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裡的燈早已熄滅,窗外的世界沉入一片深藍色的靜謐。只有一縷稀薄的路燈光暈,頑固地穿過窗簾的縫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抹淡得像水痕的光斑。
炭治郎在床上翻來覆去,床鋪因他的焦躁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他緊緊閉著眼睛,試圖強迫自己入睡,腦海裡卻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機,一遍又一遍,固執地浮現出同樣的畫面——
更衣室裡,無一郎那雙近在咫尺的、映著自己身影的清澈眼眸。
他扣在自己後頸上那隻微涼卻用力到指節泛白的手。
以及,那個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的吻。
那一瞬間的觸感,冰涼中帶著不顧一切的灼熱,強烈到彷彿此刻還殘留在唇上。
炭治郎猛地將臉死死埋進柔軟的枕頭裡,試圖用窒息感來驅散腦中的混亂。然而,心臟卻不聽使喚地,在耳邊擂鼓般狂跳,那聲音在深夜裡迴響,震得他太陽穴陣陣發疼。耳朵,也依舊滾燙得嚇人。
「為什麼……?」他從枕頭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悶悶的喃喃自語,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在問誰。是問無一郎,還是問他自己。
他記得無一郎在那個吻之前,用顫抖的、沙啞的聲音說出的話——
「你的在意和我的,是不是一樣?」
「我要你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炭治郎咬緊了牙關,心裡像有一團被貓玩弄過的毛線,亂成一團,找不到任何頭緒。
他從來沒有想過,「在意」這種單純的情感,還能有不一樣的、更深層的含義。
在他的世界裡,時透無一郎是個需要被守護的、有些孤僻的天才同伴;是在急救現場可以放心交付後背的、值得信賴的夥伴;是他忍不住想去拉一把、想讓他多一點笑容的弟弟一樣的存在……
可是……
可是,為什麼心跳會失控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只是回想起那個笨拙的吻,他就感覺四肢百骸都像被點燃了一樣,燒得他渾身發燙?
夥伴之間,會這樣嗎?
床鋪又發出一聲抗議似的呻吟,他又一次翻過身,睜大眼睛,徒勞地望著天花板上那抹唯一的光斑。
時間,就在這份無解的混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夜色,從深藍,到靛青,再到泛起一絲灰白。
一夜無眠。
直到第一縷晨曦,將天花板上的光斑染上淺淺的金色時,炭治郎才在一片極度的疲憊中,遲鈍地意識到——
時透無一郎的那個吻,像一把從天而降的、不容拒絕的鑰匙。
它撬開的,是他內心深處一扇他從未察覺、也從未敢去觸碰的門。
而門的後面,是他此刻尚且無法理解、也無法命名的,洶湧的情感狂潮。
清晨交班的鐘聲,像往常一樣準時響起。內科病房的走廊燈火通明,護理師推著發出輕微滾輪聲的藥車來回穿梭,主任醫師一絲不苟的詢問聲在空氣中迴盪。一切都和昨天、前天,沒有任何不同。
但對竈門炭治郎來說,整個世界都已經不一樣了。
一夜徹底的失眠,讓他的眼底泛起一層藏不住的淡淡青色。他努力想集中精神,聽清楚主任的分析,可大腦卻像被浸在水裡,昏沉遲鈍,連筆記都差點寫錯了好幾行。
「竈門,你昨晚沒睡好嗎?精神狀況也是評估醫師能力的一環。」主任的眉頭皺了起來,語氣雖不重,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提醒。
「是!非常對不起!我會立刻打起精神的!」炭治郎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立刻挺直身子,努力擠出一抹比平時僵硬許多的笑容。
可那笑容背後,他的心思早已亂成一團。腦海裡,昨夜更衣室裡的畫面,像一道無法關閉的閃電,反覆撕裂他混亂的思緒——無一郎那近在咫尺的、因情緒而微微泛紅的臉,以及那個突如其來的、冰涼又滾燙的吻。
他終於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瞥向隊伍另一側的時透無一郎。
然而,對方卻是一副與他截然相反的、絕對的平靜。
無一郎的神情冷淡如初,目光專注地鎖定在手中的病歷與數據上,當主任提問時,他依舊能用最平穩的語氣,給出最精準的答案。
那副完美的、若無其事的模樣,彷彿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場荒唐的夢。
這份極致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言語或爭吵,都更讓炭治郎心亂如麻。
——難道,那個吻對他來說,真的就只是一時衝動嗎?
——又或者,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連他自己都已忘卻的試探?
——還是說……他後悔了?
午休時分,炭治郎端著餐盤,在通往員工餐廳的走廊上,迎面遇上了獨自一人的無一郎。他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開口問個清楚。
然而,當他看到無一郎抬起眼,那雙清澈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地像一片結了冰的湖面時,所有準備好的、翻騰了一整個上午的話語,就這樣硬生生地、悉數卡在了喉嚨裡。
那眼神,像一道無形的牆,拒絕了所有試圖靠近的可能。
最終,炭治郎只能從牙縫裡,擠出一個乾澀又勉強的笑容。
「辛、辛苦了,時透同學。」
他甚至退回了那個最疏遠、最公式化的稱呼。
無一郎只是極淡地「嗯」了一聲,便與他擦肩而過。那背影,乾淨俐落得近乎殘酷,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或停留。
炭治郎愣愣地僵在原地,直到那道白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一股說不清的、混雜著委屈與失落的酸澀感,從胸口猛地湧上,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以為,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兩人的距離早已變得與眾不同。
可此刻,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卻好像比初見時,還要遙遠。
那天的病房,本來只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例行巡視。主任醫師的聲音平穩地在走廊上講解著病情,空氣中是熟悉的、一成不變的藥水與消毒水氣味。
忽然,一道尖銳刺耳的警報聲,像一把利刃劃破了這份沉悶的日常。
「嗶——嗶——嗶——!」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聲源——一位插著鼻胃管的年邁病人,正劇烈地喘息,臉色漲成青紫色,監測儀上代表血氧飽和度的數字,正以驚人的速度斷崖式下跌。
護理師立刻發出一聲尖銳的、帶著顫抖的大喊:「醫師!病人嗆咳!SPO2掉到六十了!」
在所有人還在反應的瞬間,炭治郎幾乎是本能地、像一支出弦的箭般衝了上前。他腦中一片空白,連桌上那盒近在咫尺的防護手套都沒來得及戴好,就已經俯下身,試圖用手指去清理病患口中的黏液、調整氣道。
「爺爺,沒事的!撐住!」他顫抖的聲音緊貼著老人的耳邊,帶著一種拚命的、想要傳遞力量的溫柔,同時迅速協助護理師將病人從躺姿調整為坐姿。
「竈門!」
一道急促、甚至有些變調的聲音,從他身後炸響。
無一郎那張總是冷靜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那是一種近乎失控的驚駭。
「你沒戴手套!立刻退下!」
可此刻的炭治郎,世界裡只剩下病患那雙因缺氧而充滿恐懼、不斷掙扎的眼睛,他完全聽不進任何話語。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他渾然不顧地配合著護理師的急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將自己暴露在未知的感染風險之中。
無一郎的心臟,在那一刻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了,一陣尖銳的、窒息般的疼痛傳來。
他幾乎是怒吼著,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將炭治郎從病床邊硬生生拉開。然後,他自己迅速戴上手套,取而代之,雙手精準地按上病人的下顎、重新暢通氣道,一系列指令從他口中清晰而迅速地發出,冰冷得像機器:
「喉頭鏡跟七號半插管!叫麻醉科!立刻聯絡加護病房準備接收!」
在一片極度的混亂中,病人的氣道終於被重新建立,被緊急送往加護病房。監測儀上那條代表血氧的曲線,也逐漸回升到安全的範圍。病房裡的喧囂慢慢消退,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只有劫後餘生的疲憊。
只有無一郎,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他猛地轉身,一把抓住還在原地喘息的炭治郎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讓炭治郎都感到了疼痛。他的聲音,被壓抑得厲害,卻依然透出無法掩飾的劇烈顫抖:
「你剛才……差點就——」
話說到一半,卻戛然而止。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或者說,他不敢說下去。
炭治郎愣愣地看著他,順著他的目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手背上,因病人方才無意識的掙扎,留下了幾道清晰的、滲著血絲的抓痕。
「啊……對不起,」他喘著氣,抬起頭,卻仍舊露出那種單純得近乎傻氣的、讓人無可奈何的笑容,「我只是……不想讓爺爺在那種時候,感覺到孤單害怕啊。」
無一郎徹底怔住了。
胸腔裡,一股陌生、尖銳,卻又洶湧得無法抗拒的情緒,猛地炸開。
那不是對病人病況的焦慮,也不是對同事失誤的憤怒。
而是對竈門炭治郎這個人——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害怕失去的恐懼。
他攥著炭治郎手腕的力道,在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況下,又加重了幾分。那雙總是冰冷如鏡的眼眸,在此刻徹底碎裂,再也拼湊不出任何冷靜的假象,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的焦灼與慌亂。
值班室裡的燈光慘白得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將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
炭治郎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正拿著優碘棉棒,笨拙地清理著自己手背上那幾道清晰的抓痕。傷口不深,卻因主人的不以為意而顯得有些可憐。
他還一邊小聲嘀咕,一邊傻呵呵地笑著,試圖用樂觀來沖淡方才的緊張氣氛:「沒事、沒事,傷口不深,消毒一下,貼個OK繃就好啦。」
「笨蛋。」
一道冰冷的、壓抑著怒火的聲音,打破了這份故作輕鬆的平靜。
炭治郎抬起頭,看見時透無一郎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面前。他的臉色蒼白,嘴唇緊抿,那雙總是像一泓靜水的眼眸,此刻卻因無法抑制的劇烈情緒,而掀起了駭人的風暴。
「時透同學……」
「你到底在想什麼!」無一郎猛地提高了音量,那把總是平穩、清冽的聲音,第一次因極度的激動而破碎、顫抖。「你知道剛才有多危險嗎?在不確定病人有沒有其他傳染病的情況下,你竟然連最基本的防護都沒有做!」
炭治郎徹底愣住了。他從未見過無一郎這副模樣。
一向冷靜如冰、判斷如機械般精準的他,此刻卻像一座失控的火山,眼裡翻湧的情緒洶湧到近乎要溢出,將他整個人都點燃。
「如果那抓傷再深一點,如果傷到了神經,如果你因此被感染……」無一郎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他蒼白的指尖死死地攥著自己白袍的下襬,那似乎是他用來維持最後一絲理智的、唯一的支點。「你有沒有,哪怕只用一秒鐘,想過這些後果?」
炭治郎張了張口,卻沒有立刻為自己辯解。他只是靜靜地、有些怔忡地,望著眼前這個近乎失控的少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從那雙總是映著數據與理論的清澈眼眸裡,看見了最原始的——害怕。
「我不是……不珍惜自己。」他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帶著濃濃的歉意,卻也無比誠懇,「只是,在那個時候,我真的沒辦法退後啊。因為如果我是那個躺在床上、快要不能呼吸的病人,我也不希望……被任何人放棄。」
這句簡單、質樸,甚至有些傻氣的話,像一擊重拳,狠狠地擊中了無一郎的胸口。
他怔住了,呼吸猛地一滯。
方才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溫柔的、不容置喙的冷水,從頭到腳澆熄。
他喉嚨緊縮,所有準備好的、更嚴厲的責罵,就這樣悉數卡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更衣室裡,陷入了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許久,無一郎才終於像洩了氣一般,垂下緊繃的肩膀,低下了頭。他再次開口時,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全然的、無可奈何的挫敗感:
「……你這個人,真是讓人受不了。」
時透無一郎還微微低著頭,指尖因方才失控的情緒而死死地攥著白袍的衣角,以此作為自己不至於崩潰的支點。那句發自靈魂深處的、脆弱的懇求,還在空氣中微弱地迴盪。
「別再讓我……經歷那種感覺了。」
炭治郎靜靜地望著他,看著他微顫的肩膀和蒼白的側臉,胸口猛地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柔的酸澀。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辯解的話,也沒有再用那種慣常的、陽光般的笑容去敷衍。
他只是,非常緩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隻手,溫暖、乾燥,帶著薄薄的、因勤奮工作而生成的繭。它輕柔地、不容拒絕地,覆上了無一郎那隻因用力而骨節泛白、冰冷緊繃的手。
「……我會小心的。」炭治郎低聲說。他的聲音,褪去了所有的驚慌與歉意,只剩下前所未有的、鄭重其事的認真,「從今以後,我會更加小心。我不想讓你擔心。」
無一郎渾身劇烈一震。
他的指尖,被那隻更溫暖、更厚實的手完全包覆住。陌生的、令人安心的觸感,帶來了一陣酥麻的、像電流般的顫動,從手背一路竄上心口。
胸腔裡那片因恐懼和憤怒而掀起的狂風巨浪,竟被這一個簡單的觸碰、一句溫柔的話語,不可思議地,輕輕撫平了。然而,海面下的暗流卻因此變得更加洶涌、更加混亂——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需要、甚至會如此渴求,這樣一份來自他人的、溫暖的安心。
他緩緩抬起眼,望進了炭治郎那雙真誠得近乎透明的眼眸。
在那雙眼睛裡,他沒有看到對他方才失控的譴責,沒有看到對他無理要求的厭煩,什麼都沒有。只有最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的信任與溫柔,像一片廣闊而溫暖的海洋,靜靜地承接住了他所有的失控與脆弱。
無一郎的喉嚨猛地一緊,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任由自己的手指,在那片溫暖的掌心裡,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病房外傳來護理師巡視病床的、規律的腳步聲,打破了這方小小的、凝固的寧靜。
無一郎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炭治郎卻彷彿洞悉了他的退縮。
他沒有鬆開,反而握得更穩、更緊了一些。
那力道,像是在無聲地、鄭重地,立下一個不可動搖的承諾。
那一刻,在門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時透無一郎終於,徹底地明白了。
比起他從小到大所追求的、信奉的、那些絕對的「正確」與「精準」。
原來,這種能夠給予他人、也能從他人那裡獲得的,讓人安心的力量。
才是他一直以來,從未真正擁有,卻無比渴望的東西。
房間裡安靜得,能清晰聽見牆上時鐘秒針走動的、「咔、咔」的聲音。那聲音規律、冰冷,一如無一郎過去的世界。
他凝視著炭治郎,那雙總是清澈無波的眼眸,此刻卻像深夜裡翻湧的海,深沉得幾乎要將人吸進去。他覆在炭治郎手背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
「……我一開始,覺得你很傻。」
他終於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有些艱澀,帶著一種僵硬到近乎殘酷的誠實。
「跌跌撞撞,總是犯錯,感情用事……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名合格的醫師。」
炭治郎怔了一下,那份直白讓他心口微微刺痛,但隨即便化為一抹無奈的苦笑。他垂下眼眸,輕聲承認:「嗯……你說的沒錯。在你幫我補習之前,我的確是一團糟。連老師也常常說我,光有熱情卻笨手笨腳。」
無一郎卻沒有停下,彷彿一旦開了口,那些積壓已久、連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思緒,便再也無法抑制。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是在一點一滴地、艱難地,剝開自己那層厚厚的、名為理性的外殼:
「但所有人都喜歡你。護理師、病人、家屬……甚至連總是板著臉的主任,在責罵你的時候,眼神裡都沒有真正的厭惡。」他頓了頓,語氣裡滲入了長久以來的困惑,「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為什麼你不需要做到一百分,不需要永遠正確,就能獲得那些……我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炭治郎猛地抬起頭,眼神裡閃過一瞬劇烈的、混雜著驚訝與心疼的動搖。
無一郎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收得更緊,像是要從這份溫暖的觸碰中汲取說下去的勇氣。
「我觀察了你很久。你總是把自己擺在最後面,別人的需求永遠比你自己的安危更重要。可是,你做的這一切,都不是為了討好誰,也不是為了得到稱讚……」
他的語氣忽然顫抖了一下,像被某種洶-而來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攫住了心臟。
「只是因為,那是你想做的。即使會讓自己受傷,即使偶爾會有點危險……你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那樣做。傻得……傻得讓人……」
他沒有,也無法把最後的話說完。
那句未出口的「心疼」,或是「移不開眼」,就這樣懸在空氣中,卻像把心底最隱秘、最柔軟的那個角落,赤裸裸地攤開在了炭治郎面前。
炭治郎靜靜地望著他,望著這個第一次在他面前,顯露出如此巨大脆弱與迷惘的天才少年。胸口,一陣難以抑制的、滾燙的熱流猛地湧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
在時透無一郎那冰冷淡漠、精準無誤的外殼之下,隱藏著的,是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深刻矛盾,與對溫暖的無盡渴求。
炭治郎聽完那番笨拙卻無比坦誠的剖白,長久地沉默著。值班室裡,只剩下牆上時鐘那穩定而孤單的秒針聲,像在為這場無人見證的告白,靜靜地計時。
終於,他忽然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有些苦澀,卻依舊無比真誠的笑容。那笑容,像雨後初晴的陽光,溫柔地融化了空氣中殘留的、最後一絲緊繃。
「嗯……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個傻瓜。」他坦然地、輕聲地承認了,語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自卑或羞愧,彷彿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我頭腦不靈光,反應也慢,還常常出錯。說實話,要不是老師和學長姐們一直包容我,我可能早就被淘汰了。」
他停頓了一下,那雙總是像小動物般溫順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柔和而清澈的光。他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因為自己的剖白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但這就是我啊。」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帶著一種不容撼動的、溫柔的堅定。
「我想成為一名醫生,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能做到最好、能成為權威,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他望著兩人交疊的手,輕聲說,「只是因為,我想這麼做。只要我的存在,還能為病床上痛苦的人,帶來哪怕一秒鐘的安慰;只要我還能幫到人,就算笨拙一點、就算走得比別人慢一點,也沒關係。」
炭治郎笑著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那雙赤誠的眼眸裡,正閃爍著一種純粹無比的光芒。
那並非天才那種足以讓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視的耀眼光芒。
而是一種,更像是深夜裡一盞小小的、溫暖的燭火,光芒雖弱,卻無比堅定、甚至堅定到近乎愚笨的光。
無一郎怔怔地看著他。
那道光,明明和「一百分」沒有任何關聯,和「正確答案」也毫無關係。
卻強烈到、溫暖到,讓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
胸口的最深處,那股陌生的、洶湧的情緒,再度翻湧而上。那是一種混雜著心疼、敬佩,與前所未有悸動的感覺,像溫熱的電流,竄過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他感到一陣陣難以抗拒的酥麻。
在這一刻,時透無一郎終於明白了。
他一直以來所困惑的、所不解的、所追尋的那個答案。
炭治郎之所以能獲得所有人的喜愛,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而是因為他本身的存在——那份不為任何外物所動搖的、溫柔而堅韌的內核。
而自己之所以會被他吸引,也正是因為這道光。
這道,他那冰冷、正確、完美的世界裡,所沒有的,獨一無二的光。
炭治郎的話語,像一股溫柔而堅定的暖流,沒有任何阻礙地,靜靜地、緩緩地,灌進了時透無一郎那片長年被冰封的心田。
那些他從未理解過的、教科書上從未定義過的情感與價值觀,此刻,卻化為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形象,就坐在他的眼前。帶著溫度,帶著光。
無一郎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深處,清晰地映出炭治郎那雙在燈光下,因真誠而顯得格外熾熱的瞳孔。
不知不覺間,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隻總是精準、穩定的手,此刻卻在空氣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像是在掙扎著,要跨越一道他為自己劃下了一輩子的、無形的界線。
那隻手,非常、非常緩慢地,靠近了炭治郎的臉側。
他能感覺到對方肌膚散發出的溫熱氣息,能看清他臉上細小的絨毛,幾乎下一秒,就要觸及那份能將他融化的溫暖。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碰觸的前一刻,無一郎的動作,忽然像被凍結般,停住了。
他整個人愣住了。
眼底閃過一瞬劇烈而痛苦的、矛盾的掙扎。那是一種,在渴望觸碰的本能,與害怕失控的理性之間,所爆發的無聲戰爭。
最終,他還是像洩了氣一般,將那隻懸在半空的手,一寸一寸地,緩緩收了回來,緊緊握成了拳。
無一郎沒有說話,只是迅速垂下眼簾,用濃密的睫毛,將方才那場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情感風暴,重新壓回了心底的最深處。
炭治郎並沒有完全注意到這番細微的、充滿掙扎的舉動。他依舊保持著那個溫和的微笑,像是根本不明白,自己方才那番樸實無華的話語,究竟對眼前這個總是將自己隔絕於世的少年,造成了多麼深遠、多麼劇烈的觸動。
燈光下,兩人肩並肩地靜靜坐著,一個坦然溫和,一個心懷狂瀾。
那一次未完成的觸碰,像一道懸而未決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伏筆,靜靜地、沉重地,懸浮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裡。
讓那兩顆剛剛才找到共鳴的心跳,久久,都難以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