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我,是溪邊石頭上坐著的一個孩子。蜻蜓在飛,蚱蜢在跳,水珠晶瑩剔透,猶似剔透的珍珠撒落於溪澗青石。我仰頭凝望天空,空中雲朵是天上畫師信筆塗抹的羊群,在藍天牧場上悠然移動。那時我內心無竅,亦不知世故為何物,只曉得太陽暖暖地照耀大地,空氣裡瀰漫著草木清香——世界似清泉沁透人心,一切如初生般澄澈無瑕。那時靈魂如一張未染的白紙,未曾預知日後要在上面塗抹多少難解的謎題。
時光如湍急流水,捲我入滔滔世事之中。不知何時起,我竟踏入了城市喧囂的迷宮,行走於被玻璃幕牆切割的天空之下。那些樓宇如冰冷的巨獸聳立,每一扇窗後都藏匿著無數複雜幽微的心思。我在其間遊走,日復一日,既不是輕輕飄浮的雲朵,亦非自由游弋的魚了。我的衣著或許漸漸貼合塵世之容,然而內心某個角落,卻始終蜷縮著一個茫然無措的孩子——他凝望陌生城市,如同窺探一個龐大無解的謎題。
某日於超市,偶遇一個約摸五六歲的孩童踮腳夠取貨架上的零食。他手一滑,盒子裡的雪糕意外滾落在地,孩子竟俯身蹲下去舔拾地上的冰漬。那一瞬間,我心底突然被刺穿一道裂縫,那久遠的溪邊石頭上的身影竟清晰浮現眼前——原來少年氣韻尚存,猶如出土的青銅器,深埋千年而光芒依舊,只是塵封於歲月厚土之下罷了。王國維自沉於湖前,曾回憶故鄉海寧的童年。大概人之將別,靈魂深處那孩子終會甦醒一次,如燈花爆出最後的明亮。我雖未至盡頭,但每聞時代喧囂如浪拍打堤岸,我的心便如那堤岸一般搖搖欲墜。而每當此時,溪邊那孩子便悄然於記憶岸邊佇立,清澈目光穿透喧囂,彷彿無聲詰問:你為何讓心蒙上如此厚的塵灰?
現世之我,早已沾滿風塵,步履沉重。然則那溪邊靜坐的孩子,並未消逝,他永遠凝固在故鄉的溪石之上,如一輪澄澈明淨的初月懸於天際。他執拗地守著那方小小的天空,在雲朵遷移之間,每每照見我於這塵世迷途中的行色匆匆與惶惑不安。
當我在這鋼筋森林裡疲於奔命,偶爾抬頭時,恍惚中會瞥見那孩子:他稚氣的臉孔隔著歲月朝我凝望,目光純粹如初。他在雲端之上,突然輕輕問我:「累了嗎?」這聲詰問穿過時空,不似雷霆,卻足以讓成人重重的殼簌簌開裂——原來所有中年都曾是孩童,只是許多人已忘了自己最初那枚靈魂的印記。
歲月長河奔湧向前,那溪邊石上的小小身影,卻是我靈魂深處不滅的航標燈。他並非消逝於時光倒影,而是默默潛入心的暗河,於每一次我們被浮世灌醉時,便如同水中明月,輕輕提醒著人類那與生俱來的澄澈——那未被塗抹的、最初始的善良與希望,原是我們航行於世更勝於指南針的燈塔。
所有迷失的成人啊,我們都在跌落塵泥的途中丟失了甚麼?那溪水邊端坐的孩子,原來一直懸在城市的空中,他未消逝,亦不哭泣,只在每一片雲影裡,默默目送著我們匆匆奔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