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科病房的空氣,似乎永遠都浸泡在消毒水、藥劑與一絲若有似無的病氣混合成的味道裡,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天上午,查房的隊伍在一張單人病床前停下。病床上躺著一位罹患末期肝癌的中年男性,蠟黃的皮膚幾乎與床單融為一體,腹部因腹水而高高鼓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與死神角力,短促而艱難。
床邊,他的妻子緊緊握著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脊挺得筆直,彷彿那份僵硬的姿態是她支撐自己不倒下的唯一方式。她的眼睛又紅又腫,但在看到白袍醫師們時,那黯淡的眼底還是拚命擠出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主任翻看著病歷,語氣平淡地提問:「最新的肝功能指數和影像報告,誰來匯報?」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無一郎便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的起伏,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在讀取數據:
「肝功能指數相較上週惡化百分之三十,AFP胎兒蛋白指數破萬。腹部電腦斷層顯示腫瘤已侵犯門靜脈,合併遠端轉移,臨床分期為第四期末。根據大型醫學研究的統計數據,此類病患的平均存活期,不會超過三個月。」
冷靜、客觀、字字精準。
這是一份完美的、無可挑剔的醫學報告。
然而,這把鋒利的手術刀,在精準地剖開殘酷現實的同時,也一刀割斷了家屬最後那根脆弱的希望絲線。
話音剛落,「三個月」這個詞像一枚冰錐,狠狠釘入那位妻子的耳中。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那勉強維持的堅強姿態轟然瓦解,隨即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整個人崩潰地撲倒在丈夫身上,壓抑許久的絕望如潰堤般傾瀉而出。
「老公!你不要丟下我……說好要一起變老的……」
病房的空氣瞬間凝固,連儀器的嗶嗶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主任的眉頭極快地皺了一下,但隨即恢復平靜,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轉身在病歷上迅速記錄著,彷彿這也是查房的日常插曲。周圍的護理師們交換了一個充滿無奈的眼神,有人輕輕搖了搖頭。
無一郎依舊站在原地,清澈的眼眸沒有一絲動搖。他不認為自己有錯。他給出的答案是基於醫學證據的「事實」,是冷酷,卻不容置疑的正確。給予虛假的希望,才是對病人最大的不負責任。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炭治郎脫離了查房的隊伍。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一步,在那位幾乎要癱倒在地的妻子身旁,緩緩蹲下身子。這個動作,讓他從一個居高臨下的「醫師」,變成了一個與她平視的、可以分擔悲傷的「人」。
他輕聲開口,溫和的聲音像一股暖流,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份尖銳的悲痛:
「太太,我們都看到了您的辛苦,也完全理解您的擔心和難過。醫療上所有能做的努力,我們整個團隊都會盡全力去做,絕不放棄。」
他頓了頓,讓對方有喘息的空間,接著說:
「但現在,對先生來說,最重要、最珍貴的,其實是您的陪伴。是讓他每天睜開眼,都能看到您;是讓他剩下的每一天裡,都過得安穩、舒服,都能感受到您就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
他的話語裡沒有虛假的安慰,沒有不切實際的承諾。他只是將焦點從冰冷的「存活期」,拉回到了有溫度的「每一天」。
那位妻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化為哽咽。她抬起淚水模糊的臉,看著眼前這個眼神真誠的年輕醫師,那雙絕望的眼睛裡,似乎重新找到了一點可以抓住的東西。她說不出話,只能拚命地點頭。
炭治郎安靜地陪她待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他轉過頭,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無一郎的身上。
那雙溫和而清澈的眼裡,沒有一絲一毫的責備或優越感。
那是一種更複雜的情緒,有不忍,有理解,彷彿在無聲地說著:
我知道你沒有錯。
但是,有些「真相」,對病人來說太過沉重了。
凌晨兩點,白天的喧囂早已褪去,整棟醫院彷彿沉入深海。值班室外,長長的走廊只剩下監測儀器規律的「滴、滴」聲,像這座巨大建築物自身那永不疲倦、也毫無感情的心跳。
無一郎獨自一人坐在值班室裡。桌上攤開著那位末期肝癌病患厚厚的病歷,檯燈灑下一圈冰冷如月的光暈,將他伏案的影子拉得瘦削而孤單。
他修長的手指,逐行滑過那些被印表機清晰打印出來的數據。肝功能指數、黃疸指數、腫瘤大小、存活率的統計曲線……這些冰冷的、理性的數字整齊排列,構成了他從小到大最熟悉、也最感到安全的堡壘。
一切都是正確的。
他反覆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的診斷、他的預後判斷,沒有任何一個環節違背醫學的實證與邏輯。那位病人的存活期,在統計學上,確實不會超過三個月。
可是,他的腦海裡,卻有一道不屬於數據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穿透進來——那位妻子失控的、淒厲的哭聲。
她的哭聲,明明不存在於任何一張檢驗報告裡,卻比那些標示著異常的紅色箭頭更加刺耳,清晰到讓他的心口浮現出一種陌生的、被緊緊揪住的窒息感。這是一種他無法量化、無法分析的異常信號。
下午查房時,炭治郎轉頭看他時的那個眼神,此刻在他腦海中不斷重播。那眼神像一把從未有過的鑰匙,悄然探入了他那座用「正確」與「理性」打造的、從未被質疑過的堅固門鎖,輕輕一轉。
門,裂開了一道縫。
從縫隙裡吹進來的,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夾雜著他人痛苦的冷風。
沒有人教過他「如何安慰一個心碎的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有人在他挫敗時握著他的手,溫柔地告訴他「沒關係」。
他的父母,那兩位精於算計的教育投資者,只在乎成績單上的數字、競賽獎盃的光澤、以及排名榜上的位置。他們教會了他如何成為贏家,卻從未教他如何成為一個「人」。
於是他學會了自我校準,將自己變成一台完美的機器:輸入問題,輸出正確答案,保持絕對冷靜,永不出錯。
可今天,這台精密運轉了十幾年的機器,內部線路中卻第一次竄入了無法解讀的雜訊。
他緩緩低下頭,視線重新聚焦在病歷上那條冷酷的存活率曲線上,手指卻在無意識間緩緩收緊,直到指節泛白,將紙張捏出了深深的皺摺。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總是笨手笨腳、連交班報告都會緊張口誤的竈門炭治郎,卻能那麼輕易地安撫破碎的靈魂,給予病人和家屬最需要的支撐?
無一郎在深夜的寂靜中,第一次對自己堅信不移的世界,產生了如此巨大的懷疑。
下午的那一幕,像一根淬了毒的細針,扎進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空洞的地方。無論他試圖用多少數據、多少理論去覆蓋、去解釋,那份刺痛都頑固地存在著,無法抹去。
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些傷口,是再精準的數據也無法診斷的。
「咔噠——」
一聲輕響,值班室的門被推開,一縷走廊的冷風隨之閃入,卻被來人身上更溫暖的氣息瞬間覆蓋。無一郎從病歷中抬頭,正撞上一張在深夜裡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燦爛笑臉。
「弟……啊不,時透同學,原來你今天也值夜班啊?」竈門炭治郎抱著一疊剛印出來的文獻,還冒著溫熱的氣息。他的笑容真誠得像清晨第一縷陽光,毫不設防地照進了這間被冷光籠罩的小屋。
無一郎愣住了。那笑容太過明亮,亮得有些刺眼,讓他心口像是被輕輕撞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重新縮回數據構成的安全壁壘裡,只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極輕的音節:「嗯。」
然而,炭治郎卻像是完全沒察覺到他的疏離,大剌剌地走了進來,熟絡地在他身旁的空位拉開椅子坐下。椅腳摩擦地板發出「嘎」的一聲,打破了長久以來的寂靜。他將兩杯還冒著熱氣的紙杯放在桌上,一杯推到了無一郎的手邊。
「熱開水,我猜你也需要。」
不等無一郎回應,他便自顧自地翻開了文獻,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段落上劃過,語氣輕鬆得彷彿這裡不是氣氛凝重的醫院,而是大學裡某間通宵備考的圖書館。
「白天主任問的那題關於利尿劑的併用禁忌,我差點就答錯了,好險森山學長在旁邊小聲提示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帶著坦然的自我解嘲。
「這篇文獻提到一種新的標靶療法,雖然還在臨床二期,不過思路很有趣。」
「對了,你要多喝點水,我發現你有時候整段值班都沒喝水。」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那溫和的聲音不大,卻像溫水一樣,慢慢滲透、填滿了值班室裡原本冰冷沉悶的空氣。無一郎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聽著。他本該覺得這一切很吵、很煩,侵犯了他的個人空間。但奇怪的是,那份預想中的厭煩並沒有出現,那聲音反而像遠處的雨聲,讓緊繃的神經在不知不覺中鬆弛了下來。
忽然,炭治郎翻頁的手指停住了。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若有所思地輕聲開口:
「今天下午查房時遇到的那對夫妻……我後來一直在想,如果換做是我,可能也很難接受那樣的宣判吧。畢竟是自己最深愛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想抓住哪怕一絲希望。」
無一郎握著筆的手,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
半晌,他才緩緩抬起眼,望向身旁的炭治郎。他的聲音依舊冷靜,卻比平時多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遲疑與乾澀:「……但事實,就是那樣。」
炭治郎轉過頭,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眼眸裡沒有任何否定或責怪,眼角反而彎起一個比方才更加柔和的弧度,像被月光浸潤過。
「我知道。陳述事實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最困難的部分。」他輕輕一笑,語氣溫和卻堅定,「但我想……我們的職責,或許不只是診斷出『病』,還要試著去承接住『人』的痛苦吧。」
燈光下,炭治郎的側臉與笑容,彷彿帶著一種能中和一切尖銳事物的安靜力量,將值班室裡那片冷白的光,悄悄稀釋成了溫暖的、鵝黃的色調。
無一郎愣愣地望著他,一時之間,竟忘了要像往常那樣低下頭,躲開與人的對視。
胸口深處,某個長年被冰封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的、發燙的龜裂聲。那是什麼感覺,他說不清楚,也無法定義。
他只知道,這一刻,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
炭治郎手中那疊厚重的文獻,無聲地滑落到桌上。他沒有去扶,只是單手支著下巴,側頭看著窗外那片被夜色浸染的、沉寂的醫院庭院。手裡的熱水蒸氣嫋嫋升起,模糊了他的側臉。
「無一郎,」他忽然開口,聲音在靜謐的空間裡顯得異常清晰,「你喜歡當醫生嗎?」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無波古井的石子,突兀,卻激起了深不見底的漣漪。
時透無一郎握著筆的手,懸停在病歷的字裡行間。筆尖上,一滴墨水正緩緩凝聚。
他沒有立刻回答。
時間彷彿被拉長,長久的沉默中,他似乎正用解剖刀般的思維,試圖將這個簡單的問題徹底分解、分析。他在他那龐大的、井然有序的知識庫裡搜尋著,試圖找到一個關於「喜歡」的、最標準的定義,一個最正確的答案。
但他找不到。
終於,那滴墨水不堪重負地滴落,在潔白的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的印記。他抬起眼,聲音冷淡得像清晨的薄霧,卻又帶著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空洞的遲疑:
「……沒有所謂喜歡或不喜歡。」
這是一個陳述句,卻比任何問句都更顯迷惘。
炭治郎明顯地怔了一下,那雙總是盛滿溫暖情緒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純粹的訝異。但他隨即像是理解了什麼,笑了笑。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憐憫,只有一種溫和的釋然。
他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映在咖啡杯裡的模糊倒影,聲音輕得彷彿在對自己說話,卻又透著無比的真摯:
「我啊,非常、非常想當醫生喔。從小到大,這就是我唯一的夢想。所以……」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直視著無一郎,「我很羨慕你,有時候,甚至會嫉妒你,擁有那樣的天賦……那是我無論如何燃燒自己,都永遠無法企及的東西。」
燈光下,他垂下的眼眸,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他的語氣裡沒有任何虛偽的客套或戲弄,只有一種掏心掏肺的、近乎赤裸的誠懇。
無一郎徹底愣住了。
羨慕?嫉妒?
這兩個詞彙,像一種他從未學習過的、來自異星的語言,狠狠地撞進他的認知裡。他無法解讀,無法理解。
這個總是被陽光偏愛的人,這個走到哪裡都能輕易獲得信賴與喜愛的人,這個用笨拙的溫柔就能治癒他人內心的人……這個在他眼中,幾乎擁有了他所沒有的一切的人……
居然在羨慕他?
羨慕一個從小被方程式和排名填滿、連「喜歡」這種基本情感都無法回答的自己?
羨慕一個被所有人當作怪物、被隔絕在玻璃牆後的自己?
這份羨慕,就像一束光,照進了他那座被「正確」與「優秀」堆砌起來的、實則空無一物的宮殿,讓他第一次看清了裡面的荒蕪。
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的震動,從無一郎的心口深處傳來,像是他世界觀的板塊,正發生一場無聲卻劇烈的錯位。他看著眼前這個神情真摯的炭治郎,眼底第一次閃爍起混亂與困惑,像是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的運轉規則,和他過去十幾年所理解的,完全不同。
他想開口,想問出那個他生平第一次發自內心想探尋答案的問題。
可話語卻像被凍結在喉間,無論如何都無法成聲。
最終,他只能在炭治郎溫和的注視下,陷入更深、更沉的靜默之中。
炭治郎說完那番掏心掏肺的話,自己似乎也覺得在這樣一個深夜裡有些過於感性了。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後腦勺,露出一個有些靦腆、試圖沖淡沉重氣氛的笑容:「唉呀,說了這麼多,結果還是得去煮杯咖啡,不然待會兒查房肯定會睡著。」
他站起身,白袍的下襬因動作而輕輕晃動,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他轉身走向角落裡那台小小的咖啡機,熟練地操作起來。很快,熱水沖刷咖啡粉的「咕嚕」聲響起,一股溫潤醇厚的咖啡香氣,像有生命一般,慢慢地、溫柔地瀰漫開來,將這間被消毒水氣味與冰冷數據佔據的值班室,悄悄染上了一絲屬於「生活」的氣息。
無一郎依舊靜靜地坐在桌前,手裡的筆還停在病歷紙上,分毫未動。頭頂的燈光將那些黑色的數字映照得格外清晰,在過去,這些是他賴以生存的基石,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價值的東西。
可此刻,它們在他的視野裡,卻奇異地失焦了。
無論他如何集中精神,腦海裡揮之不去的,都是方才炭治郎垂下眼眸時的神情,以及那句不帶任何雜質的、赤誠的話語。
「我很羨慕你,也很嫉妒你。」
為什麼?
他無法理解。
明明炭治郎才是那個被陽光眷顧的人,是被所有人信任和喜愛的人。明明他才懂得如何融化冰冷的醫病關係,如何讓這個充滿痛苦的世界變得柔軟。
他卻反過來羨慕一個……連自己想要什麼都說不出口的、空洞的自己。
無一郎握著筆的手指,在無意識中一寸寸地收緊,直到骨節泛白。心口深處,有一股不知名的熱流正在升騰、翻滾,灼燒著他那座長年冰封、密不透風的胸腔。那感覺很陌生,有些燙,甚至帶著一絲微弱的刺痛,卻又並不難受。
咖啡機發出「滴」的一聲輕響,提示著沖煮完成。炭治郎端著兩杯冒著嫋嫋熱氣的紙杯走回來,像個分享零食的大男孩,笑嘻嘻地將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喏,給你一杯,提神用的。」
無一郎緩緩低下頭,看著那杯靜靜躺在數據與圖表之間的熱咖啡。蒸騰的霧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紙上那些曾經被他奉為圭臬的、冷酷的「正確答案」。
他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只是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桌上那些堆積如山的病例和數據,好像第一次,顯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至少,沒有眼前這杯由一個「傻瓜」遞過來的、溫暖的咖啡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