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 融匯. 陳錦芳》作者 ▪ 張清泓
台灣美術史工作者
一知半解可能是一件危險的事,但也可能是一粒生機勃勃的種子,
最終會長成鬱鬱蔥蔥的森林,喚醒那沈睡般的巨人。
A little bit of knowledge can be a dangerous thing or it can be a vibrant seed.
Giving rise to verdant forests. And awakening sleeping giants.- Chan Thomas
台灣近期正興起一股AI教父 「黃仁勳現象」,NVIDIA公司的電腦繪圖晶片在全球市場正如火如荼地展開AI拓植與建構,尤其在數位藝術創作上,大量元素應用在電腦雲端算力,對於跨域創作的藝術家而言,更帶來翻天覆地的協作變革,諸如影像裝置、錄像藝術以及繪圖後製的海量數據運算。電腦藝術,常以碎裂化的大眾符碼、經典圖像作為素材,去進行變造、挪移、拼貼、混搭、堆疊、重組,試圖在舊有的語境基礎上,開闢出一條嶄新的語境,傳達變造語言之後的當代意義。
然而,在個人電腦尚未普及的1970年代,有藝術家曾經嘗試以手繪形式表現,試圖實驗具備象徵文化意味的形象 - Icon(意象),擷取歷史圖像作爲其繪畫元素,以表現出人工鑿痕後的效果。從引經據典(Quotation)、擅挪巧用(Appropriation)、境況虛擬(Simulacrum)、時空合一(United Time-Space)、藝以載道(Art for Ideal)等五項特質,創作者找到屬於自我時代的後現代風貌 -屬於「新表現主義」之一的風格「新意象派」(Neo-Iconography)於焉產生。日後,他展開了1980年代國際「新繪畫」回歸具象的浪潮, 1990年代也以一種「角色扮演」模式,對後期印象派大師「梵谷」產生了情節投射,台灣在彼時,亦興起了一股「後現代」文藝風潮。
他是享譽國際藝壇的 藝術家 | 陳錦芳( T.F.Chen )。
這幾年,長年旅居海外的陳錦芳,選擇返台定居,也回到了台南,他重新思索走過的一生而落葉歸根。因而有更多的時間與機緣造訪府城,回到台南故里與老朋友重逢相聚。今年是台南建城400年,亦是陳錦芳倡議「新文藝復興運動在台灣」的六十週年。一甲子的光陰飄移,隨著時間流動,也讓我們嘗試溫故與觀看出身府城的藝術家,他如何渡過青春歌德,也走過烽火交熾歲月,他如何在理想與現實之間苦修拔河,時值耄耋之年,仍不忘對於台灣母土的關愛,一直獨力奔跑。在他一生精彩的文藝篇章,如同戲劇化般的豐盛卻也碎裂,陳錦芳的文藝繪畫性,在社會與政治屬性之外,是值得再被新時代檢索。
隨著晚近,台灣藝術史正重新建構書寫,陳錦芳的文藝價值,卻較少被主流學術以藝分析,在台灣仍處於書寫邊緣外的語境,殊異於國際上的討論熱潮,這種冷常境況的現象至今仍頗耐人尋味,也是一個有趣的研究題材。
自1984年開始,他首次獲得國府政權批准返台,除了省親之外,亦舉辦了第一次歸國畫展,此後,台灣政治逐步解嚴,藝術市場正方興未艾,在政府文化多元的政策扶持下,他常以海量殊勝的策展活動,由藝術置入社會性的個人行動,延續其早年在海外民主運動的信念,以藝之名投入理念佈道,傳達一種和解共生,以「愛」調和寬容的社會,力促世界和平的願景。然而,其偏離傳統美學價值的觀點,在1990年代以藝術社會性的角度切入「台灣美術新浪潮」的崢嶸期,在傳統美學掛帥取徑之下,藝術家如何解說自我創作的煎熬歷程,如何自白在巴黎為藝術而藝術,卻走向了藝術歧路,毅然投入台灣人海外民主運動 ? 如何解說在台灣命運未解之時,他秉持知識份子的道德良知,擱置自我利益,以反叛群我的浪漫性格,在紐約開闢一條關注台灣命運的文化蹊徑,竟也成了政治獨派的標靶 !
從鏡像自我與形影對話,在午夜夢迴之際,他依然以殉道者角色,直叩台灣文化核心,他該如何思考,如何行動,才能以微薄己力去改造台灣多舛命運的雨夜花,這種哲學性思考,是他迥異於一般藝術家的人生課題,尤其在1995年「二二八紀念碑」籌組設立,擔任評審時,如何面對藝術與政治性的角力,卻也得罪了主流藝術體制,令他一直置身在遊牧化外而不被理解的處境,如同梵谷的命運,為了泛愛眾,他選擇回歸自我,依舊燃燒熱情。
若以個人生命史的視角,或晚近的文本重啟,其藝術、社會、政治性的脈絡,多少能藉由新本土力量的趨衍,或許可以重新再梳理與詮釋,或以「懶螞蟻」姿態的交叉螺旋,重新分析一位既不海外,卻更愛鄉土的藝術工作者,他如何以愛求生,如何拓殖歸回,陳錦芳一直處在台灣美術篇章門徑之外,他藝術人生的歧路,是一門既是離散卻又自我認同的台灣人宿命,事過境遷,時值至今,他仍一直在尋找回家的路。
陳氏早年在台灣的習藝環境,並不在藝術學院體制之內養成,而憑藉個人對藝術的熱情與動力,從私人畫室出發,往後藉由前往藝術之都巴黎深造,以文學領域轉入繪畫途徑,進而獲得了個人藝術風格的建立。在旅歐期間,常以文化元素作為其創作取材,也意識到台灣本土推及國際文化語彙,未來應是結合東西方文化,締造「全球新文藝復興運動在台灣」之起點,尤以指涉故鄉台南。自1964年,跟隨COPAR第七隊學生旅行團造訪義大利翡冷翠,遊歷歐洲後的文化視野逐漸開闊,於是完成了「翡冷翠之行」一文,也開始從文化面向去探討東西方文化殊相的差異問題。在台灣戒嚴時代,陳錦芳因個人身份認同與國族歧異問題,也讓他處在一種文化分裂與遊牧性格的焦慮,國際上面對越戰初期,陳錦芳從「世界道德重整運動」所學到的和平思維,在1967年遂醞釀出「世界大和諧主義」的觀點,期望透過「調和」的理性倡議,以期能增加人群共生的諒解與包容。
在巴黎大學與巴黎美術學院同時進修,1970年代,他是台灣少數能以藝術創作和理論兼具的角度,獲得巴黎大學文學碩士與藝術史博士學位而能成為少數獲得藝評家賞識的華人畫家之一,尤其在巴黎美術學院研習七年期間,更建立起個人特有的風格,日後在1980年代,國際「新繪畫」藝術浪潮趨勢下,其常以慣用的挪移、拼貼等表現手法,延續布拉克、畢卡索的技法,開啟「新意象派」的初步風格。
在巴黎與紐約時期,除了異國風景、人物、靜物題材,其大部分新意象作品,更深具人文關懷。因為涉入海外「世台會」的組織,他被政府列入黑名單,有家不得歸,只能藉由台灣鄉土元素創作,一解思鄉情愁。自1987年解嚴之後,隨著社會風氣的開放,時代正在改朝換代,他把個人的「新意象派」畫風介紹返台,在1990年代,逐步展開了屬於他的後現代風貌,也開啟了陳錦芳文化現象,因國內對其藝創認知有限,令自己處在藝壇位置不確定性的浪尖上。
陳錦芳在巴黎大學時期,他已跳脫「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美學取徑,我們可以從他1973年的「藝術在現代社會的角色」譯文,知悉他已把「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純粹觀,轉化為藝術功能性的探求。以藝術創作化為對社會性的關懷,以知識份子的良知,試圖改造社會,往後取得博士學位之後,已知悉自我藝術路線而創作趨緩,也寫了一篇「開向歷史的窄門」一文以明志,日後全面投入了海外民主運動。
當時投遞返台在「雄獅美術」所發表的譯作文章,開頭寫下了說明:『1966年4月7至12號,聯合國文教組織在日本東京舉行了「東西美術國際診斷會」(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f Fine Arts in the East and the West),除討論東西文化對現代藝術之影響外,亦論及藝術在現代社會的角色。此文為大會主席 梅耶‧夏碧落 (Meyer Schapiro) 先生的演講詞(註一)。梅氏此篇雖係7年前發表的文章,但其精闢正確之見解於今更見其價值』。
由此得知,陳錦芳對於藝術創作的觀念,已涉及到藝術家身為知識份子的社會責任,亦是日後在美國「自由女神」系列創作發表成功之後,可以藉由藝術作品,繼續延展其社會影響力。
半世紀以來,陳錦芳對於藝術的追求,在思考面向上,已由純粹的藝術美學走向了社會性取徑,也因其在台灣受到藝術恩師,黃混生、張常華、謝國鏞、郭柏川等師長們提攜,對於藝術所求無他的自在風範,不受功利主義影響。雖然可能有額外的價值收穫,卻也是藉由個人的努力耕耘,獲取了經濟實質的回報。
在台灣,他不是美術學院內的典範,而以業外的身份在海外體制內追求個人藝術風貌,也造就了往後返台,為了絕對自由,他捨棄了台灣與海外的教職,處在藝術學院體制進出的兩難(註二)。為了追求個人自由度的解放,卻也影響了日後他在台灣藝術體制之內,褒貶不一的傳承評價。
台灣自解嚴後,因時代背景的政治、社會因素,陳錦芳的藝術路徑至今仍不改其海外民主運動的慣習,常以「新意象派」作品轉化為個人對道德的呼籲,或者社會政治性倡議,以化為社會實踐的力量,以延續早年投入民主運動的熱血,例如:台灣藝術下鄉、為人類而藝術的世界巡迴展,這種作法是藝術置入社會、藝術介入社區運動的先驅,他仍熱此不彼,卻是特異於台灣傳統的文藝生態,這些自力救濟的文藝行動,也彌補了他早年對台灣社會印象是「文化沙漠」的窘困或渴望。
陳錦芳的藝術風格「新意象派」之推廣,以文化觀點,去提升台灣在國際文藝的力量,對文化外交的使命奉獻他的微薄願景。新意象派的作品中,經常蘊含濃厚的東、西方元素所共構出的藝術黏合氣味與台灣鄉土之情,以此畫風,在 1990年代,後現代藝術多元風潮的推波助瀾之下,更奠定了他個人獨特的風格而享譽國際,也是他日後今生延異的餘命。
(未完待續)
註一:梅耶‧夏碧落 (1904-1996),他是20世紀最具原創性的藝術史家之一,他的研究涵蓋了早期基督教藝術,中世紀藝術和現代藝術,古代晚期藝術,以及他畢生最為關注的現代藝術。他以敏銳的眼光探索了藝術作品的社會,政治和物質結構的歷史時期和運動。在『繪畫中的世界觀-藝術與社會』Worldview in Painting—Art and Society: Selected Papers一書中,更具體的以藝術作品闡述了藝術家、藝術運動與哲學體系之間的各種關係。他用高度清晰的論點、優美的行文,以及非凡的博學,擴展並豐富了藝術社會性作品的理解。從中我們得以見證夏皮羅始終如一的堅守:藝術家的自由,以及藝術與社會的融合。
註二:陳氏自1984年首次返台,對於學院教職的延攬機會都給予婉拒,而專心在自己的藝術工作,主要是早期從事海外民主運動的服務,大部分時間(十年)都消磨在人性上,因此對於爭權奪利的事情,跟他以「合、和」為己任的的中心思維產生信念衝突,因此,他選擇了靜默與放逐自我,把大多數的時間放在創作上,以及隨著時事趨勢舉辦世界巡迴展覽、或台灣藝術下鄉行動去服務大眾。相對而言,商業與公益展覽,對於服務界線不明,亦容易流於私領域與公共性之間的爭議。
陳錦芳婉拒海內外各大學擔任教職機會,包括:
台灣部份:1972年成大工學院建築系、1984年台灣藝專、1989年台大藝術史研究所、1992年交通大學應用美術研究所教授、2013年台灣首府大學客座教授。海外部分:1980年代喬治華盛頓大學、1990年代紐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