短短數年間的劇烈變遷:「小時候我家後面就是一片稻田,我經常在那裡玩耍。現在那些稻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建築物,連要走到房子後面都變得困難。」

隨著城市開發的腳步,僅存的稻田也成了觀光產業主打「懷舊風情」的一抹風景
Julia 的經歷並非個案。根據登巴薩市政府的土地利用數據,該市現存的稻田主要集中在北部邊陲地帶,市中心及南部的農地幾乎已全數轉為住宅或商業用地。這種土地利用模式的轉變,不僅改變了城市地景,更重構了當地居民與土地的關係,迫使年輕世代在日益狹窄的都市空間中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觀光熱潮對房地產市場造成的衝擊,可以從一些售屋廣告看出端倪:在登巴薩北邊一些的地方(這還不算是精華地段),小套房或一房一廳的住宅售價已來到 8 億印尼盾,換算約新台幣 160 萬元。這對台灣年輕人來說或許不算天價,但對峇里島青年而言卻是沉重負擔。
無論付出多少努力仍是故鄉土地上的局外人
峇里島經濟高度依賴觀光業,當地居民大多數工作集中在飯店、餐廳、導遊等服務業,在這種就業結構下,職涯成長空間有限,多數人長期領著基本薪資。現實狀況更嚴峻:扣掉家庭日常開銷、奉養父母,以及峇里島印度教徒必須承擔的宗教支出,能用於購屋的資金相當有限。
過去相對平價的郊區,因 Living World Mall 等大型商場進駐,加上各類現代化設施陸續建設,逐漸被納入都市發展範疇。這波「升級」連帶推高周邊房價,原本可能是年輕人最後一線希望的平價地區,如今也逐步超出負擔範圍。
雪上加霜的是,峇里島購屋市場主力早已不是在地居民,而是擁有強大購買力的外來投資者:來自雅加達等大都會的印尼有錢人,以及透過各種法律途徑進場、把峇里島當作度假別墅的外國買家。這些人的出價往往遠超當地人能承受的範圍,形成一個在地居民根本無法參與的房地產市場。
在這種結構性排擠下,峇里島年輕人成了故鄉土地市場的局外人,他們在觀光業裡賣力工作,服務那些買得起自己家園的外來者,自己卻無力在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
夾縫求生的三明治世代怎麼買房?
對峇里島的印度教徒來說,擁有房屋不只是居住需求,更承載著宗教和文化意義。多數民眾還是希望自己未來家中可以設置「sanggah」(家庭神壇),這是當地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建造一座像樣的 sanggah 需要約 4,500 萬印尼盾(約新台幣 9 萬元)以及適當的空間,這對年輕人來說又是一筆沉重負擔。
更複雜的是,峇里島的傳統社會結構要求男性承擔家族延續的責任,包括照顧父母、維護祖先牌位等。這些文化期待在現代高房價的衝擊下,變成年輕人肩上沉重的枷鎖。
峇里島年輕人面臨的「三明治世代」困境特別嚴重。他們不僅要負擔自己的生活費,還要照顧年邁的父母,同時又面臨結婚生子的人生階段。在薪資成長有限的就業環境下,這種多重經濟壓力讓存錢買房成為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在我在峇里島的期間,認識在從事觀光業的 Vina,她與丈夫雖然在峇里島郊區有老家,但工作需求迫使他們在觀光區租了一間小套房。「租屋的環境條件並不好,但這已經是我們負擔得起的了」Vina 說。觀光業工時很長,每日通勤根本不可行,加上峇里島日益嚴重的塞車問題,更讓住宿選擇受到限制。為了節省開支,他們將年幼的孩子託給鄉下的祖父母照顧,只有在工作告一段落時才能返家團聚。
在強調「療癒身心」的海濱豪華度假村與高級飯店的光鮮表象背後,一些遊客視線不會觸及的角落,隱藏著另一個峇里島:狹窄巷弄裡的租屋處、高牆圍籬後的簡陋住所,這些是服務觀光業的在地勞工真實的棲身之地。
Villa 高牆讓遊客享受遺世而獨立的體驗,也看不到觀光產業帶來的負面衝擊
不說也不行,沈默文化之下的住宅危機
在交流過程中,當地年輕人時常提及峇里島政府在住宅政策上的「放任態度」。他們觀察到一個矛盾現象:政府一方面對外國投資者透過各種管道(包括借用當地人名義)大量收購土地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間接推升房價;另一方面,卻遲遲未能建立有效的社會住宅制度或提供購屋補助措施。這種政策矛盾造成了奇妙的狀況:當在地居民因負擔不起合法住宅,被迫在無人看管的空地或河岸邊緣搭建簡陋房屋時,政府雖然明知這些建築缺乏完整許可,卻既不積極執法取締,也不提供替代性的合法住宅方案。年輕人就這樣陷入「違法居住」與「無處可住」的兩難處境。
此外,更有趣的是文化層面的因素:峇里島有個傳統文化概念叫「koh ngomong」,意思是「我不多做評論」,背後代表的是一種「多說無益」的處世哲學。這種文化強調維持社會和諧,避免正面衝突,教導民眾不要輕易對現狀提出抱怨。但在住宅問題上,這種文化傳統反而成了改變的阻力。
即使年輕人心裡清楚自己處境不公,多數人還是選擇默默承受,很少公開表達不滿。更微妙的是,當少數人試圖為居住權利發聲時,往往被其他人貼上「外地人煽動」的標籤,這進一步壓縮了本地民眾的發聲空間。
不只要有房,重新定義家的可能
不過,峇里島年輕人也沒有完全躺平,在這場登巴薩的講座中,年輕世代開始跳脫「一定要擁有房子」的既定框架,轉而思考什麼才是真正適合自己的居住方式。有人提議垂直住宅的可能性,有人討論社區共享空間的概念,也有人重新審視峇里島建築高度限制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koh ngomong」的沈默文化開始被挑戰。他們透過研討會、社群媒體、甚至是日常對話,逐步打破「不談論問題就沒有問題」的迷思。雖然改變的步伐緩慢,但至少對話已經開始。
峇里島的居住困境映照出全球化時代的共同難題,在瞭解這些議題後,當我們打包行李飛往峇里島度假時,不妨也想想:我們的消費選擇如何影響當地社群?我們追求的度假天堂,是否正在擠壓在地居民的生存空間?觀光業創造的繁榮,究竟是誰的繁榮?
真正的天堂,不應該只屬於付得起錢的遊客,峇里島應該仍是讓每一個在那裡生活、工作、奉獻的人都能安居樂業的家園。

講座上的年輕講者們,分享著各自在峇里島看到的不同觀察
本文根據 2025 年 8 月 30 日印尼峇里島 Urban Social Forum的分享內容整理而成。
此次印尼交流感謝臺灣教育部「百億海外圓夢基金計畫」補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