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情人分手了。
初雪在一夜之間薄薄地覆蓋了整個城市,巷弄裡的空氣因此變得格外清冽而濕冷。炭治郎抱著一只沉甸甸的紙箱,獨自走在公寓後頭那條鮮有人跡的小徑上。寒氣像無數根細針,刺進他厚重軍綠色大衣的每一絲縫隙,他只能將自己縮得更緊。那只紙箱的邊緣硌著他的胸口,冰冷而僵硬,像心裡某個逐漸麻木的角落。
他沒能騰出手來擦拭那不聽話的鼻水,於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輕輕地、徒勞地吸著鼻子,那簌簌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裡,顯得格外清晰而孤單。巷子盡頭,立著一只社區共用的老舊燃爐,鐵灰色的外殼上還殘留著昨夜雪水的斑駁痕跡。炭治郎在爐前站定,小心翼翼地將紙箱擱在微濕的地面上。他彎下腰,用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拉開了那扇小小的、發出輕微「咿呀」聲的爐門。然後,他再次直起身,重新將紙箱抱入懷中。
就是那短短的三十秒,或許更短。當他凝視著箱子裡那些承載著過去的物件時,一陣劇烈的遲疑攫住了他。那些曾經被小心翼翼撫平的信紙邊角、相片裡笑得燦爛的臉龐、隨手寫下甜言蜜語的便利貼……它們安靜地躺在箱底,像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然而,他只是輕輕闔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所有的猶豫都被一股決然的氣力取代。他手臂一傾,箱子裡的所有東西便如一陣洩洪,嘩啦啦地全數滑進了燃爐的黑暗深處。
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那盒有些受潮的火柴,劃了幾次才終於點燃一根。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裡,他將它扔進爐中。火苗先是猶豫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隨後像是被喚醒了沉睡的記憶,猛地竄高,轟然一聲,將所有的一切都吞噬。
炭治郎搓了搓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默默地在爐前駐足。火焰在他眼前跳動、翻騰,發出畢畢剝剝的輕響,將他的臉龐映得忽明忽暗。他無法移開視線,那熾熱的橘紅色光芒彷彿有著某種魔力,既溫暖又刺眼,直到他的眼眶感到一陣灼熱的酸澀。
滿滿一箱的過往,終究只是一堆輕飄飄的紙。信紙化為捲曲的黑灰,相片裡的人影在火光中扭曲、消融,最後一切都沉寂下來,只剩下一小撮帶著零星火星的灰燼,在爐底發出最後微弱的紅光。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看著那抹紅色漸漸失去溫度與光彩,最終徹底冷卻、黯淡下去。他拿起一旁的金屬撥杆,將爐門「哐」的一聲關上,隔絕了所有殘餘的溫暖。然後,他撿起那個已經變輕的空紙箱,轉身走回公寓。
一離開火源,刺骨的寒冷便變本加厲地包裹住他。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短暫而虛無的白霧。鼻子被凍得通紅,但他的眼神始終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只茫然地映著腳下灰白的水泥地。
「下午好啊,竈門先生。」
一個熟悉的聲音像石子投入靜水。炭治郎緩緩抬起頭,看見房東大嬸正提著菜籃站在不遠處。他走近了些,努力牽動嘴角,擠出一個合乎禮節的回應:「阿姨,妳好。」
「哎呀,你這孩子,動作真快,東西都收拾出來了啊。」大嬸的目光掃過樓梯口堆疊的大小箱子,最後落在他手上的空紙箱上。「箱子還夠用嗎?不夠的話,阿姨那裡還有幾個,拿給你?」
「不用了,謝謝阿姨的好意。」炭治郎輕輕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蒼白的笑意。
大嬸看著他那張因寒冷與憔悴而失去血色的臉,慈祥的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擔憂。「我說啊……其實你不用這麼急著退租的。再多住幾個月也沒關係,我看你現在……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
「真的沒關係的,阿姨。」炭治郎的微笑顯得有些疲憊,但他的聲音卻刻意地保持著響亮與清晰,彷彿在說服對方,也像在說服自己。
「我準備去旅行了。」
只是要去哪裡,他還沒有答案。或許該說,他還沒有力氣去思考那個確切的地點。他只模糊地想著,要坐上一列緩慢的火車,或是顛簸的小巴,去一個很遠很遠、能聽見海浪聲的地方。一個可以讓風把所有思緒都吹散的地方。
風刮過窗沿,發出嗚嗚的聲響,讓空蕩蕩的屋子顯得更加寒冷。炭治郎縮了縮脖子,不期然地想起,在還沒有這麼冷的時候——大約是半年前,一個還能穿著薄長袖的初夏夜晚——他們本來計畫著一場旅行。
那時,兩個人並肩躺在只夠一人舒適翻身的小床上,手臂與手臂溫熱地貼合著,空氣中是沐浴乳和彼此身上淡淡的氣息。他對自己描述著夜晚的海,說月光是如何毫不吝嗇地灑滿整片深藍色的海面,那粼粼的波光一路延伸,彷彿鋪成了一條能夠直達月球的銀色長路。
「那就是月河。」他說,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溫柔而篤定。
炭治郎將那句話、那個畫面,連同那晚手臂相貼的溫度,都好好地收在心裡。
與房東大嬸道別後,他回到了這間即將不再是「家」的屋子。大部分的物品都已打包,只剩下幾件笨重的大型家具,孤零零地立在原本的位置上,像被遺棄的記憶。再三思量後,他決定將它們送給以前的同事,那些曾見證過這屋子裡歡聲笑語的人。
分手後沒多久,炭治郎便遞出了辭呈。這並非一場倉皇的逃離,不是為了躲避任何與他有關的人事物。他只是想藉著這個突如其來的裂口,給自己一個難得的、徹底沉靜下來的機會。
他為那些剩餘的家具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再次穿上大衣出門。明明辭職不過是一週前的事,但走在同樣的街道上,看著同樣的風景,一個人,竟感覺如此陌生。寒風像一把鋒利的刀,割過他的臉頰,讓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小葵,妳下班了嗎?我在對面的咖啡廳等妳。」
掛上電話,炭治郎將自己舒服地嵌進咖啡廳角落的矮沙發裡。他雙手捧著溫熱的拿鐵,杯壁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像一種微弱的慰藉。他小心翼翼地啜飲著,怕燙了舌尖。座位緊鄰著大片的落地窗,炭治郎不經意地一瞥,視線便落在了街對面那棟肅穆的白色建築——醫院。心頭,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悄然蔓延。
大約十幾分鐘後,一個穿著米色大衣的嬌小身影推開了玻璃門。神崎葵一邊對著凍僵的雙手呵氣,一邊快步走到他面前坐下。「好冷啊!我的呢?」她問,鼻頭凍得有些紅。
炭治郎將桌上另一杯早已點好的咖啡推到她面前,然後整個人又往沙發深處陷了進去,像是在尋求更多的包覆感。「妳也太慢了吧,小葵。」
「沒辦法,今天有人來查核,護理長盯得特別緊,忙死了。」小葵抱怨著,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隨後便滿足地捧著杯子取暖。「話說,你都到樓下了,怎麼不上來坐坐?大家可都在問你呢。」
「我已經是局外人了,那樣過去很奇怪。」炭治郎聳聳肩,目光卻像被磁鐵吸引般,又不自主地飄向了窗外那棟熟悉的醫院。
「奇怪什麼,我們永遠都是一個Team的啊……」葵的話語溫和,但她很快注意到了炭治郎失焦的眼神,不由得在心裡輕嘆一口氣。「喂,我都還沒正式問過你,為什麼突然要辭職?」
炭治郎像是被喚醒般,緩緩拉回目光。面對好友直率的提問,他沉默了片刻,長長的睫毛垂下,掩蓋住眼底的情緒。「沒什麼,」他輕聲說,「只是想去旅行。」
「旅行請長假就好了啊,好好的護理師不當了,怎麼行?還是說,你以後想做別的?」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更低了,「但我暫時……不想再當護理師了。」
這個答案讓葵一時語塞。她看著眼前這個總是像小太陽一樣溫暖的朋友,此刻卻被一層薄薄的陰霾籠罩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默默地又喝了一口漸漸冷卻的咖啡。
「對了,找妳出來是想讓妳看這個。」炭治郎像是要打破這份沉重,掏出手機,點開了今天拍的家具照片。
「喔,你之前提過的……」葵一張張地滑動著螢幕,照片裡的沙發、書櫃、餐桌,都曾是她熟悉的場景。她忽然停下動作,抬起頭,認真地問:「炭治郎,這些……你真的都不要了?」
「嗯。」他點點頭,語氣平靜而肯定。正是這種超乎尋常的平靜,讓葵的心底竄起一絲不安。
「那你以後……不住這裡了嗎?我是說,旅行回來之後。」
「我不知道。也許會換個地方,買新的吧。」他輕描淡寫地說,「妳看看有喜歡的就拿去,不然我也是當廢棄物處理了。」
離開咖啡廳時,炭治郎堅持陪葵走到公車站。在昏黃的路燈下,葵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炭治郎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正是這個笑容,讓葵的心裡感覺到一陣微苦的酸澀。
「你真的不打算回醫院了嗎?這個月好多人離開,先是煉獄醫師,現在又是你……」
炭治郎只是笑著,沒有回答。他抬起手,像從前那樣,溫柔地揉了揉葵的頭髮,卻一句話也沒說。當他的手放下時,葵的視線被他指間的一點銀光吸引住了。
「你的戒指……還戴著?」
「嗯,就當是最後了。我想再戴幾天,」炭治郎低下頭,指腹輕輕摩挲著無名指上那枚素雅的銀戒,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他應該……不會不高興吧。」
「炭治郎……」葵的擔憂幾乎要脫口而出,「你不會想不開吧?」從學生時代起,他們就是最好的朋友。他和他——煉獄醫師——之間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也正因如此,她此刻才更加心慌。
「傻瓜,我沒有那麼笨。」炭治郎又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絲釋然。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再緩緩呼出,彷彿要將胸口的鬱結一併吐出。「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沉澱一下。真的,沒事的。」
他沒有說謊。他確實只是需要沉澱。儘管那些黑暗黏稠的念頭,也曾在無數個失眠的夜裡悄悄造訪,但他的職業讓他看盡了生命的脆弱與堅韌。在與死神拉扯了這麼多次之後,他比誰都更明白,珍惜生命,是一件多麼重要而艱難的事。
炭治郎陪著葵,在風口處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公車的燈光由遠及近,他目送著她上了車,車窗裡的朋友朝他用力揮手,然後,巴士匯入夜色的車流中。四周重歸寂靜,他才轉過身,一個人,走回那間等待他清空的公寓。
清空家當的同時,他也在整理自己的行囊。一只小小的背包,裝載得極其克制:幾件替換的衣物、必要的錢與證件,還有一小包應付頭痛和暈車的藥品。他沒有打算讓這趟旅程無限期地延長,他隱約地害怕,如果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傷裡太久,那份自憐自艾的情緒反而會像深海的水壓,將他壓垮,再也無法浮起。
他並不是想藉由逃離來忘記這個人,更不是要刻意抹去分手的傷痕。他只是需要一段不被打擾的距離,去重新梳理兩人之間那條曾經緊密,如今卻已斷裂的情感連結;去溫習那些被日常磨損,卻依舊在記憶深處閃閃發光的美好。
從準備到出發,僅僅是兩三天的光景。在最後一次轉動鑰匙,鎖上那扇共同居住了四年多的大門前,炭治郎在門口駐足了片刻。他回頭望進屋內,視線所及,只是一片空蕩蕩的、被徹底打掃過的潔白。陽光從乾淨的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寂寞的光斑,再也激不起一絲熟悉的塵埃。什麼都沒有留下,彷彿他和他的故事,從未在這裡發生過。
最終,炭治郎選擇了火車。一列沿著海岸線不斷向南的區間車。它的終點,如觀光文宣上所說,是一個有著美麗海洋的小小漁村。
他在售票機前猶豫了一下,刻意買了兩個相鄰的位子。這舉動沒有什麼特殊的象徵意義,他只是單純地想在這趟旅程的開端,為自己保留一片不被侵擾的孤單。
他靠窗坐下,將背包安放在身旁那個空著的座位上,像個沉默而忠實的旅伴。火車規律的「喀噹、喀噹」聲響起,窗外的景象開始一幕幕向後流淌。高聳的水泥叢林逐漸稀疏,取而代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與開闊的田野,然後,在天與地的交界處,一抹深邃的藍色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視野。
是海。
他這才恍然驚覺,交往了這麼久,他們竟從未真正一起出遠門旅行過。或許是因為生活被工作切割得太過零碎——他是備受敬重的醫師,自己是穿梭在病房的護理師,兩人各自在日與夜的軌道上輪轉。多少次,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恰好是對方正要出門上班的時刻。正因如此,他們才更加珍惜那些偷來的、依偎在一起的短暫時光。
無論過去多久,無論後來收入增加了多少,他們也從未想過要搬離這間小小的公寓。最重要的,是那張不管天氣是溽熱還是嚴寒,都能讓兩人緊緊挨在一起睡覺的小床。他在醫院裡總是一副嚴肅、不苟言笑的模樣,可只要一回到家,踏入那扇門,他就會卸下所有防備,對自己展現出毫無保留的呵護與溫柔。四年來,始終如一。
他有時會半開玩笑地說,總有一天,他們要去美國結婚。這個介於玩笑與真心之間的許諾,對炭治郎而言,曾像一個美得近乎不真實的夢。一個他甘願沉溺其中,不願醒來的夢。
只是,再美的夢,終究有天光乍亮的一刻。
火車依舊平穩地前行著,陽光透過車窗斜斜地照在他臉上,有些刺眼。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睡了一場過於漫長的午覺,做了一個太過深刻的夢。醒來之後,世界依舊在運轉,他卻昏昏沉沉,太陽穴後方隱隱作痛。
或許,這趟旅程的意義,就是一個清醒的過程。一場由他自己駕駛的,緩慢而顛簸的,從夢境駛向現實的過程。
太陽穴的鈍痛感持續著,炭治郎側過身,拉開背包的拉鍊,伸手進去翻找那包隨身攜帶的頭痛藥。指尖在各種雜物間摸索,最後勾到一個熟悉的藥袋,他想也沒想便將它扯了出來。
然而,在車廂內昏黃的燈光下,藥袋上那用黑色簽字筆寫下的名字,卻不是他自己的。
——煉獄杏壽郎。
那幾個字像一道無聲的烙印,瞬間燙住了他的指尖,讓他所有的動作都凝固了。時間彷彿倒流,此刻看到這包藥的心情,與他第一次無意間發現它時一模一樣,心跳漏了一拍,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滅頂的、不知所措的慌亂。
那是個尋常的午後,他跪在廚房的矮櫃子前想找一罐備用的果醬,卻在櫃子深處翻出了這個陌生的藥袋。他拿著它走到客廳,杏壽郎正靠在沙發上看書。聽到他的腳步聲,杏壽郎抬起頭,目光落在藥袋上,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靜,長得像一個世紀。
炭治郎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杏壽郎就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殘酷的語氣,說出了那句話。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絲毫鋪陳。
『是胃癌,肝轉移了。』
他曾以為自己早已學會了看淡生死。畢竟,在白色巨塔裡走了這麼多年臨床,看過太多心電圖由起伏變為直線的瞬間。他以為自己能坦然,能專業。可原來,當死亡的陰影籠罩在自己至親至愛的家人身上時,所有的冷靜與理智都會瞬間崩塌,不堪一擊。那些所謂的經驗,根本無法教會你如何去面對。
火車行進的搖晃像一個溫柔的搖籃,不知不覺中,炭治郎竟沉沉睡去。他沒發現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廣播裡傳來終點站的提示音,那略帶迴響的聲音一遍遍地催促著乘客,他才猛然驚醒。
腦袋依舊昏沉得像灌了鉛,他抓起一旁的行李,混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下了車。月台上,一股夾帶著海洋濕氣的冷風迎面撲來,他呆站了好一會兒,任由那寒意鑽進衣領,滲透皮膚,直到大腦被凍得清醒了幾分,才終於邁開腳步。
他攤開在車站遊客中心領來的簡易地圖,藉著昏暗的燈光辨認著方向。要往海邊去。冬日的夜晚總是來得又急又早,才六點多,天色就已全然墨黑。沿途的路燈三三兩兩,有的還接觸不良般地閃爍著,將他孤單的影子在地面拉長、又縮短。
幸好車站離海邊不遠,大約二十分鐘的步行距離。來到沙灘的邊緣,炭治郎脫下鞋襪拎在手上,赤腳踩上沙地的那一刻,一股鑽心的冰冷從腳底竄了上來。他瑟縮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腳底的皮膚似乎也漸漸麻木,習慣了這份寒冷。
只是,在這樣的天氣裡,他實在沒有勇氣再靠近冰冷的海水。於是,他在一片相對乾燥的沙地上找了個位子,就這樣坐了下來。
海風比預想的還要凜冽,裹挾著濃重的鹹腥味,毫不留情地吹拂著他。他抬頭望向前方,卻只見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連海與天的分界線都模糊不清。出發前他特地查過日曆,今天是月圓之夜。可此刻,厚重的雲層像一床濕冷的棉被,將月亮遮得嚴嚴實實,只在雲層最薄的邊緣,透出一絲微弱而絕望的月光。
炭治郎抱緊雙膝,將臉埋進臂彎裡。眼前只剩下一片純粹的漆黑,當你看得久了,那片黑暗便彷彿擁有了生命,像一塊螢幕,開始不受控制地,放映起那些你拼命想忘記、卻又無比珍視的畫面。
在最後的那幾個晚上,杏壽郎已經轉到了安寧病房。他說,他不想在無謂的痛苦中掙扎,在那裡,四周都是溫柔而有尊嚴的道別,感覺更安心一些。巧合的是,炭治郎的護理單位就在那一層。於是,那幾天,他幾乎是將醫院當成了家,日與夜的界線都模糊了。
他依稀記得,大概是在杏壽郎離開的前兩天。那晚他正好沒有排班,便蜷縮在病房的陪客椅上,守著他。那天,杏壽郎的腹脹得特別厲害,下午才剛抽完腹水,整個人都顯得異常疲倦。打了止痛劑後,他便一直昏睡著。直到半夜,在藥效的間隙中,他突然睜開眼,用微弱的氣息,喚醒了在床邊打瞌睡的炭治郎。
炭治郎猛地驚醒,對上的,是杏壽郎一雙清明卻盛滿哀傷的眼眸。
『我們是時候分手了。』他說。聲音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自從知道他生病以來,炭治郎就哭得很多。但在他說要分手的那個晚上,炭治郎覺得自己彷彿流乾了一輩子的眼淚,心臟被那句話狠狠地剖開,只剩下無盡的抽痛。
『如果你死了,我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他哽咽著,話語不成章法。
『所以,我們只是分手了。』杏壽郎的眼神溫柔而堅定,『你必須這樣想。這樣,很久很久以後,你還能再得到幸福。』
他不得不這樣想,因為他還來不及反駁,杏壽郎就因體力不支而再度闔上了眼。隔天,他狀況極差,一整天都在昏睡與甦醒的混沌邊緣徘徊。
最後一次清醒,也是在晚上。他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般,突然睜開眼睛。目光越過炭治郎的臉龐,落在他頸間用鍊子串著的那枚銀戒上——因為工作的關係,他總是這樣戴著。杏壽郎凝視了很久很久,久到炭治郎以為他又要睡去時,他才緩緩啟唇,聲音顫抖得幾乎碎裂在空氣裡:
『你不可以……再戴了,知道嗎?』
炭治郎死死咬住下唇,忍住喉嚨裡翻湧的哭聲,只能拚命地搖頭。他緊緊握住杏壽郎那隻因輸液而冰涼的手,除了搖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們已經分手了……』杏壽郎費力地將視線轉向窗外,那夜,窗外也懸著一彎瘦弱的月牙。他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道:『雖然……我還沒能帶你去看月河……』
「……但是我直到最後,還是看不到月河啊……」
一陣更強勁的海風迎面吹來,臉頰上那兩行冰冷的濕意,讓炭治郎意識到自己又哭了。他索性放棄了,任由溫熱的淚水在冰冷的臉上肆意滑落。
該怎麼樣,才能像他說的那樣放下?無論怎麼努力去想,那份悲傷都像附骨之蛆,紋絲不動。他也無法想像,在沒有他的「很久以後」,自己該如何拼湊出幸福的模樣。因為他們確確實實地分開了,隔著生與死的距離,分得那麼遠,那麼遠。就像他在月球,而自己被困在地球,那條名為「月河」的通道,終究沒有為他敞開。
就在這時,彷彿是聽見了他的悲鳴,方才那陣風竟吹散了天邊厚重的雲靄。一輪皎潔的滿月,赫然露出了完整的容顏。柔和清冷的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灑在漆黑的海面上,瞬間鋪開了一條通往天際的、銀白色的聖潔之道。海面上的粼粼波光,碎得像億萬顆細小的水鑽,在那條銀路上閃爍、跳動。
那條路,看起來如此神聖,如此純潔。透過炭治郎盈滿淚水的眼眶望去,朦朧的視野讓那片光芒顯得更加夢幻,更加璀璨奪目。
月河的另一端,就是他。
炭治郎緩緩站起身,像是被那道光芒蠱惑了一般,一步一步地,朝著海的方向走去。水面閃爍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底,讓他漸漸看不清前路,腦中傳來一陣陣幾近昏厥的暈眩。
他想起最後那幾天,杏壽郎堅持要他把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都還給他,剩下的,就都丟了。他想起自己在搬出公寓前,是如何親手將那一疊疊的合照與信件送入火爐。唯獨留下了一張——那是他們還未交往時,在一次醫院餐會上,被同事起鬨拍下的第一張合照。照片裡的兩人,笑得有些尷尬,有些靦腆。他一直將它妥善地收在錢包的夾層裡。
當冰冷的海水觸碰到腳趾尖的那一刻,炭治郎猛然停下了腳步。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這條壯闊而美麗的月河,沒有再繼續往前。
因為他明白,那裡不是自己現在能去的地方。那是只屬於他的歸途。
炭治郎在水邊站了許久,任由冰冷的海浪一次次拍打著他的腳踝。他抬起左手,看著無名指上那枚依舊戴著的戒指,用右手拇指輕輕地、眷戀地摩挲了幾下。然後,他深吸了一口飽含鹹味的空氣,將戒指從指間褪下,握在掌心。
下一秒,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點銀光奮力朝著月河的盡頭拋去。
他轉過身,用手背用力擦乾了臉上的淚痕,走回去,撿起沙灘上屬於自己的鞋襪與背包。
那是一個,像夢一樣的夜晚。而事實上,在回到簡陋的旅社後,他也確實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月河,比他親眼所見的更寬、更長,更加光芒萬丈。在月河的彼端,他看見有個人影靜靜地站在那裡,溫柔地望著他。他努力想看清對方的長相,但那身影卻漸漸模糊,融化在皎潔的月光裡,融化在他不斷湧出的淚水裡。
但對炭治郎來說,這已經足夠。
那是一個很美、很美,很幸福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