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與王芷柔一同踏入主廳,鋪中立刻有幾名衣著整潔、笑容得體的女侍應和工匠迎上前來。
她們分別奉茶、遞巾,接著便有兩人抬來一方朱漆托盤,盤中鋪著錦緞,數件首飾錯落排列,金釵、步搖、流蘇耳墜、鏤玉手鐲皆色澤精緻,工藝細緻。
柳姨娘一面品茶,一面與人寒暄,笑問:「不知可有婚嫁之用的成套首飾?家中要備些嫁妝,特來瞧瞧。」那女侍應一聽,臉上笑容更盛,連忙應聲:「當然有!小的記得近日新到兩套『鳳攬春光』與『瑞蓮抱珠』的全飾,正合吉期所用。
說罷,她喚來一名夥計:「奉茶後請貴客稍候,我這便去內室取來讓兩位一併觀賞。」
柳姨娘聽得高興,眼中光彩閃動,一邊接過熱茶,一邊轉頭向女侍應得意地指著王芷柔道:
「這是我家姑娘,從小跟我最貼心的,性子最穩重有禮——您瞧瞧這教養,哪家能娶了她,才真是修來的福氣。」
女侍應眼尖嘴巧,立刻接話:「姑娘氣度非凡,一看就是出自世家貴門。將來嫁過去,必是門楣生光,主母得福,公子得福!」
柳姨娘被捧得眉開眼笑,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一股腦地說起:「我們家老爺是寧川知府,這姑娘呢,是我庶出的,今日特奉夫人之命來挑些妝飾……牛家知曉吧?那可是鹽行出名的大戶,姑娘這回可說是一步登天了。」
一旁的王芷柔聽得頭皮發麻,面上仍帶笑意,心裡卻冷笑連連:
探底探得這麼直白,姨娘也如此配合,怕不是要被當成肥羊宰了。
她實在不願再看這齣「磨刀霍霍的屠夫和不自知的羔羊」,便低聲對柳姨娘道:
「娘,這鋪子挺大,柔兒想四處轉轉看看。您先在這坐著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柳姨娘本就沉浸在誇讚中,隨口一應:「去吧去吧,別走遠就行。」
王芷柔行了一禮,轉身而去,帷帽之下,那雙眼睛漸漸冷了下來。
鋪內雕花樑柱之間,她獨自穿行,步步輕穩,如水波無痕。
她漫步在鋪中。
腳下地磚潔淨光亮,牆邊陳列著成排首飾櫃,金釵玉鐲、珍珠步搖皆在織錦上閃閃生光,乍看華美,細看卻也只是些工整中規、樣式常見的貨色。
她早就從與她來往的幾位官家小姐口中聽聞——瑞寶齋分樓而設,真品藏於二層。
一樓所見,多是為中人之家或市井嬪妾所備,那些真正價值連城的寶飾,皆安置於樓上的獨立雅間之中。
每間設有珠簾花屏、漆木坐榻,還有專人奉茶,供貴客慢慢試戴、談價、訂製。
更隱密的角落,還藏著幾處繡簾遮掩的小間——據說是為了讓貴婦、郡主們談私事、傳情報而備。
這樣的地方,只有極受鋪子重視的客人才能獲邀入內。
她自然知道,以她與姨娘的身分,是絕不會被請上去的。
這間鋪子的人眼睛銳利得很,早就看出柳姨娘不過是個妾,嘴裡再怎麼喊著知府家的庶女,那也不過是個庶字開頭的命。
今日這樣虛情假意的恭維,也不過是習慣性地捧捧妾婦、哄哄低枝,讓人高高興興掏銀子罷了。
也就只有姨娘這種見識淺薄的妾氏才會被那幾句誇詞哄得飄飄然,自以為登堂入室。
王芷柔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對對耳墜、一簇簇珠花、一排排髮釵,只覺眼前浮華如夢。
她忽然生出一絲悲涼。
難道她的命,就只能這樣了嗎?
在這一樓走馬看花,裝模作樣地挑著首飾,接著就回去聽安排、做禮、拜堂,嫁給一個她不曾尊重、也不打算尊重她的男人。
她抬頭望向那通往樓上的階梯。
彷彿那裏有一種她從未觸及,卻始終渴望的自由。
她不甘。
王芷柔低下頭,步伐輕緩地繞過一座高腳玉台。
四周仍是熙熙攘攘,不少女客三三兩兩地穿行其間,身著羅衣錦裙,聲音輕巧柔和,如鳥語低回。
有人在誇飾釵之工巧,有人低語笑談未婚夫家的風光,還有人在與母親商議聘禮如何安排。歡笑與輕聲細語交織成一幅熱鬧場景。
她彷彿被這熱鬧的世界隔絕開來。
她站在那裡,看著那群人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如同站在水底看著水面上浮動的光與聲。
一切都飄忽、模糊、離她遙遠。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泡在水裡,冷涼、沉重,胸口悶悶地發脹,怎麼也喘不過氣。
耳邊的說話聲逐漸遠去,像是被水波隔開的回音,沒有一絲一毫真正傳入她心裡。
她的指尖冰涼,呼吸紊亂。
就在此時——
一聲清冷的語調,忽地在她耳畔響起:
「知府庶女,王芷柔?」
語氣不急不緩,聲線平穩,卻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如同冰水滴入沸湯,一下將她整個人從神游中驟然驚醒。
那語氣像是在確認。
也像是在喚醒。
王芷柔驀地抬起頭,眼神警覺,循聲看去。
她抬起頭,只見眼前站著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亦戴著帷帽,白衣如雪,衣角微曳,竟無一絲塵垢。陽光從屋簷斜落,那女子立於光影之中,如同一筆筆濃墨輕描的素影。
王芷柔看不清她帷帽下的臉,只覺那輪廓冷靜如霜,沉靜如潭。
她略帶遲疑地開口:「是……姑娘是?」
那白衣女子沒答,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王芷柔有種錯覺,那雙眼正透過薄紗,將自己全身上下看了個通透。
像是要把她的面紗盯破。
片刻後,白衣女子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壓迫:
「跟我來。」
語聲落下,如同夜風吹過林中。
王芷柔眉頭微皺,本能想開口問什麼,卻忽然間,心中、腦海裡,同時冒出一個聲音。
跟上去。快跟上去。
她竟鬼使神差般地點了點頭。
她抬腳跟上。
白衣女子未再回頭,步伐輕緩,卻步步直向二樓而去。
登上木階時,樓下的嘈雜聲似乎漸遠,空氣中帶著微微檀香,與下層的熱鬧截然不同。
才踏上樓面,便有一名看來是管事的女子迎面而來,似乎欲上前攔阻。
可還不等她開口,白衣女子便從懷中取出一物。
王芷柔站在後方,沒看清那是什麼。
管事一見,神色微變,立刻收手低聲應道:「原來是貴人,裡面請。」
王芷柔心底悄然驚詫,卻未問出口,只低頭隨行。
兩人沿著走廊轉進鋪後,來到一處門前被繡簾遮掩的小間前。
白衣女子掀起簾角,側身入內。
王芷柔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踏進簾後的世界。
簾內茶煙微浮,清靜幽雅,仿佛與外界斷絕了一切塵囂。
王芷柔靜靜地坐下。
坐榻柔軟,繡簾輕垂。
她有些恍惚。
她不敢相信,不久前她還在樓下感嘆,如今這原屬於貴人與權勢階層的地方,此刻卻就這麼被她輕易踏入。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看向坐在對面、依舊戴著帷帽的白衣女子。
那人從容端坐,身姿筆直,雙手交疊膝上。自始至終都沒有將帷帽揭下,連一絲面容也不曾露出。
王芷柔凝視那雙被輕紗遮掩的眼眸,只覺那女子看人的方式,像是將對方從外皮到骨血層層剝開,不帶情緒,卻帶威壓。
她也沒有掀開自己的帷帽。
——對方既不示臉,那她,也無需示弱。
白衣女子開口了。
聲音清涼,如山中清泉跌石而過,帶著清寂的迴響:
「長話短說,我要和妳合作。」
合作?
這兩個字在她腦中迴盪了一下。
王芷柔眉頭輕蹙,下意識將話語拆開來思索。
合作?與她?
為什麼?
她迅速掃過自身條件——
是她知府庶女的身分?還是她如今被逼婚的處境?亦或是……她手中握有什麼對方想要的東西?
她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價值可言。
樣貌?這城中長得不差的女子何其多。
才學?她能書能詩,但在這世道,庶女的才學值幾何?
難道是——
王芷柔坐直了些,眼神仍柔和,嘴角仍帶著世家千金的得體微笑,但袖下的手,已悄悄握緊。
她並沒有急著回話。
她微微垂眸,心思飛轉。
既然對方開口說合作,那就代表自己對此人有價值。
既然有價值,就不能露怯。
她極快地換上一副與人商談時的標準神色,溫婉得體、笑容恰到好處,語氣裡既不張揚,也不卑微:
「不知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能入前輩的眼。既然前輩有所求,小女子自當配合。」
話一出口,她便注意到對面的白衣女子微微一動,像是肩膀抖了一下,細若可察。
王芷柔心中一動,幾乎立刻就明白了。
她猜不出眼前人的年紀,聲音聽著清冷婉轉,不像是年歲太長之人。
但這句「前輩」,她是故意喊的。
一來是表示敬意,給足對方面子;二來……也是一記試探。
若對方真是年長者,不會有反應;但若是年紀不過與她相當,卻自持高位,那這稱呼,就像往人心口壓了塊石。
果不其然,這人有所反應。
王芷柔眼尾一挑,沒忍住輕笑出聲,笑得像是小小自得,卻不帶惡意。
她心中愉悅,這一笑不是因為成功刺中,而是確認——
眼前這位神秘白衣人,並不比自己老。
既然如此,那這場對話,她便可以試著拉回些主動了。
王芷柔微微向前傾身,笑意如舊,語調柔順中藏著幾分有禮的鋒芒:
「既然前輩說要合作,那可否與小女子明言,究竟……是要合作什麼呢?」
她語氣溫和,聲線婉轉,說出來彷彿只是閒談,眼神卻在悄然觀察著對面那白衣女子的任何一絲反應。
只聽對方淡淡應聲,語氣依舊清冷:
「妳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
王芷柔心中一驚,眼神微凝,背脊竟一瞬泛起寒意。
但她臉上的神色絲毫未變,只是抿唇輕笑,輕聲應道:
「小女子……不明白前輩所言何事。」
語氣依舊謙遜,連低眉的角度也沒有變。
對面白衣女子如舊坐姿不變,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鹽商,皇子。」
這兩字輕飄飄地落在空氣裡,卻像兩粒石子,砸進她心頭深處最忌諱的池水。
王芷柔心口一緊,明明心中早已有防,卻仍被這直白點破所震懾。
這人,到底知道多少?
只知道這些字眼?還是已經知道了內情?甚至她知道得比自己還多?
她飛快地想了一圈:若這人都知道了,為何不用來威脅王家?為何要談合作?
除非——這人對王家有所求。
又或是……這人和王家有仇?
她在心中連翻幾道疑雲,臉上卻一如往常,像什麼都沒發生。
她抬眼對上對方的薄紗後影,輕聲開口:
「既然前輩已有定論,那不妨直說吧。前輩想如何合作?」
白衣女子語聲未變,依舊平平淡淡,像是在講一件早已注定的事:
「我要妳在知府家中,設法讓王顯恒多收那一筆、且知府夫人知情的事,揭露出來。」
語畢,她頓了頓,又接著道:
「等這件事過後,我會把妳帶出來。」
一席話說得乾脆,語氣之鎮定,仿佛只是在說「今日天氣晴,喝杯茶」一般。
王芷柔一瞬間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怔了幾息,才從腦中重新過了一遍對方的話。
這是什麼粗糙不堪的計畫?
這是哪門子的「合作」?
她眼角抽了抽,嘴角幾乎掩不住要笑出來。
所以,讓她這個庶女,去挑起王家醜聞,讓父兄交惡、家族動盪,而這位白衣女子只在旁邊看戲,等著收網?
這哪裡是合作?分明是讓她單方面賣命。從頭到尾,行動的是她,冒險的是她,暴露的是她,承受後果的還是她。
對方只需坐等時機,一聲「我會救妳」,就當作交換條件了?
要真是如此,她還不如直接拿刀架到她脖子上,逼她照做來得痛快些。
王芷柔抬眸,笑了。
笑意溫婉,語氣卻透著絲絲寒意與譏諷:
「前輩的計畫……的確乾脆。」
她話鋒一轉,微微側首,像是在替對方設想,又像是在調侃:
「只是,這樣的事,其實並不需要前輩介入,小女子一人便可自行發難。」
她緩緩將茶盞推開,眼底透出一絲銳色,語聲卻仍是溫軟:
「前輩可明白,為何小女子不早這麼做呢?」
她沒有等對方回答,眼神卻像一把無形的劍,直指對方隱藏在帷帽下的神色。
她不怕讓對方知道,她早已有能力掀起這場風波,只是一直沒有動手。
她不是沒想過,但若她將這件事公諸於世,第一個倒楣的自然是她的嫡兄,那第二個呢?第三個呢?
可能就是她自己。
她要等一個時機,可以點燃這火種,她又能坐山觀虎鬥的時機。
但這白衣女子像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念頭,語聲如霜雪般清寒落下:
「妳等不到的。永遠不會有好時機。」
王芷柔微微一震,目光銳利地掃向對方。
……被看穿了?
但轉念一想,也不意外。這人連王顯恒與皇子的事都能查出,想必也對她做過些調查,推斷出她的顧慮也是合情合理。
她輕挑眉角,笑容不減,語氣婉婉:
「小女子多謝前輩的好意。」
語氣聽似感激,實則婉拒,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奉陪了。
她已暗自收起坐姿,準備起身。
白衣女子卻一動不動,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
那沉默,像塊冷石壓在空氣裡。
王芷柔微皺眉,暗中警覺起來。這人……不會真打算用強吧?
她悄悄綳起手指,準備若有異動就呼喊。
就在她腦海裡已經推演到要不要打翻茶盞、再撕開帷簾奔出去時,白衣女子終於開口。
「妳的顧慮,既是擔心王家出事之後,會受牽連吧?」
王芷柔唇邊的笑容稍稍僵了一瞬,但很快又復原。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了,輕笑、好聽,卻無情感。
然後抬眸,眼神中多了幾分遊移與探究,像是在說:妳繼續,我看妳要怎麼打動我。
白衣女子語氣未變,卻像是確認自己推測無誤般,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淡聲說道:
「王家不會出事,妳也不用擔心,自然會有人把事情壓下。」
王芷柔眉頭微動。
壓下?會有誰來壓下?難不成……還有其他人盯著王家?
她尚未發問,白衣女子已接著說:
「我雖不知妳如何得知自己父親與嫡兄的事,但想必是從書信而來。」
「他人口中聽來的不能盡信,定是妳從有關之人中取得紙本書信,讓妳無比確信這件事情。要不然,妳也不會將這件事藏得這麼久。」
「妳要做的事很簡單,再造一封書信,同時送往兩邊。」
「內容妳自己決定,只需讓妳父兄明白,對方已知曉彼此的祕密。他們自然會相疑、相鬥。」
說到此,白衣女子語氣微頓,緩緩補上一句:
「我要對付的,不是王家,而是知府夫人,妳的嫡母。」
這句話,如針一般扎入王芷柔的心口。
她愣了一瞬,心中亂作一團。
不是王家?她還以為......若只是對付那女人,這盤棋,好像就不一樣了。
她心念電轉,腦中快速思索。
書信兩封,激化內鬥。對方看來根本不在意後續誰輸誰贏。
她原本最擔心的,是引火自焚,是這場風波會將她一併燒死。
但現在,白衣女子一語點醒了她。
她根本不需要怕出事。
她父親是知府,是朝廷命官,她的嫡兄是官家公子、未來仕途所寄。這兩人身上纏著名聲、前程、顏面與背後的所有人脈利益。
一旦事發,他們第一時間要做的,從來都不是追查真相,而是讓所有人閉上嘴。
他們自己,就會想盡辦法,把事情壓下來。
根本不需要外人介入。
她居然一直沒有想到這點。
她太過害怕了,一直只敢往最壞的結果想。卻沒意識到,以她父兄的身分,最在意就是臉面。
王芷柔靜靜地坐著,帷帽下的眼眸悄然一亮。
家中會亂,的確會亂。但也正因為亂了,他們才沒空再管她。
到時候,還有誰會管她要嫁給誰?
她會有時間、有餘地,去尋一條新的路。
她輕輕吸了口氣,壓下嘴角幾欲浮現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