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城市中,花開花落早已淪為一種背景音效。那些中環腳步匆匆的精英男女,總將目光輕飄飄地掠過花店櫥窗裏那些被悉心捆綁的玫瑰——它們嬌豔而矜貴,幾乎像一種無聲的宣言,卻終難逃淪為裝點辦公室,或者成為情感交易中那浮光掠影憑證的命運。花,成了城市舞臺之上一個精緻的符號,被賦予諸多意義,卻偏偏失卻了生命本身那靜默卻深廣的語言。
花開花落,看似是自然界中一段溫和的序曲。然而在都市的鋼筋森林裏,這自然之律卻顯出幾分冷峻的殘酷:那窗檯上被精心照料而後遺忘的盆栽,它的凋零甚至無人察覺。人們競相追逐著花朵綻放時那瞬間的光華,而它的衰敗,便如同被遺忘於辦公桌角位的文件,在冷漠的陰影裏獨自完成了生死。花開花落,竟也映照出都市人對待生命那點染著實用主義的涼薄態度。後來,我在銅鑼灣轉角處偶遇一家小小的花店。店主人是一位耳背的老者,他每日靜靜坐在藤椅上,花叢簇擁著他。他並非在凝望這些姹紫嫣紅,而是在側耳傾聽花語世界中的隱秘動靜——那花瓣舒展的微顫,那花苞綻放時氣流輕柔的呼吸。我初時不解,直到他含笑告訴我:「花開有聲,落花亦有韻,只是你們聽的耳朵被喧鬧塞得太滿了。」
那一刻,我恍然明白,花的生命軌跡豈非正是我們人生最清澈的註腳?綻放時固然絢爛至極,卻終要歸於泥塵。花開並非為了固執地霸佔枝頭,每一朵花的墜落,皆是對過往生命的告別,更是對下一個春天虔誠的叩首。它們短暫的一生,恰如一場無聲的演示:生之燦爛在於傾力綻放,死之尊嚴則體現為謙遜的歸還。原來花開花是為了落,花落又靜默地為著下一次更盛大的花開——這便是生命自身的「捨得」哲學,一種帶刺的溫柔與謙卑的殘酷。
老者耳雖背,心卻澄明如鏡。他聽得到花開的聲音,亦聽得懂凋零的歎息。他彷彿在無聲的喧囂中,諦聽萬物榮枯的細語。花開得再盛,終究要謝;人站得再高,終要歸於塵土。花開花落之間,正是生命最本真的樣貌:短暫卻莊嚴,脆弱裏藏著堅韌。這並非淒涼的宿命,而是宇宙間最樸素也最深刻的循環之理。
花開花落,這本是花事最尋常的敘述。可當我們用老者那被喧囂剝離過、因而格外清明的耳朵去諦聽,便恍然悟得:花的真理,原來並非執著於枝頭的絢爛。它們那謙卑的墜落,正是以短暫的生命譜寫的永恆之歌——以花瓣的凋零,向世界許下又一個春天的諾言。
花的智慧,便藏於這無言的「舍」與「得」之間。它們不懼凋零,因明白凋零並非終點,而是融入泥土,化作滋養新生的精魂。每一片花瓣的委地,皆是對過往生命的謝幕禮,更是對未知未來毫不猶疑的投入。這便是生命在物質層面必然的告別,同時卻又在更廣大維度上,完成一場不折不扣的回歸與延續。
當我們在城市奔忙中稍作停頓,或許真該學著那位老者,在喧囂中努力捕捉花開的秘語,也聆聽落花的歎息。花開花落,非僅風景,它如一面澄澈永恆的鏡子,照映著我們自身生命的起伏與循環。那花瓣飄墜的軌跡,是生命在物質層面必然的告別,同時卻又在更廣大維度上,完成一場不折不扣的回歸與延續。
每一片凋零的花瓣,都輕叩著大地,發出無聲卻亙古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