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緊腋下，貼合的無袖泳衣和太短的泳褲帶來太淡薄的安全感。她用彆扭的姿勢跟隨教練的動作。
一，划水；二，換氣。一，滑水；二，換氣。
她堅持把雙臂收攏在胸旁，小幅度的動作。此時的她看起來像隻笨拙的暴龍而不自知。一，划水；二，換氣。一，滑水；二，換氣。
她月經來的早，身高也總是比身邊的孩子高。月經不說就沒人知道，胸部也可以用寬鬆的衣服稍加遮擋，只是高了一點，與身旁其他人無異。唯有他的指節、她的腿和手臂，她的腋下，在不得不的時候，差異表露無遺。
嘻嘻哈哈，班上男生的聲音。伸長手臂拉出間隔，果然還是距離太近。
A老寫黑板的時候腋毛露出來了，好噁心喔。
嘻嘻哈哈。
「不要講話。那邊的同學手臂伸直。」教練說。
自由式這種東西，我早就會啦。
她伸出手臂，稍微的。
「我想剃毛。」
洗澡前，她對母親這麼說。
腋毛很噁，同學們的皮膚都乾乾淨淨的。
腋毛？有什麼關係，我從來沒在剃毛的。
母親說，給了她一支刮鬍刀，在飯店拿回來的那種。
那晚，她在浴室裡對著鏡子摸索。刀片來來回回，不知道男人刮鬍子是不是也像這樣。怎樣子才算乾淨呢，她比照著記憶中看過的內衣廣告模特兒，反覆刮磨皮膚。
捲曲的毛髮落在地上、黏在刀片上。浴室裡盡是蒸氣，手臂好痠，好悶，頭好暈。
不知道頭暈是姿勢還是熱氣所致。她拍掉毛髮，腋下剩下少少幾根短短粗粗，不明顯的毛髮根部。遠看還算乾淨。
為何沒有清爽的感覺呢。她的頭還是暈著，推開浴室門。
「你不喜歡我嗎？」
連同毛髮被留在浴室裡的什麼，小小聲地問著。
隨著時間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的變化也降臨在她的友人身上。膨大的乳房、月經和身形變化已不算是困擾，她也開始習慣了剃毛這件事。
除了腋毛，還有指節上、手臂上和腿上，可能被別人看到的毛髮。夏天時她讓自己看起來一身清爽，彷彿生來肌膚就乾乾淨淨。
體毛有什麼關係。母親曾這麼說。她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有那麼幾次，放任自己的毛髮生長，又會怎麼樣。但她沒有辦法告訴自己沒關係，除了母親，也沒有別人會跟她說沒關係。
「這個腿毛量是男人了吧？」
「我以前也是多毛怪啊，連指節上都有毛。就是超噁的。」
社群網站上，某個節目談到雷射除毛。網紅笑著談已經不再困繞自己的毛髮。
多毛怪。哈哈。
她跟著笑，把留在浴室裡的指節毛當成笑話。
我也是多毛怪。
她曾在某個展覽上看過一幅似乎是雷諾瓦畫的浴女圖，依稀記得女人舉起手臂而使腋下毛髮微露，解說牌提到，畫出腋下毛髮是當時少見的作法。
這麼說起來，還真沒見過哪幅畫繪畫出除了頭髮外的體毛。
被掛在其他皮膚光滑潔淨的裸女圖之間，她也會自嘲是多毛怪嗎？
那個冬天在異國的溫泉旅館，她收拾好衣服後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剃毛。
「你不去嗎？」看她還佇在原處，已經等在門口的朋友問。
「……我覺得和陌生人一起泡湯怪怪的。」她不知道怎麼解釋，用沉沉悶悶的語氣說。
才沒有人要看你的身體啦。朋友開玩笑地講了些要說服她一起去公共澡堂的話。
我不想去毒害大家的眼睛。她也開玩笑地回覆。沒關係啦，你們去，我真的沒有特別想泡湯。
不開心嗎？難過還是擔心？她沒有看朋友的表情，就像她不想讓朋友看清她的表情。
朋友提著沐浴用品離開了房間。她無心洗澡，天冷不洗澡也無所謂吧。她抓起手機躺上床，企圖用網路麻痺自己。
朋友是能自在穿著無袖上衣，不用遮遮掩掩的人。她曾捧著朋友的手臂，手掌撫過那生來光滑的皮膚，就像社群網站上滑過的，年輕女性的皮膚一樣。
隨著手臂舉起，寬鬆的長袖滑落。醜陋的毛根鑽出皮膚。
要不現在就拿起小時候用的刮鬍刀，剃去毛髮，就可以裝作沒事一樣的踏入澡堂。她想，卻不為所動。眼角熱熱的，有甚麼東西梗在胸前。
一張女子的照片出現在手機畫面中，看上去只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人，僅穿著一件運動內衣，自在地高舉雙臂，毫不掩飾腋下捲曲的毛髮。
「腋毛解放！！」照片只配上簡短的文案，女人神情自在、甚至看起來自信地笑著。
她再次想到那幅浴女圖。背對著觀者的浴女那時擺著什麼表情呢？不知為何，她覺得在眾人的凝視下，浴女也會擺出那樣自在的表情。
她做不出那種表情，就算用光滑乾淨的外表包覆自己，也沒辦法自信地笑。
她關上手機，側過身。感覺到熱流從眼角向鼻樑流去。
「我想要喜歡你……」
她抱住胸口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