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陳時後,裁縫鋪陷入一種異樣的寂靜。雨聲依舊,但此刻每滴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都像在叩問陸織記憶深處的某個空洞。她低頭凝視自己的雙手,那些神經染劑在指尖留下淡淡的虹彩,像是記憶的幽靈附著在皮膚上。
“需要幫助嗎,織姑娘?”對面中藥鋪的蘇沅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個小小的陶罐。老人穿著深灰色的中式褂子,銀發在腦後挽成整齊的發髻,眼神里藏著這個城市少有的澄澈。
陸織勉強笑了笑,“只是有點累,蘇老師。”
蘇沅將陶罐放在工作台上,檀香的氣息輕輕彌漫開來。“安神的藥茶,你看起來需要它。”她的目光掃過陸織指尖的染劑,微微停頓,“記憶如水,強留反而失真。”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中陸織的心事。她看著蘇沅轉身離去的背影,突然開口:“蘇老師,您聽說過很多人做同樣的夢嗎?”
老人的腳步停在門口,雨水映出的光影在她臉上晃動。“夢是記憶的鏡子,”她輕聲說,“當太多人做同樣的夢,或許是城市本身在回憶什麽。”
這句話在陸織心中生根發芽。她鎖上店門,回到工作台前,啟動了自己的私人神經織網儀。這是她從未對任何人透露的秘密——一台經過改造,能夠連接她自己記憶深處的設備。
三年來,她無數次嘗試修覆自己的記憶空洞,卻總是徒勞。但現在,有了陳時給她的線索,有了那些客戶記憶中的碎片,也許這次會不一樣。
她將指尖浸入特制的神經染劑,閉上眼睛,讓意識沈入那片熟悉的黑暗。起初,依舊是那片空白,那個從收容所醒來的早晨,記憶開始的地方。但今天,有什麽不一樣了。
灰藍色的雨幕在她意識的邊緣閃爍,像壞掉的全息投影。她努力聚焦,引導織網向那片雨幕延伸。疼痛突然襲來,尖銳得像是有人在用刀子撬開她的頭骨。這是她以往從未經歷過的阻力。
“2045年10月17日,”她輕聲對自己說,像是念動咒語,“新杭京,北區高架,彎道。”
更多的畫面碎片湧現——濕漉漉的瀝青路面,扭曲的金屬欄桿,還有刺耳的剎車聲。每一次碎片閃現,都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和莫名的恐懼。但她強迫自己繼續,像真正的裁縫一樣,將這些碎片一點點縫合。
突然,一個清晰的畫面撞入她的意識:破碎的車窗,飛濺的玻璃碎片,還有一雙驚恐的眼睛在倒後鏡里一閃而過。那是她自己的眼睛。
陸織猛地斷開連接,冷汗已經浸透了她的後背。她顫抖著調出剛才捕捉到的記憶圖像,在工作台的全息投影中仔細審視。那雙眼睛里的恐懼如此真實,如此鮮活,讓她幾乎能感受到那一刻的心跳。
她繼續工作,像考古學家修覆文物般小心翼翼。數小時後,一個相對完整的記憶序列呈現在她面前:雨夜,高速公路,失控的車輛,還有——
她屏住呼吸,將最後一個記憶碎片放入序列。投影中清晰地顯現出車禍受害者的面容,在破碎的車窗後,在雨水和血跡中,那張臉毫無疑問是她自己。
但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陸織調出自己今早的鏡像記錄,將兩張臉並排對比。一模一樣的面容,卻有細微的差別。記憶中的那個人,左眼下方有一顆她從未有過的小痣,而且眼神里有種她陌生的倔強和銳利。
“這不是我。”她輕聲說,卻又立即否定了自己,“但這確實是我。”
困惑中,她注意到記憶圖像中的一個細節:受害者外套上別著一枚徽章,上面有模糊的圖案。她放大圖像,增強分辨率,徽章的輪廓逐漸清晰——那是一個設計覆雜的神經科學符號,下方還有一行小字:神經科學院特別項目組。
神經科學院。這個名字讓她心頭一震。那是蘇沅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也是二十年前“記憶編織”系統的誕生地。
窗外,雨勢漸小,黎明的微光開始滲透夜幕。陸織看著工作台上兩張大相徑庭卻又一模一樣的臉,感到一陣眩暈。如果記憶中的受害者不是她,那為什麽會有相同的面容?如果是她,那她與神經科學院又有什麽關系?
她想起陳時給她的記憶芯片,那枚從自殺走私犯身上找到的芯片。也許答案就在那里。
當第一縷晨光照進裁縫鋪時,陸織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將神經織網儀調整到讀取模式,插入那枚焦黑的芯片。這一次,她不再是被動地修補他人的記憶,而是要主動揭開自己過去的真相。
織網連接完成的瞬間,大量的記憶數據如洪水般湧來。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一個完整的記憶序列——正是那個雨夜車禍的全過程,但從另一個視角。
在記憶中,她看見自己坐在駕駛座上,雙手緊握方向盤,眼神堅定。副駕駛座上放著一台從未見過的神經設備,屏幕上閃爍著紅色的警告信號。後方有車輛在追趕,車前燈在雨幕中如怪獸的眼睛。
然後是一陣劇烈的撞擊,車輛失控旋轉,金屬扭曲的聲音刺耳欲聾。在最後的意識消散前,記憶中的她做了一件事——按下那台神經設備上的一個按鈕,將它緊緊抱在懷里。
記憶在此中斷。
陸織斷開連接,心臟狂跳。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這段記憶如此重要,為什麽整個城市都在試圖遺忘。
那台設備,她突然意識到,就是第一次“記憶暴走事件”的源頭。而她自己,不僅是受害者,還可能是事件的始作俑者。
晨光中,她看向對面剛剛開門的中藥鋪,蘇沅正在門口擺放藥材。老人擡頭,與她的目光相遇,微微點頭,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真相正在一點點浮現,像雨水洗刷後顯露的痕跡。陸織知道,她已經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