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van_(五)

更新 發佈閱讀 24 分鐘

深夜十一點半,圖書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隨著「啪、啪」的輕響,逐排逐列地熄滅,將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沉入昏暗的影子裡。廣播系統響起柔和卻不容商量的女聲,提醒著所有滯留者,這座知識的殿堂即將閉館。

炭治郎收好寫得滿滿的筆記本,長長地、滿足地舒了一口氣。他抬起頭,對著依舊在安靜翻書的無一郎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今天也謝謝你了!你這樣教我,真的比我自己埋頭苦讀一整天還有用。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點試探的語氣,「補習完就這樣解散,總覺得有點太冷清了。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我請客,當作謝師宴!」

無一郎聞言,動作一頓。他緩緩合上書,那雙清澈的眼眸裡,第一次顯露出對於「補習完要去吃東西」這項社交活動的全然不解。這在他的程式裡,是從未有過的指令。


「很晚了。」他用陳述事實的語氣,給出了最符合邏輯的回答。

「正好!」炭治郎的眼睛卻更亮了,彷彿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這個時間,夜班醫院對街那家便利商店,關東煮的蘿蔔肯定燉得最入味!就當作是……我謝謝你的方式,好嗎?」他滿臉誠懇,那份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善意,讓人無法拒絕。


最終,他們並肩走出了那座被消毒水氣味籠罩的白色巨塔。冰涼的夜風迎面吹來,帶著自由的、屬於院外的氣息,無一郎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他實習以來,第一次在非工作時間,和別人一起離開醫院,大概也是他短短十九年來,第一次和「同學」外出。

街角的便利商店,像一座漂浮在深藍色夜幕中的、溫暖的島嶼。明亮的暖黃色燈光從玻璃窗透出,與醫院那種冷酷的、彷彿能將一切都照得透明的白光,截然不同。

炭治郎像一隻快樂的松鼠,在貨架間穿梭,熟練地挑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泡麵、一整包香氣四溢的關東煮。在結帳前,他又想起了什麼,特意從保溫箱裡拿了一瓶溫熱的瓶裝可可,笑嘻嘻地遞到無一郎面前:「這個給你。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熱可可能讓你放鬆一點。」

無一郎下意識地低頭接過。瓶身那溫暖厚實的熱度,透過薄薄的包裝,清晰地傳遞到他那總是有些冰涼的掌心。他愣了一瞬,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個極輕的、幾乎快被風吹散的音節:「……謝謝。」

他們就坐在便利商店外那方小小的、被霓虹燈映照的塑膠桌邊。掀開泡麵蓋的瞬間,濃郁的蒸氣混雜著湯頭的鹹香,在微涼的夜風中擴散開來。炭治郎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麵,發出滿足的讚嘆,幸福得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啊——活過來了!果然,拚命讀書之後,再來一碗罪惡的泡麵,才是人間最棒的組合!」

無一郎看著他那副彷彿擁有全世界的、燦爛的笑臉,總是緊抿的嘴角,竟也微微動了動,像是差點就要被那份純粹的快樂所感染。

他低下頭,避開那道過於溫暖的視線,學著炭治郎的樣子,悄悄喝了一口手中的熱可可。香甜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一股陌生的、溫暖的暖意,從胃裡緩緩地擴散至四肢百骸。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和身旁這個正大口吃著關東煮的傢伙,好像不再是身處嚴苛實習、肩負著生命重量的醫師。他們脫下了那身沉重的白袍,卸下了所有的標籤——「天才」與「努力家」。

他們,就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人。

在一個微涼的秋夜裡,並肩坐在街角,分享著一頓廉價卻無比溫暖的宵夜。



深夜的街道靜謐無人,便利商店那座溫暖的光島被拋在身後,逐漸遠去。兩人並肩走在醫院通往宿舍的林蔭小徑上,稀薄的路燈光暈從葉隙間灑落,在地面上投下兩道被拉得細長、時而交疊的影子。

炭治郎剛吃完關東煮,心滿意足,臉上還掛著傻氣的笑,仍在回味著方才的食物。

「那個白蘿蔔真的好甜啊,吸飽了湯汁,下次一定要再點!還有福袋,裡面的魚卵超棒的!」他說著說著,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容在寂靜的夜裡,像一簇小小的、溫暖的營火,毫不費力地就驅散了周遭的寒意。

無一郎安靜地走在他身旁,看著他被燈光映照得溫暖的側臉,腳步卻忽然慢了半拍。

一個在他心裡翻湧了許久、像一道解不開的複雜公式般的問題,終於在這片無人打擾的安靜中,不受控制地從他口中滑了出來。

「……為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像一聲嘆息,卻又清晰得在夜色裡格外突兀。

「為什麼你,總是能讓人笑?」

炭治郎的笑聲停住了。他愣了一下,轉過頭來,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帶著一絲純粹的困惑:「咦?我有嗎?」

「有。」無一郎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的肯定,像是在陳述一個他親眼觀測了無數次的臨床現象。「病房裡的伯伯、被你弄哭又逗笑的小孩、總是很忙碌的護理師學姊們……大家看到你,都會笑。」

炭治郎靜默了一瞬。他不再笑了,但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比笑容更加溫柔。他停下腳步,微微偏著頭,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自己從未想過的問題。

「我只是覺得……」他緩緩開口,「待在醫院裡的人,無論是病人、家屬,還是我們這些醫護人員,其實大家都很辛苦啊。身體上的疼痛,心裡面的壓力,都很沉重。如果能因為我說的一句傻話,或是我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讓他們在那一瞬間,哪怕只有一秒鐘,覺得輕鬆一點點,那就好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語氣溫和,眼神卻無比澄澈而堅定。

「笑容本身,或許不是什麼能治病的特效藥。但有時候,它能像一根拐杖,讓人覺得自己……好像還撐得下去。」

無一郎靜靜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溫熱的小石子,投入了他冰封的心湖。

「笑容……能讓人撐下去……」他低聲重複著這句話,像是在咀嚼一個全新的、完全陌生的概念。

他從未想過,「笑」這種情緒,能具有如此重大的「價值」。

從小到大,他唯一被要求、被量化的,就是正確、是分數、是數據。笑容既無法被計算,也不能證明任何能力,在他的世界裡,它本該是無用之物。

為什麼會重要?


然而,繼續往前走在這片夜色裡,他卻發現自己無法停止思考這個問題。

因為炭治郎說的,也許是真的。

他抬起眼,看著身旁那個人在說完話後,又重新露出的、溫和安然的淺淺笑意。

就在這一刻,他就因為那個笑容,而感覺到胸口那股莫名的、溫熱的暖流,正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實。

那是一種,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能「撐下去」的,不可思議的力量。


兩人終於走到了宿舍樓前。晚風穿過庭院的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搖曳的樹影在地面上交織成一片破碎的網。不知不覺間,他們的腳步都放慢了下來。

無一郎依舊微微低著頭,腦海裡反覆迴盪著炭治郎方才說的那句話——「笑容能讓人撐下去」。這句話,像一根溫柔卻固執的細針,扎在他那顆總是追求絕對理性的心上,讓他前所未有地分神,連周遭的蟲鳴都聽不真切。

就在這時,身旁的炭治郎忽然停下了腳步。

無一郎感覺到身側的動靜,疑惑地抬起頭。他看見炭治郎正轉過身,安靜地、認真地看著自己。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明亮的眼眸裡,此刻盛著一種坦誠而熾熱的光,彷彿能將人靈魂深處的冰冷都盡數照亮。

「無一郎,」炭治郎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聲音溫和,帶著一種足以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笑了,那笑容不同於平日那種帶著傻氣的燦爛,而是無比安穩、無比溫柔。

「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也會覺得,不管再困難的事,都能撐過去喔。」


無一郎徹底怔住了。

夜風捲起他白色長袍的下襬,吹亂了他額前柔軟的髮絲。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完全停滯。緊接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然攥緊,隨即在他的胸腔裡,爆發出雷鳴般急促而劇烈的跳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炭治郎的語氣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理所當然,就像在說「今晚的月色很美」一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可對無一郎來說,這句話,卻是比任何複雜的醫學難題都更具顛覆性的、近乎殘酷的巨大衝擊。

他從來,不曾被任何人這樣看待過。

從小到大,他是父母眼中的完美作品,是師長眼中的天才,是同學眼中遙不可及的怪物。他是被期待的「正確答案」,是解決問題的精密儀器。

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可以是……某個人的「依靠」。

無一郎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發緊,一個音節都無法發出。他只能怔怔地、失神地,望著炭治郎那個溫柔的、彷彿能包容一切的笑容。


那一刻,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在這漫長的一秒裡,他忽然,徹底地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炭治郎的笑容為什麼能讓病人撐下去,讓護理師們放鬆下來。

因為,就連他自己——這個從小被剝奪了情感、被訓練成不懂喜悲的「天才」——也正是在這個笑容的支撐下,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原來,可以不是冰冷的。


────────────

兩人持續這樣的默契好一陣子,連日的值班加上大量的報告,炭治郎明顯感覺到疲倦,他看向一臉淡然隨手翻著書本的無一郎,不免在心中笑著感嘆年紀或許也是差異之一。

夜已深,醫院圖書館成了一座孤島。一排排日光燈管不知疲倦地灑下清輝,將高大的書架投射出森然的影子,空氣中只有中央空調微弱的嗡鳴,與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

炭治郎趴在桌上,早已沉沉睡去。攤開的筆記本上,字跡還停留在一個寫了一半的醫學名詞上,那支被他緊握了一整天的筆,終究是隨著他均勻的呼吸,從指間悄然滑落,發出「叩」的一聲輕響。

無一郎坐在他身旁,視線原本專注於一份複雜的臨床病例資料,卻被那聲輕響引去了心神。他忍不住側過頭,目光落在了炭治郎身上。

燈光下,炭治郎的臉頰半埋在自己的手臂裡,濃密的睫毛像兩把收攏的小扇子,安靜地垂著。額前的幾縷髮絲微微散亂,因長時間伏案而泛起的淡淡潮紅,讓他那張總是充滿活力的臉龐,顯得格外柔軟、毫無防備。

他明明是那個比任何人都更用力、更拚命地支撐著自己的人,卻在睡夢裡,卸下了所有盔甲,顯得如此安穩。

無一郎就這樣靜靜地、近乎貪婪地盯著。

胸口深處,一種奇怪的感覺正緩緩滿溢開來。那不是面對難題時的緊繃,也不是急救後的疲憊,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的、微微發燙的酸楚。

他放下手中的筆,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一隻蝴蝶。他悄悄地、緩緩地,將自己身上那件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白色長袍脫下,小心翼翼地,輕輕蓋在炭治郎的肩上。布料落下時,那細微的重量讓炭治郎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呢喃,卻沒有醒來,只是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呼吸變得更深沉。

無一郎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住了。

指尖,像是被一道看不見的、溫熱的絲線所牽引,不受控制地,慢慢伸向炭治郎的臉龐。

他的指腹,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掠過了炭治郎的側臉。當指尖觸碰到那溫熱肌膚的瞬間——一股細微卻清晰的、帶著令人心底一陣酥麻的電流,猛地竄過他的全身。

無一郎倏然屏住了呼吸。

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裡那顆總是平靜的心臟,竟在這一刻,擂鼓般地、急促地狂跳起來。

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只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踰矩的觸碰,卻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瞬間失聲,只剩下從指尖傳來的、那份足以將他融化的溫度。

他觸電般地、猛地收回手,迅速低下頭,讓垂落的黑髮遮住自己此刻必定混亂不堪的眼神。

心底,卻翻湧著前所未有的、洶湧的悸動。那是一種他從未在任何書本上讀到過、也無法用任何邏輯去分析的情緒。像是在他那座常年被冰雪覆蓋的、荒蕪的世界裡,被一道溫柔的光,悄悄劃開了一道足以致命的縫隙。

炭治郎仍在安穩的夢鄉裡,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而時透無一郎,在這寂靜無聲的深夜裡,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這份讓他心跳失序、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名為「喜歡」的心情。


────────────

最近的時透無一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不,應該說,他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甚至比最開始時更加疏離。

炭治郎很快就察覺到了這份微妙的、令人不安的變化。


走在空曠的病房長廊時,他看見無一郎的身影,剛想笑著開口打招呼,對方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總能恰好在他出聲前一秒,低頭加快腳步,轉進另一個岔路。那背影,冷淡得像一道劃開空氣的冰刃。

查房結束後,他習慣性地抱起書本,想問無一郎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複習,可話還沒說完,無一郎就已經收拾好東西,用一句平板無波的「我還有別的事」,轉身就走,連一個眼神的交會都不給他。

甚至在深夜的值班室裡,那裡本已成為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據點。炭治郎才剛拉開無一郎身旁那張熟悉的椅子,對方就立刻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抱著病例,逕直換到房間最遠的另一頭坐下。

椅子被拉開的刺耳摩擦聲,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像一道無形的、被劃下的界線。

這些細微到旁人或許根本不會察覺的動作,對嗅覺敏銳、善於體察人心的炭治郎來說,卻再清楚不過。

那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那是刻意的、堅決的、不留餘地的迴避。


炭治郎心底泛起一股濃重的、帶著苦澀的疑惑。

明明不久前,他們之間的距離才被一點點拉近。在深夜的圖書館裡並肩讀書,在寒冷的街角分享一碗關東煮,甚至在那個心跳停止、分秒必爭的急救現場,他們是彼此最信賴的後盾。

他以為,那些共度的時光,已經讓兩人的關係變得和以往截然不同。他甚至覺得,自己或許,是唯一能稍微走進那座冰封孤島的人。

可現在,無一郎卻像是重新拾起一磚一石,在他的世界周圍,迅速地、沉默地,築起一堵更高、更厚的透明冰牆。將他,也將所有試圖靠近的溫暖,都隔絕在那片熟悉的、冷酷的白光之外。


炭治郎下意識地收緊了緊抓著識別證掛繩的手,尼龍的邊緣勒得他指節泛白。心裡,像是被一團濕棉花堵住,悶得發慌。

「為什麼呢……?」

「是我說錯了什麼話,還是……做錯了什麼事嗎?」

他反覆回想著那個夜晚的每一次對話,每一個細節,卻找不到任何可能觸怒對方的理由。

這份找不到答案的困惑,像一個越收越緊的繩結,日復一日地勒住他的胸口,讓他連呼吸都感到沉重。


直到某天值班結束的清晨,看著無一郎又一次沉默地轉身,準備獨自離去時,炭治郎終於下定決心。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必須,正面地、清楚地,問個明白。


夜深,值班結束後的更衣室裡空無一人。冷白色的光管在天花板上發出「嗡嗡」的、神經質般的低鳴,空氣中還殘留著一整天下來的、消毒水與汗水混合的疲憊味道。

無一郎換好便服,背上背包,準備像往常一樣,安靜地、不著痕跡地消失在夜色裡。

然而,當他推開儲物櫃,轉身走向門口時,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門口,站著一個人。

炭治郎。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雙臂微微張開,用自己的身體,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的眼神,是在這之前無一郎從未見過的,一種混雜著固執與受傷的認真,明亮得讓人無處可逃。

「時透,」炭治郎開口了,聲音因壓抑而顯得低沉,卻異常堅定,「我覺得,你在躲我。」

這不是問句,是陳述。

無一郎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的眼神閃爍了一瞬,像被強光刺痛,隨即本能地、狼狽地恢復成一貫的冰冷。他刻意別開視線,望向旁邊冰冷的金屬儲物櫃,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是你多想了吧。」

「不。」炭治郎斬釘截鐵地否定,然後,他上前了一步。

這一步,徹底擊碎了兩人之間那層安全的社交距離。炭治郎的氣息,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感,瞬間將無一郎籠罩。

「你分明在躲我。」他的語氣裡,滿是壓抑不住的焦急與真誠。

他說著,又往前湊近了半步,近到無一郎能清晰地看見自己蒼白的臉,映在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眸裡。近到,兩人的鼻尖只隔著一掌的微小距離。

無一郎整個人猛地僵住,連呼吸都在瞬間停滯。那層用來自我保護的、冰冷的鎮定,像一面被重錘敲擊的薄冰,瞬間碎裂四散。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臟正不受控制地、瘋狂地撞擊著胸膛。

「為什麼要躲我?」炭治郎的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卻帶著一絲懇切的、幾乎要碎裂的顫抖,「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還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無一郎垂在身側的手指,早已因用力而蜷起,指節泛白。他死死地盯著炭治郎衣領上的一顆鈕扣,拚盡全力,也不敢直視那雙過於誠實的眼睛。他想後退,想推開這份令人窒息的距離,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胸腔裡,翻湧著他無法處理的矛盾與混亂。

明明,是他自己選擇了逃避與疏遠。可此刻,被這樣堵在牆角質問時,他卻覺得自己像個被逼到懸崖邊的、走投無路的困獸。再退一步,就會跌進一個他既恐懼、又無法抗拒的,名為「炭治郎」的溫柔深淵。

這短短數秒的對峙,卻像被拉長成一個世紀。

他喉嚨滾動,乾澀得發疼,卻一個解釋的字詞都吐不出來。

因為炭治郎的目光實在太過熾熱,太過純粹。那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正毫不留情地、固執地,舔舐著他冰封了十幾年的內心。

那堅硬的冰層,正在發出痛苦的、融化的哀鳴。

無一郎的心跳,徹底亂了節奏。胸腔裡那顆總是沉穩搏動的器官,此刻像一隻被困在籠中的驚鳥,瘋狂地衝撞著他的肋骨。

冰冷的理智,那層他賴以生存的、堅不可摧的硬殼,正被一股無法分析的巨大情感壓力撕裂。他明明習慣了面對主任教授們最犀利尖銳的質問,也能在血肉模糊、生死一線的急救現場,以及病人家屬淒厲的哭喊聲中,維持絕對的冷靜。

但此刻,他卻僅僅因為炭治郎一句帶著溫度與執著的追問,而徹底方寸大亂。

他猛地抬起眼,那雙總是無波無瀾的眼眸裡,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的聲音被壓得極低,沙啞,卻像是積蓄了所有混亂與恐慌後,脫口而出的一句反擊:


「那你呢?你為什麼要這麼在意我?」


這句話,像一顆燒紅的石子,被狠狠砸進一池冰冷的死水,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劇烈蒸發的、滋滋作響的沸騰。兩人之間那根緊繃到極點的弦,被瞬間打碎。

炭治郎徹底怔住了。

他預想過無一郎可能會有的任何反應——冷漠、否認、轉身就走——卻唯獨沒想過,他會用一個如此直接、如此脆弱的問題,反將一軍。

他看著眼前這個被迫卸下所有防備的少年。那平日裡總是冷淡無波的眼神,此刻終於清晰地泛起了細微的、網狀的裂痕。透過那層裂痕,炭治郎看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孩童般的、不知所措的慌亂。

「因為……」炭治郎的喉嚨猛地一緊,一個更直接、更滾燙的答案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卻在最後一刻,被他強行嚥了回去。那份洶湧的情感無處宣洩,只能化作一片洶湧的潮紅,迅速爬滿他的臉頰和脖頸。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真誠,不帶一絲一毫的閃躲。

「因為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啊!」

這句話,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來的,聲音裡還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很重要。

這三個字,像一道雷電,精準無比地劈中了無一郎。他渾身劇烈一震,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收緊,連呼吸都在瞬間僵住了。

他聽過無數種對自己的評價——「天才」、「怪物」、「醫學界的未來」、「行走的數據庫」。那些詞彙,定義的是他的「功能」與「價值」。

卻從來沒有人,用「重要」這個詞,來定義他的「存在」本身。

那一瞬間,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聽不見更衣室裡燈管的嗡鳴,也感受不到夜風的冰涼。他的整個世界,只剩下炭治郎那雙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濕潤的、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睛。

無一郎死死地盯著炭治郎的眼睛,那雙總是能輕易看透數據的眼眸,此刻卻無法分析眼前這個人帶給他的任何一種情緒。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正因前所未有的緊張而微微顫抖。胸腔裡那擂鼓般的劇烈鼓動,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撐裂,卻也帶來了一種陌生的、讓他不想再壓抑的勇氣。

「……但我不確定,」他的聲音因極力克制而顯得低啞、乾澀,「你對我的『重要』,和我的,是不是一樣。」

這句話,像一句低迴的咒語,帶著不容忽視的重量。

炭治郎徹底怔住了,還沒來得及細細剖析這句話背後那複雜而深沉的涵義。下一瞬,他便看到眼前的少年,一步、一步地,朝自己靠近。

距離被迅速拉近。炭治郎在那雙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眸裡,看到了自己驚訝而無措的倒影。他甚至能感覺到,無一郎呼出的、那帶著涼意的鼻息,正與自己的交纏在一起。

「你一定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從來沒把我真正放在眼裡。」無一郎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裡卻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不容抗拒的堅定,「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你把我,放在你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位置。」

話音剛落,在炭治郎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瞬間——

無一郎忽然伸出手,用那隻總是握著手術刀和病歷、冰冷而穩定的手,準確地、用力地,扣住了炭治郎溫熱的後頸。

毫無預警地,他吻了下去。


那是一個笨拙、青澀,卻又帶著不顧一切決心的吻。

屬於無一郎的、清冽冰涼的氣息,與突如其來的、帶著掠奪意味的熱度,在唇齒間猛烈交錯。炭治郎的眼睛瞬間瞪大,他能感覺到對方微顫的睫毛刷過自己的臉頰,大腦因這份超乎想像的衝擊而變得一片空白。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這一瞬凝固、失聲。

無一郎緊緊地閉著眼,任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唇瓣相貼的觸感,柔軟、溫熱,是一種他從未在任何書本上讀到過的、嶄新的、足以將他所有理智都燃燒殆盡的語言。

這份衝動的親暱,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確認這份未知情感的方式。

而炭治郎,只能僵直著身體,動彈不得地,承受著這份突如其來的、帶著近乎倔強的溫柔衝擊。他能聽見自己胸口那失控的鼓動聲,比任何一次急救時的警報,都更加猛烈、更加震耳欲聾。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成了琥珀。

無一郎的唇瓣,帶著一絲試探的冰涼與不容拒絕的熱度,緊緊貼著炭治郎。他的呼吸炙熱,心臟在胸腔裡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生命搏動的聲音。

而炭治郎依舊僵直著,那雙總是盛滿溫暖笑意的眼眸,此刻因極度的震驚而睜得渾圓。他的大腦裡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巨大的轟鳴,什麼理性的思緒都無法拼湊起來。


就在這份極致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寂靜之中——

「吱呀——」

一聲突兀的、老舊門軸轉動的聲音,像一把利刃,悍然劈開了這片凝固的時空。一道刺眼的走廊燈光與陌生的腳步聲,同時闖入了這方小小的、密不透風的更衣室。

「咦?時透?竈門?你們兩個還在這裡啊?」

是同梯的實習醫師村田,手裡拎著背包,一臉疲憊地打著哈欠,正愣愣地站在門口。

空氣,在零點零一秒內,從凝固變成了炸裂。

無一郎像被灼傷一般,猛地鬆開手,閃電般地退後半步。他那張方才還因情緒激動而泛起薄紅的臉,瞬間恢復成一片冰雕般的、毫無溫度的冷漠,彷彿方才那個主動而決絕的少年,只是一個幻影。

炭治郎則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的臉頰「轟」地一下,紅得像是要燒起來,連耳根都滾燙得嚇人。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呼吸全亂了套,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那副模樣,像極了被當場抓了個現行的小偷。

村田疑惑地眨了眨眼,看著氣氛詭異的兩人,隨即像是想通了什麼,露出了然的笑容:

「哎呀,你們兩個這麼晚還不回去,是不是又在偷偷討論病例啊?也太認真了吧!真是我們的榜樣呢!」

他說完,全然不覺得有任何異樣,還朝他們揮了揮手,轉身便走了。「我先走啦,明天見!」

更衣室的門,隨著「咔噠」一聲,再度闔上。

那份令人窒息的安靜,重新回歸。

炭治郎還僵在原地,心跳狂亂得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他下意識地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對方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他喉嚨乾澀,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無一郎則死死地低著頭,讓陰影遮住自己的臉。他的指尖緊緊攥著自己白色長袍的布料,幾乎要將那厚實的布料捏碎。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眸裡,此刻只剩下未曾散去的、倔強的決絕,以及被粗暴打斷後,更加洶湧的混亂。

那個笨拙而衝動的吻。

像一道深刻的、滾燙的烙印,在方才那短短數秒之間,無聲無息地,嵌進了他們兩人的心裡,再也無法抹去。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就文
2會員
94內容數
原創BL/耽美 沒有CP活不下去
就文的其他內容
2025/09/26
凌晨三點,正是萬物睡得最沉的時刻。病房走廊的靜謐,卻被一陣撕心裂肺的警報聲悍然劃破。 「嗶——嗶——嗶——!」 監測儀尖銳刺耳的鳴叫,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人的耳膜。值班室裡,病人生命徵象監測螢幕上那條代表血壓的曲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下滑,最終定格在一個血紅色的、觸目驚心的數字上。 「是
2025/09/26
凌晨三點,正是萬物睡得最沉的時刻。病房走廊的靜謐,卻被一陣撕心裂肺的警報聲悍然劃破。 「嗶——嗶——嗶——!」 監測儀尖銳刺耳的鳴叫,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人的耳膜。值班室裡,病人生命徵象監測螢幕上那條代表血壓的曲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下滑,最終定格在一個血紅色的、觸目驚心的數字上。 「是
2025/09/24
內科病房的空氣,似乎永遠都浸泡在消毒水、藥劑與一絲若有似無的病氣混合成的味道裡,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天上午,查房的隊伍在一張單人病床前停下。病床上躺著一位罹患末期肝癌的中年男性,蠟黃的皮膚幾乎與床單融為一體,腹部因腹水而高高鼓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與死神角力,短促而艱難。 床邊,他的妻子緊緊握
2025/09/24
內科病房的空氣,似乎永遠都浸泡在消毒水、藥劑與一絲若有似無的病氣混合成的味道裡,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天上午,查房的隊伍在一張單人病床前停下。病床上躺著一位罹患末期肝癌的中年男性,蠟黃的皮膚幾乎與床單融為一體,腹部因腹水而高高鼓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與死神角力,短促而艱難。 床邊,他的妻子緊緊握
2025/09/22
清晨的例行查房,是內科病房最凝重的時刻。以嚴謹聞名的內科主任領著一群白袍,像一支沉默的軍隊,在病床間緩緩移動。空氣中,病患壓抑的呼吸聲、儀器規律的嗶嗶聲、以及家屬們寫滿憂慮的眼神,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緊繃的網。 隊伍在一張病床前停下。主任輕敲著手中的病歷板,目光銳利如刀。 「75歲男性,主訴反覆性
2025/09/22
清晨的例行查房,是內科病房最凝重的時刻。以嚴謹聞名的內科主任領著一群白袍,像一支沉默的軍隊,在病床間緩緩移動。空氣中,病患壓抑的呼吸聲、儀器規律的嗶嗶聲、以及家屬們寫滿憂慮的眼神,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緊繃的網。 隊伍在一張病床前停下。主任輕敲著手中的病歷板,目光銳利如刀。 「75歲男性,主訴反覆性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逐漸昏暗的外頭瞥見一盞燈, 試著親近想像中的溫暖, 「叩、叩,」 一聲、兩聲,無人回應。
Thumbnail
逐漸昏暗的外頭瞥見一盞燈, 試著親近想像中的溫暖, 「叩、叩,」 一聲、兩聲,無人回應。
Thumbnail
但現在又有誰會看報紙呢?24小時的誠品要熄燈了;創刊32年的晚報要停刊了。8年前,我可能還會看實體小說,5年前的我可能用手機看網路小說。但現在影音串流的內容已經都看不完了。我的人生故事,就像是書寫在停刊的晚報社會版小角落,書寫在不起眼的文學小說裡。 我鎮定地打開大門,所有的擺設完好如初,只有一個包
Thumbnail
但現在又有誰會看報紙呢?24小時的誠品要熄燈了;創刊32年的晚報要停刊了。8年前,我可能還會看實體小說,5年前的我可能用手機看網路小說。但現在影音串流的內容已經都看不完了。我的人生故事,就像是書寫在停刊的晚報社會版小角落,書寫在不起眼的文學小說裡。 我鎮定地打開大門,所有的擺設完好如初,只有一個包
Thumbnail
忙到晚上十點半左右,君奉天終於甘願收手,停下手邊的工作,打道回府。   他關掉電腦和電燈,步出辦公室。   君奉天的辦公室外面是秘書室,燈還亮著,他走進去打算關燈,卻見本該回去的人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微微擰起眉,出聲喚道:「玉離經,起來。」   趴在桌上沉睡的人,口中隱約逸出破碎的囈語,聽起來
Thumbnail
忙到晚上十點半左右,君奉天終於甘願收手,停下手邊的工作,打道回府。   他關掉電腦和電燈,步出辦公室。   君奉天的辦公室外面是秘書室,燈還亮著,他走進去打算關燈,卻見本該回去的人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微微擰起眉,出聲喚道:「玉離經,起來。」   趴在桌上沉睡的人,口中隱約逸出破碎的囈語,聽起來
Thumbnail
幸好有圖書館一早不到八點就開門,炎熱的六月中旬,光是穿著西裝出門走個十分鐘就能汗濕整件襯衫。他沉沉的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不知吐出的是疲憊還是辛酸,抑或是將近六個月來面對她遲遲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拉開閱覽區的白色造型椅,他一坐下來眼睛就撐不住的閉上。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他想。
Thumbnail
幸好有圖書館一早不到八點就開門,炎熱的六月中旬,光是穿著西裝出門走個十分鐘就能汗濕整件襯衫。他沉沉的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不知吐出的是疲憊還是辛酸,抑或是將近六個月來面對她遲遲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拉開閱覽區的白色造型椅,他一坐下來眼睛就撐不住的閉上。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他想。
Thumbnail
傑喜歡坐在睡房的窗邊閱讀,時而觀察窗外萬家燈火忽明忽滅,如城市的脈搏。
Thumbnail
傑喜歡坐在睡房的窗邊閱讀,時而觀察窗外萬家燈火忽明忽滅,如城市的脈搏。
Thumbnail
《窗簾》 在我小小房間裏 裝著一道灰色的簾 捲上去時候便是晴朗 到了晚上 簾子像瀑布般由上而下 只有微小的縫 把窗外的月光爬進來 沒有月光時候 我有書為樂 沒有看書時候 有了微風作伴 簾子輕輕擺動 於是呢 我有了浪花 隨心隨意競逐在文字 寧靜而無人的夜
Thumbnail
《窗簾》 在我小小房間裏 裝著一道灰色的簾 捲上去時候便是晴朗 到了晚上 簾子像瀑布般由上而下 只有微小的縫 把窗外的月光爬進來 沒有月光時候 我有書為樂 沒有看書時候 有了微風作伴 簾子輕輕擺動 於是呢 我有了浪花 隨心隨意競逐在文字 寧靜而無人的夜
Thumbnail
假日的傍晚來到不只是圖書館,樸質的木質窗框搭配較為現代感的玻璃,從松菸的走廊上就能看見它微微發光的樣貌。融入在松菸的老式建築下,它竟不突兀卻也成為年輕人的新聚所。當閱讀、老屋成為一種老派浪漫,身邊多了這樣充滿藝術氛圍的圖書館,它已不是圖書館,而是我們也可以浸潤其中的藝術。
Thumbnail
假日的傍晚來到不只是圖書館,樸質的木質窗框搭配較為現代感的玻璃,從松菸的走廊上就能看見它微微發光的樣貌。融入在松菸的老式建築下,它竟不突兀卻也成為年輕人的新聚所。當閱讀、老屋成為一種老派浪漫,身邊多了這樣充滿藝術氛圍的圖書館,它已不是圖書館,而是我們也可以浸潤其中的藝術。
Thumbnail
    阿伐伊在書店看書等著,直到門口的鐘聲終於規律的響了四下,書店也打亮了所有的燈光,準備開始營業。      澄葉領著他走到船肚上層,原本應該是裝置古帆船砲口的空間,一踏進天花板有點斜度、光線昏暗的室內,阿伐伊就看見一個身形瘦長、穿著黑襯衫的青年把砲口的木板向外推開成為一個小露臺,將手上
Thumbnail
    阿伐伊在書店看書等著,直到門口的鐘聲終於規律的響了四下,書店也打亮了所有的燈光,準備開始營業。      澄葉領著他走到船肚上層,原本應該是裝置古帆船砲口的空間,一踏進天花板有點斜度、光線昏暗的室內,阿伐伊就看見一個身形瘦長、穿著黑襯衫的青年把砲口的木板向外推開成為一個小露臺,將手上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