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正是萬物睡得最沉的時刻。病房走廊的靜謐,卻被一陣撕心裂肺的警報聲悍然劃破。
監測儀尖銳刺耳的鳴叫,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人的耳膜。值班室裡,病人生命徵象監測螢幕上那條代表血壓的曲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下滑,最終定格在一個血紅色的、觸目驚心的數字上。
「是302床!」炭治郎幾乎是第一個從椅子上彈射出去的,大腦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本能地衝向病房。
「患者血壓掉到六十了!收縮壓還在降!」他的聲音因腎上腺素飆升而微微顫抖,卻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雙手已經開始笨拙卻迅速地推著沉重的急救車。
一道白影緊隨其後,無一郎的身影在走廊的冷光下劃出一道迅疾的弧線。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那雙清澈的眼眸像最精密的掃描儀,冷冷地掃過監測儀上的所有數據。
「心室顫動,準備去顫。靜脈通路給予正腎上腺素,備好500毫升生理食鹽水全速滴注。」
「是!」炭治郎立刻應聲,手忙腳亂地從急救盤裡找出針劑、連接管路、推入藥物,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心律不整,準備電擊,200焦耳。」無一郎的語速平穩得像在進行模擬演練,他已經熟練地旋轉好除顫器上的能量旋鈕,充電的嗡鳴聲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炭治郎顫抖著雙手,將塗滿導電膠的電擊板遞了過去。他的臉色因緊張而蒼白,嘴唇卻咬得死緊。
「All clear!」無一郎發出指令,周圍的護理師立刻後退。
他將電擊板重重地壓在病人胸口。
「砰——」
一聲悶響,患者的身體隨著強大的電流猛地一震、弓起,螢幕上那條狂亂的波形被瞬間拉成一條直線,隨即開始微弱地、不規律地顫動,最後,終於在眾人懸到嗓子眼的心跳中,恢復成了一陣雖然微弱、卻奇蹟般規律的竇性心律。
整個病房,瞬間靜得只剩下所有人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
警報解除。
炭治郎雙腿一軟,幾乎是癱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他的手還死死地抓著病人的手腕,感受著那微弱卻堅實的脈搏,一下、一下,重新將生命搏動的信號傳遞過來。汗水順著他的下頰滑落,滴在地板上,他卻咧開嘴,露出一個筋疲力盡、卻燦爛無比的笑容,帶著劫後餘生的濃烈釋放感:
「太好了……真的……撐過去了。」
無一郎靜靜地站在一旁,望著他那副汗濕髮梢、狼狽不堪的模樣,心底深處,卻有某種前所未有的、劇烈的震動。
在這場與死神拔河的混亂中,炭治郎笨拙、慌亂,有好幾個瞬間甚至瀕臨出錯。但他那雙緊握著病人手腕的手,那份不肯放棄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沒有鬆開過哪怕一秒。
而他自己——雖然全程冷靜、精準,像一台完美執行指令的機器。但這一次,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人。身旁那道溫暖而笨拙的身影,分擔了所有的恐懼與壓力。
炭治郎抬起頭,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汗水,或許還混雜著一絲淚水。他望向無一郎,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的眼睛裡,此刻滿是真誠的、毫無保留的感激。
「謝謝你,無一郎。如果沒有你,我一個人肯定不行。」
無一郎猛地一怔。
那句直接而坦率的「謝謝」,像一顆溫熱的子彈,準確地擊中了他心口那座長年冰封的堡壘。一陣悶熱的、幾乎讓他不知所措的情緒翻湧上來,他只能像以往一樣,下意識地移開視線,用冷淡來掩飾內心的波瀾。
「……這是我們該做的。」
可就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明白了:
數據與精確,可以讓一個瀕死的病人從生理上活下來。
但是,能讓一個人重新燃起求生意志、讓人「相信自己還能活下去」的,似乎……是炭治郎那種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的、傻瓜一樣的執著。
急救結束後,病房重新被深沉的靜謐所籠罩,彷彿方才那場與死神的激烈搏鬥只是一場幻覺。
兩人拖著被腎上腺素掏空後、灌了鉛一般沉重的身軀,默默回到值班室。冷白的燈光依舊毫無感情地亮著,桌上散亂攤開的病例與文獻,像是被時間遺忘的戰場遺跡。
炭治郎幾乎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才將自己摔進椅子裡。他連白袍都沒力氣脫下,就用手肘撐著桌面,頭一歪,幾乎在瞬間就沉入了夢鄉。他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隨著逐漸變得均勻的呼吸而輕輕顫動。
他臉上還留著奮戰後的汗水痕跡,手背因方才推藥時用力過度而泛起一片惹眼的潮紅。這明明是一副疲憊至極、狼狽不堪的模樣,但不知為何,他沉睡的側臉卻散發著一種雨過天晴後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無一郎坐在他的對面,在自己慣常的位置上,安靜地看著。
他本應該拿起那份看到一半的病例,繼續完成他該做的工作。但此刻,那些曾經能讓他感到安心的、整齊排列的數據,卻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他發現自己的目光,像被一股溫柔的引力捕獲,無法從那張沉睡的臉上移開。
這個總是出錯、總是被教授叮囑要「再認真一點」的傢伙……
剛才,卻是在那樣心跳停止、生死一線的混亂時刻,唯一一個除了電擊時,從頭到尾都緊緊抓著病人冰冷的手,沒有放開過的人。
他臉上沾著的汗水,映著燈光,像一種無比真誠的光芒。
一股極其陌生的情緒,在無一郎的胸口深處悄然滿溢。那不是冷靜的醫學判斷,也不是理性的邏輯分析,而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也無法用任何詞彙定義的悸動。像一枚沉寂了多年的火種,被悄然點燃,一絲久違的溫度,正從心臟的最深處,緩緩地、堅定地升起,開始融化他周圍那層厚厚的冰殼。
他凝視著炭治郎毫無防備的睡顏,擱在桌上的手指,在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況下,微微蜷緊。
為什麼?
為什麼這樣一個笨拙、衝動、不夠完美的人,卻能讓自己……無法移開視線?
窗外,遠方的天際線不知何時已染上了一層魚肚白。第一道清晨的曙光,穿過辦公室冰冷的百葉窗縫隙,溫柔地、不偏不倚地,化作一道細長的光帶,落在炭治郎的肩頭,為他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輪廓。
無一郎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忽然覺得,這間值班室裡那盞總是亮得讓他感到孤獨的、冷白的日光燈,似乎第一次,不再那麼刺眼了。
───────────
清晨六點半,交班結束,內科病房在新一天的忙碌中緩緩甦醒。灰白色的晨光穿透百葉窗,在擦得發亮的走廊地板上切割出長長的光影。空氣裡依舊瀰漫著那股熟悉的、由消毒水、藥劑與病氣混合而成的、獨屬於醫院的味道。
查房的隊伍照例在病床間穿梭。主任醫師翻動病歷的聲音、住院醫師低聲的報告、儀器運轉的微弱嗡鳴,構成了一支聽似平淡卻暗藏緊張的交響曲。
「這位患者的鉀離子濃度偏低,可能的原因是什麼?」主任隨口一提。
「藥物影響,利尿劑導致的流失。應考慮補充氯化鉀,並監測心電圖變化。」無一郎幾乎在問題出口的同時便給出了答案,精確、簡潔,一如既往。
主任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這一切本該和過去無數個早晨一樣,是理所當然、平淡無波的日常。可今天,無一郎的心思卻無法完全集中。他的眼角餘光,像一根不受控制的細線,一次又一次地,飄向隊伍末端那個笨拙的身影。
竈門炭治郎正費力地在他的小筆記本上奮筆疾書。因為太過專注,他整個眉頭都緊緊地擰在一起,像個苦讀的學生。清晨的微光照著他,額角滲出的薄汗都清晰可見,他還不時分神用手背匆匆抹去,筆尖在紙上發出沙沙的、急切的聲響,顯然有些跟不上主任那連珠炮似的語速。
當主任冷不防地將下一個問題拋給他時,炭治郎果然像被驚嚇到的兔子,猛地抬起頭,愣了一下。他的回答磕磕絆絆,雖然方向大致正確,但在細節上卻漏洞百出。
「竈門,你的基礎還不夠扎實。回去再複習。」主任的眉頭皺了起來,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嚴肅。
炭治郎的臉頰瞬間漲紅,他立刻低下頭,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連聲道歉:「是!非常抱歉!我會再加強的!」那份誠惶誠恐的模樣,讓人不忍再多加苛責。
但他轉過頭,望向因為這番訓斥而有些不知所措的病人時,臉上卻立刻綻開一個溫和安撫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伯伯,是不是把您嚇到了?都是我不好。」
那位老先生先是一愣,隨即被他那真誠又帶著傻氣的模樣給逗笑了,臉上的病容都舒緩了幾分:「你這孩子,真是老實得可愛。」
站在一旁的護理師也忍不住用病歷板掩著嘴,發出噗哧一聲輕笑。原本因主任的嚴厲而凝固的空氣,就這樣被一個笨拙的道歉和一個溫暖的笑容,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無一郎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那顆總是平靜無波的心臟,再次傳來了熟悉的、微弱的顫動。
他忍不住又一次抬起眼,視線像是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黏在炭治郎的背影上,直到對方似乎有所察覺地動了動,他才像觸電般慌忙收回。
───────────
這天午後,陽光變得溫柔,穿過病房的百葉窗,在打蠟的地板和潔白的床單上篩落一片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時間在這裡似乎流動得特別緩慢。
炭治郎正側坐在一位年長病患的床邊,身體微微前傾,專注地聽著老人絮絮叨叨地聊起遠方家裡的孫子。他的眼神明亮而專注,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
「……然後啊,我家那小子,就拿著他畫的機器人,得了全市的第一名!」老先生乾瘦的臉上泛起驕傲的紅光,笑著用手在空中比劃著畫的大小。
炭治郎也跟著由衷地睜大了眼睛,發出讚嘆的大笑,那笑聲清朗,彷彿瞬間沖淡了病房裡那股沉悶的藥水味。「哇!原來您的孫子是個小畫家啊,真的太厲害了!」
「那可不!下次叫我兒子把他得獎的作品帶來,我一定要拿給你看!」
就在這一老一少聊得興致高昂,彷彿完全忘了自己正身處白色巨塔之時,一道沉穩卻帶著壓抑嚴厲的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
「竈門同學。」
主任醫師不知何時已經帶著整隊實-醫師,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病房門口。
「現在是交班前的準備時間,你以為這裡是茶館嗎?」
炭治郎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像一隻受驚的動物般猛地回頭,看見主任那張嚴肅的臉時,立刻慌張地站了起來,連聲道歉:「對不起!主任!我、我太投入了,忘了時間……」
主任的臉色沉了下來,目光掃過他,也掃過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病人。「醫師要有醫師的分寸,和病人保持適當的距離,這是專業的體現。你要記住,這裡不是讓你跟鄰居閒聊的客廳。」
每一個字都說得不重,卻像一把把小錘,狠狠敲在炭治郎心上。病床上的老先生怔怔地看著,嘴唇動了動,想替這個溫暖的年輕人說句話,卻在主任不容置喙的氣場下,又把話嚥了回去。
炭治郎深深地低下頭,耳根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臉上滿是純粹的懊惱與自責。
站在隊伍裡的無一郎,握著病歷夾的手指,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微微收緊了。
他知道,主任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從實習醫師的守則來看,從醫院高效運轉的規則來看,炭治郎的行為就是「失職」。醫師的時間寶貴,病房不是聯絡感情的場所。這一切,都是無可辯駁的。
可是……一股莫名的、燥熱的憤懣,卻像藤蔓一樣從他心底悄然滋生,緊緊纏繞住他的胸口,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不平。
就在幾分鐘前,這位老先生在他眼裡,還只是病歷上一組需要監測的數據。但在炭治郎的陪伴下,他卻變成了一個會為孫子驕傲、眼神會發光的、活生生的人。那種發自內心的放鬆與快樂,是任何藥物都給予不了的。
炭治郎並不是在懈怠,他只是用他那笨拙又真誠的方式,讓一個被病痛與孤獨纏身的靈魂,暫時忘卻了痛苦。
這也……是錯的嗎?
無一郎抿緊了嘴唇,將視線重新投向手中的病歷。那些曾經清晰無比的黑色字體,此刻卻像一團團模糊的墨跡,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為什麼我會在意這些?
一個清晰、陌生,卻又無法迴避的念頭,第一次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他為什麼會在意一個總是犯錯的傢伙,能不能得到原諒?
那天下午,交班結束後,灰色的沮喪依然籠罩在炭治郎身上。他抱著厚重的病歷和原文書,一個人落在隊伍的最後,腳步沉重地走在空曠的長廊上。
一直走在最前方的無一郎,不知何時放慢了腳步。他停下來,轉身,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第一次主動地、筆直地望向炭治郎。
「你這樣下去不行。」他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冷淡,卻不像在陳述意見,更像在下達一個不容置疑的診斷結論,「你需要有人幫你。」
他頓了頓,補上了治療方案:「我可以。」
炭治郎猛地抬起頭,完全愣住了,甚至忘了自己還在沮喪中。他看著眼前這個總是與人保持距離的少年,眼裡瞬間迸發出驚喜與不敢置信的光芒:「真的可以嗎?可是……那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無一郎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望向走廊盡頭那片冰冷的白光,只用極輕的聲音回了一句:「沒關係,我也需要複習。」
於是,自那天起,在兩人之間,多了一個奇特而固定的習慣。
只要病房裡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們便會一前一後地走進醫院附設的、總是空無一人的圖書館。那裡很安靜,只有老舊空調的低鳴、書頁翻動的微響,以及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無一郎的講解,像一把最精準的手術刀,總能將複雜如亂麻的病理機制與藥理作用,剖析得條理分明、層次清晰。他不需要看書,那些知識彷彿早已刻進了他的骨髓裡。他就是一部活的、會呼吸的醫學教科書。
炭治郎則像個追趕的學生,拚了命地揮動筆桿,試圖將那些從天才腦中流淌出的知識洪流記錄下來。他常常因為反應慢了半拍,或是理解錯了方向,而不好意思地抓著自己蓬鬆的頭髮。
「不對,這條神經傳導路徑是控制自主節律的,不是運動功能。你又抄錯了。」無一郎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指了指他筆記本上的一處。
「啊!真的耶!對不起、對不起!我立刻改!」炭治郎慌張地找著修正帶,臉頰泛紅,卻依舊抬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不過,無一郎你講得真的好清楚!比教科書上那些繞來繞去的文字好懂一百倍!聽你一解釋,我好像瞬間就懂了!」
那份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的讚嘆與感激,像一顆投入冰湖的溫熱石子。無一郎沉默地低下眼,繼續翻動下一頁書,卻感覺自己的耳根,在圖書館冷白的燈光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燙。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炭治郎在各種隨堂小測驗上,終於不再是那個墊底的人;在面對緊急狀況時,他的臨床判斷也逐漸顯得沉穩而有條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無一郎之間的差距依舊巨大如鴻溝。那種壓倒性的、與生俱來的天賦,是他永遠無法跨越的彼岸。有時候,在深夜獨自複習到精疲力盡時,他也會被那份巨大的差距壓得喘不過氣,會感到自卑,會懷疑自己無論如何努力,是否都只是徒勞。
但每當他看見無一郎用那雙清澈的眼睛,冷靜地將一個又一個複雜的問題剖析得一清二楚時,他卻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天才的存在,不是為了讓他感到絕望,而是為他指明了那條雖然遙遠、卻確實存在的道路。
至少,今天的他,比昨天的自己,又往前踏出了堅實的一步。
炭治郎在心底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努力是不會說謊的。即使他永遠也追不上那個天才的背影,他也絕對不會停下腳步。因為穿上這身白袍,去拯救需要幫助的人,是他這一生,唯一且不容退讓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