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只有台灣人才會發病的基因變異,屬於台灣人的開拓者效應,也可以算是種台灣特色。

雨開始下的時候,陳銘的右手小指先失去了力氣。它無聲地從電腦滑鼠上滑落,像一截突然斷掉的枯枝。他皺眉,嘗試將它彎曲,大腦發出清晰的指令,那根手指卻靜臥著,陌生地連在他的手掌邊緣,毫無迴應。 這怪異的失聯感只持續了不到十分鐘,便潮水般退去,力氣重新迴流。他甩甩手,歸咎於連日加班的神經緊張。窗外,台北的夜燈在細雨中暈開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他錯了。 第一波正式通報在二十四小時後海嘯般淹沒了所有急診室。不是單一的病症,而是一系列令人恐慌的碎片:教師在黑板上寫字時粉筆突然掉落;學生無法握緊筆桿;早餐店老闆娘拿不住煎鏟。共同點是短暫的肌肉失控,來得快,去得也快,像無形的潮汐在人體內漲落。


新聞開始用“萎縮”這個詞。進行性、不可逆的肌肉萎縮。病因不明,傳播途徑不明,進展速度超乎所有醫學模型。全球媒體頭條從最初的關注迅速轉為恐慌,隨後是隔離的呼聲。台灣,這個名字一夜之間成了瘟神的代名詞。航線中斷,海域被封鎖,國際社會的援助止於防護服和檢疫專家團隊,他們隔著厚厚的面罩,眼神疏離而戒備。島內,維持社會運轉的最後一根弦終於崩斷。 超級市場的貨架早已空空如也,街頭是廢棄的車輛和隨風滾動的垃圾。電力時斷時續,網路淪為狹窄的區域網。軍隊試圖維持秩序,但槍械無法對抗體內蔓延的虛無,持槍的手同樣在顫抖。世界地圖上,台灣被粗暴地標註為紅色,一個被遺棄、等待自我毀滅的孤島。 陳銘拖著日益遲鈍的身體,依靠殘存的網路訊號和一點偏執的運氣,追蹤到異常的源頭——一則關於東部山區某生物科技研究所的模糊傳聞,一週前發生過“輕微事故”,隨即被軍方徹底封鎖。他盜取了一份殘缺的內部通訊記錄,拼湊出令人膽寒的真相:不是天災,是人禍。一項代號“清道夫”、針對特定基因標記進行“區域環境調適”的絕密計畫,其載體意外擴散,它本該是精準的刀,卻成了無差別席捲一切的焚風。他的手指在鍵盤上變得僵硬,冷汗沿著脊背滑落。 絕望中,一個更古老的詞彙在殘存的學術網路和民間口耳相傳中浮現:開拓者效應。數百年前,渡海來台的先民中,一支以體家人為主體的族群,因其封閉遷徙史和艱險環境中的強烈內婚習俗,意外保留了某種獨特的基因變異片段。這變異曾一度被視為研究樣本,此刻卻成了唯一的燈塔。 陳銘想起母親那邊的祖輩,來自南桃園一個古老的客家莊。他從未如此慶幸過自己那一半從未重視過的血脈。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動一輛還能啟動的舊車,油箱幾乎見底,朝著記憶中母親描述的方位,朝著東北方的山麓駛去。路上,他目睹城市如何一步步死去:癱瘓在駕駛座的司機,陽台上無法動彈只能望著天空的居民,徹底靜默的街區。他的左腳踩離合器時已感到綿軟。 當他終於看到那片依山而建、紅磚黑瓦的聚落時,汽油耗盡。聚落外圍設有簡陋卻有效的路障,由面色嚴峻、手持農具和舊獵槍的年輕人看守。他們行動自如,眼神銳利,充滿警惕,與山外那個垂死世界形成駭人的對比。 為首的年輕人打量著他癱軟在駕駛座、幾乎無法自行下車的模樣,尤其仔細辨認了他的面容,用帶著濃重客家口音的國語盤問。陳銘艱難地吐出母親的姓氏和祖居地的舊名。 沉默。幾雙眼睛審視著他。 最終,他們將他攙扶出來,用粗陋的擔架抬進了聚落。這裡沒有癱瘓,沒有死亡般的寂靜。人們在梯田勞作,在灶房生火,孩童奔跑嬉戲。時間在這裡彷彿從未流淌,卻又堅固得足以抵禦末日的沖刷。古老的宗祠矗立在聚落中央,飛簷靜默地劃開灰濛蒙的天空。 短暫的隔離觀察後,陳銘被帶到宗祠後方一間堆滿古農具和舊籍的屋子裡,見到了族裡最年長的長老。長老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清亮如溪水。他聽著陳銘斷斷續續講述外界的慘狀、基因武器的猜測,以及他們這個聚落為何得以倖存。 長老沉默地聽完,渾濁的眼睛望著樑上懸掛的古老菸葉,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像風吹過乾枯的稻殼:“那不是意外。” 陳銘渾身一僵。 “很久以前,‘他們’來過,”長老繼續說,語調平板無波,像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古老傳說,“帶著儀器,抽了血,問了很多關於祖先遷徙、關於族譜的事。後來又斷斷續續有人來,問同樣的問題,看同樣的祠堂石碑。我們一直知道,我們的血,有點特別。” 他顫巍巍地指向祠堂正中央那塊巨大的、被煙火熏得發黑的花崗岩地基:“東西,不在碑文裡,在下面。” 沒有激昂的動員,只有一種認命的沉靜。幾個倖存下來的壯年男子,包括當初盤問陳銘的為首青年阿傑,拿來了鋤頭、鐵鍬和撬棍。他們在長老的指揮下,移開沉重的供桌,小心翼翼地撬開那塊巨大的石板。 石板下並非泥土,而是向下延伸的、粗糙開鑿的石階,一股混合著塵土和某種金屬冷冽氣息的風迎面撲來。 長老將一支舊式煤油燈遞給阿傑,又看了一眼陳銘。“下去吧,”他說,“該來的,總會來。看看祖先給我們留下了什麼。” 阿傑舉燈在前,陳銘勉強跟隨,另兩名男子殿後。石階陡峭而陰冷,深入山腹。空氣中的金屬味愈發清晰,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奇異的純淨感。 階梯盡頭,並非預想中的狹小地窖或墓穴。 燈光掃過,首先觸及的是光滑如鏡、絕非人力能雕琢的金屬牆壁,線條流暢地向上穹起,形成一個巨大的蛋形空間。牆壁上佈滿了從未見過的幾何紋路,此刻正隨著燈光的靠近,極其微弱地流轉過一層幽藍的光澤,如同沉睡巨獸的脈搏。 空間中央,並非堆積的金銀或武器,而是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的晶體柱,內部封存著某種更為深邃的、緩緩旋轉的幽光,像是一個被封存的微型星雲。它靜默地矗立著,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古老與浩瀚。 陳銘感到自己殘存的力量正被這景象急速抽空,他不得不靠在冰冷光滑的金屬牆壁上。那牆壁觸感溫潤,完全不像岩石或已知的任何材料。 阿傑手中的煤油燈微微顫抖,光暈在巨大的晶體柱上跳躍。 在晶體柱光滑如鏡的表面上,映照出他們蒼白、驚愕、渺小的臉龐。而在他們影像之後的深邃處,並非他們下來時的那條石階,而是無盡的、旋轉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