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半,圖書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隨著「啪、啪」的輕響,逐排逐列地熄滅,將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沉入昏暗的影子裡。廣播系統響起柔和卻不容商量的女聲,提醒著所有滯留者,這座知識的殿堂即將閉館。
炭治郎收好寫得滿滿的筆記本,長長地、滿足地舒了一口氣。他抬起頭,對著依舊在安靜翻書的無一郎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今天也謝謝你了!你這樣教我,真的比我自己埋頭苦讀一整天還有用。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點試探的語氣,「補習完就這樣解散,總覺得有點太冷清了。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我請客,當作謝師宴!」
無一郎聞言,動作一頓。他緩緩合上書,那雙清澈的眼眸裡,第一次顯露出對於「補習完要去吃東西」這項社交活動的全然不解。這在他的程式裡,是從未有過的指令。「很晚了。」他用陳述事實的語氣,給出了最符合邏輯的回答。
「正好!」炭治郎的眼睛卻更亮了,彷彿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這個時間,夜班醫院對街那家便利商店,關東煮的蘿蔔肯定燉得最入味!就當作是……我謝謝你的方式,好嗎?」他滿臉誠懇,那份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善意,讓人無法拒絕。
最終,他們並肩走出了那座被消毒水氣味籠罩的白色巨塔。冰涼的夜風迎面吹來,帶著自由的、屬於院外的氣息,無一郎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他實習以來,第一次在非工作時間,和別人一起離開醫院,大概也是他短短十九年來,第一次和「同學」外出。
街角的便利商店,像一座漂浮在深藍色夜幕中的、溫暖的島嶼。明亮的暖黃色燈光從玻璃窗透出,與醫院那種冷酷的、彷彿能將一切都照得透明的白光,截然不同。
炭治郎像一隻快樂的松鼠,在貨架間穿梭,熟練地挑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泡麵、一整包香氣四溢的關東煮。在結帳前,他又想起了什麼,特意從保溫箱裡拿了一瓶溫熱的瓶裝可可,笑嘻嘻地遞到無一郎面前:「這個給你。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熱可可能讓你放鬆一點。」
無一郎下意識地低頭接過。瓶身那溫暖厚實的熱度,透過薄薄的包裝,清晰地傳遞到他那總是有些冰涼的掌心。他愣了一瞬,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個極輕的、幾乎快被風吹散的音節:「……謝謝。」
他們就坐在便利商店外那方小小的、被霓虹燈映照的塑膠桌邊。掀開泡麵蓋的瞬間,濃郁的蒸氣混雜著湯頭的鹹香,在微涼的夜風中擴散開來。炭治郎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麵,發出滿足的讚嘆,幸福得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啊——活過來了!果然,拚命讀書之後,再來一碗罪惡的泡麵,才是人間最棒的組合!」
無一郎看著他那副彷彿擁有全世界的、燦爛的笑臉,總是緊抿的嘴角,竟也微微動了動,像是差點就要被那份純粹的快樂所感染。
他低下頭,避開那道過於溫暖的視線,學著炭治郎的樣子,悄悄喝了一口手中的熱可可。香甜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一股陌生的、溫暖的暖意,從胃裡緩緩地擴散至四肢百骸。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和身旁這個正大口吃著關東煮的傢伙,好像不再是身處嚴苛實習、肩負著生命重量的醫師。他們脫下了那身沉重的白袍,卸下了所有的標籤——「天才」與「努力家」。
他們,就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人。
在一個微涼的秋夜裡,並肩坐在街角,分享著一頓廉價卻無比溫暖的宵夜。
深夜的街道靜謐無人,便利商店那座溫暖的光島被拋在身後,逐漸遠去。兩人並肩走在醫院通往宿舍的林蔭小徑上,稀薄的路燈光暈從葉隙間灑落,在地面上投下兩道被拉得細長、時而交疊的影子。
炭治郎剛吃完關東煮,心滿意足,臉上還掛著傻氣的笑,仍在回味著方才的食物。
「那個白蘿蔔真的好甜啊,吸飽了湯汁,下次一定要再點!還有福袋,裡面的魚卵超棒的!」他說著說著,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容在寂靜的夜裡,像一簇小小的、溫暖的營火,毫不費力地就驅散了周遭的寒意。
無一郎安靜地走在他身旁,看著他被燈光映照得溫暖的側臉,腳步卻忽然慢了半拍。
一個在他心裡翻湧了許久、像一道解不開的複雜公式般的問題,終於在這片無人打擾的安靜中,不受控制地從他口中滑了出來。
「……為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像一聲嘆息,卻又清晰得在夜色裡格外突兀。
「為什麼你,總是能讓人笑?」
炭治郎的笑聲停住了。他愣了一下,轉過頭來,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帶著一絲純粹的困惑:「咦?我有嗎?」
「有。」無一郎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的肯定,像是在陳述一個他親眼觀測了無數次的臨床現象。「病房裡的伯伯、被你弄哭又逗笑的小孩、總是很忙碌的護理師學姊們……大家看到你,都會笑。」
炭治郎靜默了一瞬。他不再笑了,但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比笑容更加溫柔。他停下腳步,微微偏著頭,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自己從未想過的問題。
「我只是覺得……」他緩緩開口,「待在醫院裡的人,無論是病人、家屬,還是我們這些醫護人員,其實大家都很辛苦啊。身體上的疼痛,心裡面的壓力,都很沉重。如果能因為我說的一句傻話,或是我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讓他們在那一瞬間,哪怕只有一秒鐘,覺得輕鬆一點點,那就好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語氣溫和,眼神卻無比澄澈而堅定。
「笑容本身,或許不是什麼能治病的特效藥。但有時候,它能像一根拐杖,讓人覺得自己……好像還撐得下去。」
無一郎靜靜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溫熱的小石子,投入了他冰封的心湖。
「笑容……能讓人撐下去……」他低聲重複著這句話,像是在咀嚼一個全新的、完全陌生的概念。
他從未想過,「笑」這種情緒,能具有如此重大的「價值」。
從小到大,他唯一被要求、被量化的,就是正確、是分數、是數據。笑容既無法被計算,也不能證明任何能力,在他的世界裡,它本該是無用之物。
為什麼會重要?
然而,繼續往前走在這片夜色裡,他卻發現自己無法停止思考這個問題。
因為炭治郎說的,也許是真的。
他抬起眼,看著身旁那個人在說完話後,又重新露出的、溫和安然的淺淺笑意。
就在這一刻,他就因為那個笑容,而感覺到胸口那股莫名的、溫熱的暖流,正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實。
那是一種,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能「撐下去」的,不可思議的力量。
兩人終於走到了宿舍樓前。晚風穿過庭院的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搖曳的樹影在地面上交織成一片破碎的網。不知不覺間,他們的腳步都放慢了下來。
無一郎依舊微微低著頭,腦海裡反覆迴盪著炭治郎方才說的那句話——「笑容能讓人撐下去」。這句話,像一根溫柔卻固執的細針,扎在他那顆總是追求絕對理性的心上,讓他前所未有地分神,連周遭的蟲鳴都聽不真切。
就在這時,身旁的炭治郎忽然停下了腳步。
無一郎感覺到身側的動靜,疑惑地抬起頭。他看見炭治郎正轉過身,安靜地、認真地看著自己。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明亮的眼眸裡,此刻盛著一種坦誠而熾熱的光,彷彿能將人靈魂深處的冰冷都盡數照亮。
「無一郎,」炭治郎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聲音溫和,帶著一種足以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笑了,那笑容不同於平日那種帶著傻氣的燦爛,而是無比安穩、無比溫柔。
「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也會覺得,不管再困難的事,都能撐過去喔。」
無一郎徹底怔住了。
夜風捲起他白色長袍的下襬,吹亂了他額前柔軟的髮絲。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完全停滯。緊接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然攥緊,隨即在他的胸腔裡,爆發出雷鳴般急促而劇烈的跳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炭治郎的語氣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理所當然,就像在說「今晚的月色很美」一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可對無一郎來說,這句話,卻是比任何複雜的醫學難題都更具顛覆性的、近乎殘酷的巨大衝擊。
他從來,不曾被任何人這樣看待過。
從小到大,他是父母眼中的完美作品,是師長眼中的天才,是同學眼中遙不可及的怪物。他是被期待的「正確答案」,是解決問題的精密儀器。
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可以是……某個人的「依靠」。
無一郎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發緊,一個音節都無法發出。他只能怔怔地、失神地,望著炭治郎那個溫柔的、彷彿能包容一切的笑容。
那一刻,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在這漫長的一秒裡,他忽然,徹底地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炭治郎的笑容為什麼能讓病人撐下去,讓護理師們放鬆下來。
因為,就連他自己——這個從小被剝奪了情感、被訓練成不懂喜悲的「天才」——也正是在這個笑容的支撐下,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原來,可以不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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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持續這樣的默契好一陣子,連日的值班加上大量的報告,炭治郎明顯感覺到疲倦,他看向一臉淡然隨手翻著書本的無一郎,不免在心中笑著感嘆年紀或許也是差異之一。
夜已深,醫院圖書館成了一座孤島。一排排日光燈管不知疲倦地灑下清輝,將高大的書架投射出森然的影子,空氣中只有中央空調微弱的嗡鳴,與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
炭治郎趴在桌上,早已沉沉睡去。攤開的筆記本上,字跡還停留在一個寫了一半的醫學名詞上,那支被他緊握了一整天的筆,終究是隨著他均勻的呼吸,從指間悄然滑落,發出「叩」的一聲輕響。
無一郎坐在他身旁,視線原本專注於一份複雜的臨床病例資料,卻被那聲輕響引去了心神。他忍不住側過頭,目光落在了炭治郎身上。
燈光下,炭治郎的臉頰半埋在自己的手臂裡,濃密的睫毛像兩把收攏的小扇子,安靜地垂著。額前的幾縷髮絲微微散亂,因長時間伏案而泛起的淡淡潮紅,讓他那張總是充滿活力的臉龐,顯得格外柔軟、毫無防備。
他明明是那個比任何人都更用力、更拚命地支撐著自己的人,卻在睡夢裡,卸下了所有盔甲,顯得如此安穩。
無一郎就這樣靜靜地、近乎貪婪地盯著。
胸口深處,一種奇怪的感覺正緩緩滿溢開來。那不是面對難題時的緊繃,也不是急救後的疲憊,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的、微微發燙的酸楚。
他放下手中的筆,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一隻蝴蝶。他悄悄地、緩緩地,將自己身上那件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白色長袍脫下,小心翼翼地,輕輕蓋在炭治郎的肩上。布料落下時,那細微的重量讓炭治郎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呢喃,卻沒有醒來,只是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呼吸變得更深沉。
無一郎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住了。
指尖,像是被一道看不見的、溫熱的絲線所牽引,不受控制地,慢慢伸向炭治郎的臉龐。
他的指腹,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掠過了炭治郎的側臉。當指尖觸碰到那溫熱肌膚的瞬間——一股細微卻清晰的、帶著令人心底一陣酥麻的電流,猛地竄過他的全身。
無一郎倏然屏住了呼吸。
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裡那顆總是平靜的心臟,竟在這一刻,擂鼓般地、急促地狂跳起來。
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只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踰矩的觸碰,卻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瞬間失聲,只剩下從指尖傳來的、那份足以將他融化的溫度。
他觸電般地、猛地收回手,迅速低下頭,讓垂落的黑髮遮住自己此刻必定混亂不堪的眼神。
心底,卻翻湧著前所未有的、洶湧的悸動。那是一種他從未在任何書本上讀到過、也無法用任何邏輯去分析的情緒。像是在他那座常年被冰雪覆蓋的、荒蕪的世界裡,被一道溫柔的光,悄悄劃開了一道足以致命的縫隙。
炭治郎仍在安穩的夢鄉裡,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而時透無一郎,在這寂靜無聲的深夜裡,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這份讓他心跳失序、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名為「喜歡」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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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時透無一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不,應該說,他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甚至比最開始時更加疏離。
炭治郎很快就察覺到了這份微妙的、令人不安的變化。
走在空曠的病房長廊時,他看見無一郎的身影,剛想笑著開口打招呼,對方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總能恰好在他出聲前一秒,低頭加快腳步,轉進另一個岔路。那背影,冷淡得像一道劃開空氣的冰刃。
查房結束後,他習慣性地抱起書本,想問無一郎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複習,可話還沒說完,無一郎就已經收拾好東西,用一句平板無波的「我還有別的事」,轉身就走,連一個眼神的交會都不給他。
甚至在深夜的值班室裡,那裡本已成為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據點。炭治郎才剛拉開無一郎身旁那張熟悉的椅子,對方就立刻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抱著病例,逕直換到房間最遠的另一頭坐下。
椅子被拉開的刺耳摩擦聲,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像一道無形的、被劃下的界線。
這些細微到旁人或許根本不會察覺的動作,對嗅覺敏銳、善於體察人心的炭治郎來說,卻再清楚不過。
那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那是刻意的、堅決的、不留餘地的迴避。
炭治郎心底泛起一股濃重的、帶著苦澀的疑惑。
明明不久前,他們之間的距離才被一點點拉近。在深夜的圖書館裡並肩讀書,在寒冷的街角分享一碗關東煮,甚至在那個心跳停止、分秒必爭的急救現場,他們是彼此最信賴的後盾。
他以為,那些共度的時光,已經讓兩人的關係變得和以往截然不同。他甚至覺得,自己或許,是唯一能稍微走進那座冰封孤島的人。
可現在,無一郎卻像是重新拾起一磚一石,在他的世界周圍,迅速地、沉默地,築起一堵更高、更厚的透明冰牆。將他,也將所有試圖靠近的溫暖,都隔絕在那片熟悉的、冷酷的白光之外。
炭治郎下意識地收緊了緊抓著識別證掛繩的手,尼龍的邊緣勒得他指節泛白。心裡,像是被一團濕棉花堵住,悶得發慌。
「為什麼呢……?」
「是我說錯了什麼話,還是……做錯了什麼事嗎?」
他反覆回想著那個夜晚的每一次對話,每一個細節,卻找不到任何可能觸怒對方的理由。
這份找不到答案的困惑,像一個越收越緊的繩結,日復一日地勒住他的胸口,讓他連呼吸都感到沉重。
直到某天值班結束的清晨,看著無一郎又一次沉默地轉身,準備獨自離去時,炭治郎終於下定決心。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必須,正面地、清楚地,問個明白。
夜深,值班結束後的更衣室裡空無一人。冷白色的光管在天花板上發出「嗡嗡」的、神經質般的低鳴,空氣中還殘留著一整天下來的、消毒水與汗水混合的疲憊味道。
無一郎換好便服,背上背包,準備像往常一樣,安靜地、不著痕跡地消失在夜色裡。
然而,當他推開儲物櫃,轉身走向門口時,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門口,站著一個人。
炭治郎。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雙臂微微張開,用自己的身體,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的眼神,是在這之前無一郎從未見過的,一種混雜著固執與受傷的認真,明亮得讓人無處可逃。
「時透,」炭治郎開口了,聲音因壓抑而顯得低沉,卻異常堅定,「我覺得,你在躲我。」
這不是問句,是陳述。
無一郎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的眼神閃爍了一瞬,像被強光刺痛,隨即本能地、狼狽地恢復成一貫的冰冷。他刻意別開視線,望向旁邊冰冷的金屬儲物櫃,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是你多想了吧。」
「不。」炭治郎斬釘截鐵地否定,然後,他上前了一步。
這一步,徹底擊碎了兩人之間那層安全的社交距離。炭治郎的氣息,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感,瞬間將無一郎籠罩。
「你分明在躲我。」他的語氣裡,滿是壓抑不住的焦急與真誠。
他說著,又往前湊近了半步,近到無一郎能清晰地看見自己蒼白的臉,映在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眸裡。近到,兩人的鼻尖只隔著一掌的微小距離。
無一郎整個人猛地僵住,連呼吸都在瞬間停滯。那層用來自我保護的、冰冷的鎮定,像一面被重錘敲擊的薄冰,瞬間碎裂四散。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臟正不受控制地、瘋狂地撞擊著胸膛。
「為什麼要躲我?」炭治郎的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卻帶著一絲懇切的、幾乎要碎裂的顫抖,「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還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無一郎垂在身側的手指,早已因用力而蜷起,指節泛白。他死死地盯著炭治郎衣領上的一顆鈕扣,拚盡全力,也不敢直視那雙過於誠實的眼睛。他想後退,想推開這份令人窒息的距離,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胸腔裡,翻湧著他無法處理的矛盾與混亂。
明明,是他自己選擇了逃避與疏遠。可此刻,被這樣堵在牆角質問時,他卻覺得自己像個被逼到懸崖邊的、走投無路的困獸。再退一步,就會跌進一個他既恐懼、又無法抗拒的,名為「炭治郎」的溫柔深淵。
這短短數秒的對峙,卻像被拉長成一個世紀。
他喉嚨滾動,乾澀得發疼,卻一個解釋的字詞都吐不出來。
因為炭治郎的目光實在太過熾熱,太過純粹。那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正毫不留情地、固執地,舔舐著他冰封了十幾年的內心。
那堅硬的冰層,正在發出痛苦的、融化的哀鳴。
無一郎的心跳,徹底亂了節奏。胸腔裡那顆總是沉穩搏動的器官,此刻像一隻被困在籠中的驚鳥,瘋狂地衝撞著他的肋骨。
冰冷的理智,那層他賴以生存的、堅不可摧的硬殼,正被一股無法分析的巨大情感壓力撕裂。他明明習慣了面對主任教授們最犀利尖銳的質問,也能在血肉模糊、生死一線的急救現場,以及病人家屬淒厲的哭喊聲中,維持絕對的冷靜。
但此刻,他卻僅僅因為炭治郎一句帶著溫度與執著的追問,而徹底方寸大亂。
他猛地抬起眼,那雙總是無波無瀾的眼眸裡,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的聲音被壓得極低,沙啞,卻像是積蓄了所有混亂與恐慌後,脫口而出的一句反擊:
「那你呢?你為什麼要這麼在意我?」
這句話,像一顆燒紅的石子,被狠狠砸進一池冰冷的死水,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劇烈蒸發的、滋滋作響的沸騰。兩人之間那根緊繃到極點的弦,被瞬間打碎。
炭治郎徹底怔住了。
他預想過無一郎可能會有的任何反應——冷漠、否認、轉身就走——卻唯獨沒想過,他會用一個如此直接、如此脆弱的問題,反將一軍。
他看著眼前這個被迫卸下所有防備的少年。那平日裡總是冷淡無波的眼神,此刻終於清晰地泛起了細微的、網狀的裂痕。透過那層裂痕,炭治郎看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孩童般的、不知所措的慌亂。
「因為……」炭治郎的喉嚨猛地一緊,一個更直接、更滾燙的答案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卻在最後一刻,被他強行嚥了回去。那份洶湧的情感無處宣洩,只能化作一片洶湧的潮紅,迅速爬滿他的臉頰和脖頸。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真誠,不帶一絲一毫的閃躲。
「因為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啊!」
這句話,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來的,聲音裡還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很重要。
這三個字,像一道雷電,精準無比地劈中了無一郎。他渾身劇烈一震,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收緊,連呼吸都在瞬間僵住了。
他聽過無數種對自己的評價——「天才」、「怪物」、「醫學界的未來」、「行走的數據庫」。那些詞彙,定義的是他的「功能」與「價值」。
卻從來沒有人,用「重要」這個詞,來定義他的「存在」本身。
那一瞬間,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聽不見更衣室裡燈管的嗡鳴,也感受不到夜風的冰涼。他的整個世界,只剩下炭治郎那雙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濕潤的、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睛。
無一郎死死地盯著炭治郎的眼睛,那雙總是能輕易看透數據的眼眸,此刻卻無法分析眼前這個人帶給他的任何一種情緒。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正因前所未有的緊張而微微顫抖。胸腔裡那擂鼓般的劇烈鼓動,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撐裂,卻也帶來了一種陌生的、讓他不想再壓抑的勇氣。
「……但我不確定,」他的聲音因極力克制而顯得低啞、乾澀,「你對我的『重要』,和我的,是不是一樣。」
這句話,像一句低迴的咒語,帶著不容忽視的重量。
炭治郎徹底怔住了,還沒來得及細細剖析這句話背後那複雜而深沉的涵義。下一瞬,他便看到眼前的少年,一步、一步地,朝自己靠近。
距離被迅速拉近。炭治郎在那雙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眸裡,看到了自己驚訝而無措的倒影。他甚至能感覺到,無一郎呼出的、那帶著涼意的鼻息,正與自己的交纏在一起。
「你一定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從來沒把我真正放在眼裡。」無一郎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裡卻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不容抗拒的堅定,「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你把我,放在你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位置。」
話音剛落,在炭治郎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瞬間——
無一郎忽然伸出手,用那隻總是握著手術刀和病歷、冰冷而穩定的手,準確地、用力地,扣住了炭治郎溫熱的後頸。
毫無預警地,他吻了下去。
那是一個笨拙、青澀,卻又帶著不顧一切決心的吻。
屬於無一郎的、清冽冰涼的氣息,與突如其來的、帶著掠奪意味的熱度,在唇齒間猛烈交錯。炭治郎的眼睛瞬間瞪大,他能感覺到對方微顫的睫毛刷過自己的臉頰,大腦因這份超乎想像的衝擊而變得一片空白。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這一瞬凝固、失聲。
無一郎緊緊地閉著眼,任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唇瓣相貼的觸感,柔軟、溫熱,是一種他從未在任何書本上讀到過的、嶄新的、足以將他所有理智都燃燒殆盡的語言。
這份衝動的親暱,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確認這份未知情感的方式。
而炭治郎,只能僵直著身體,動彈不得地,承受著這份突如其來的、帶著近乎倔強的溫柔衝擊。他能聽見自己胸口那失控的鼓動聲,比任何一次急救時的警報,都更加猛烈、更加震耳欲聾。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成了琥珀。
無一郎的唇瓣,帶著一絲試探的冰涼與不容拒絕的熱度,緊緊貼著炭治郎。他的呼吸炙熱,心臟在胸腔裡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生命搏動的聲音。
而炭治郎依舊僵直著,那雙總是盛滿溫暖笑意的眼眸,此刻因極度的震驚而睜得渾圓。他的大腦裡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巨大的轟鳴,什麼理性的思緒都無法拼湊起來。
就在這份極致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寂靜之中——
「吱呀——」
一聲突兀的、老舊門軸轉動的聲音,像一把利刃,悍然劈開了這片凝固的時空。一道刺眼的走廊燈光與陌生的腳步聲,同時闖入了這方小小的、密不透風的更衣室。
「咦?時透?竈門?你們兩個還在這裡啊?」
是同梯的實習醫師村田,手裡拎著背包,一臉疲憊地打著哈欠,正愣愣地站在門口。
空氣,在零點零一秒內,從凝固變成了炸裂。
無一郎像被灼傷一般,猛地鬆開手,閃電般地退後半步。他那張方才還因情緒激動而泛起薄紅的臉,瞬間恢復成一片冰雕般的、毫無溫度的冷漠,彷彿方才那個主動而決絕的少年,只是一個幻影。
炭治郎則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的臉頰「轟」地一下,紅得像是要燒起來,連耳根都滾燙得嚇人。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呼吸全亂了套,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那副模樣,像極了被當場抓了個現行的小偷。
村田疑惑地眨了眨眼,看著氣氛詭異的兩人,隨即像是想通了什麼,露出了然的笑容:
「哎呀,你們兩個這麼晚還不回去,是不是又在偷偷討論病例啊?也太認真了吧!真是我們的榜樣呢!」
他說完,全然不覺得有任何異樣,還朝他們揮了揮手,轉身便走了。「我先走啦,明天見!」
更衣室的門,隨著「咔噠」一聲,再度闔上。
那份令人窒息的安靜,重新回歸。
炭治郎還僵在原地,心跳狂亂得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他下意識地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對方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他喉嚨乾澀,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無一郎則死死地低著頭,讓陰影遮住自己的臉。他的指尖緊緊攥著自己白色長袍的布料,幾乎要將那厚實的布料捏碎。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眸裡,此刻只剩下未曾散去的、倔強的決絕,以及被粗暴打斷後,更加洶湧的混亂。
那個笨拙而衝動的吻。
像一道深刻的、滾燙的烙印,在方才那短短數秒之間,無聲無息地,嵌進了他們兩人的心裡,再也無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