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是美滿大樓,頂樓加蓋的小套房,不曉得是否合法,但租金勉強能接受。電梯只到六樓,因此得走樓梯上來。這是一個神秘的五角形空間,進門後右手邊是浴室,往裡走,一個後背包東倒西歪地被甩在灰色沙發上,他癱軟在那裡;緊靠著沙發的矮桌上,未洗的空便當盒和免洗筷散亂成一團。套房的最裡面有一扇矩形的窗戶,此時白天用來遮擋陽光的深色窗簾正隨著夜晚的溫風有氣無力地飄動,露出加裝的防盜鐵欄杆,下面有一張貼著牆的單人床,鼠灰色的床單,床尾有一大坨,應該是洗過的衣服。因為放不下衣櫃,有餘裕的話,他會把衣服會掛在單桿曬衣架上,反正也就那幾件。吃完晚餐到現在,他已經盯著天花板快二十分鐘,在幾項任務中間猶豫,最終決定,今天無論如何必須洗澡。真的是太臭了。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浴室緊閉的門,很快關上。浴室裡的燈壞去好一陣子,他心裡一直有一個找人來修的計畫。只是到現在還是一直依賴手機的照明app。在浴室角落蹲下來,他眼前有一個上頭壓著一疊紅磚的鋼盆,裡面的生物想必已經大到快塞滿鋼盆內部。他想,明天早上還有例行的晨會,現在真的不是跟這東西纏鬥的時候。
兩個月前,到職不滿一個月的學妹無視經理的眼神,收到下班後臨時加開的會議通知時,突然站起來,大聲地說要去幫大家買咖啡。他始終沒拿到那杯咖啡。又過了幾天,學妹才用臉書訊息跟他道別,只有一行字,學長,這種公司,塊陶。再也看不見學妹的笑臉了,他很難過,遠超出預期的難過。就是在那天,下班後,他在浴室裡發現一隻長得很奇怪的生物,陶坯的顏色,背上有半透明的細毛,和繁複的深褐色花紋,身體像毛毛蟲,腳卻很長。六條細黑腿(由此判斷是蟲)笨拙地支撐肥碩的身體,在粉白的磁磚上非常顯眼。牠似乎不怕熱水,就這樣悠然地立在水中。他倒空了棉花棒盒子,輕輕地、小心地罩住牠。
每天上班前,他都會透過霧霧的棉花棒盒子觀察。在廁所白裡泛青的日光燈下,牠靜止著,若是敲敲棉花棒盒子,六條細腳又會擺動起來,肉胖的身體顫動,這帶給他異樣的、陪伴的溫馨感。他不記得自己看過這種蟲。不用進食,也不需要活動空間,就這麼活著。很幸福的樣子。
很快地,如同忽略了家人、朋友、前女友那樣,後來有一小段時間,他也忽略了蟲蟲的存在。那陣子,公司有更多人離職,人資一直招不到新人,也許他們根本沒在招,誰知道。那時他自己幾乎是靠便利商店在過活。而蟲很可能是在那時結繭的。
無論如何,燈的確是在這天壞的。一個早晨,他坐在馬桶上對抗便秘,磁磚的紋路在他半闔的眼中顯出墨藍與綠。這恍如獨坐一片荒廢的池沼的錯覺,竟使他發霉的危機意識突然發揮了作用。先是聽見一些熟悉的聲音,塑膠盒子在滾動,然後是空拍機?……強風劃過鼻間,他撥開思緒的萬花筒,睜大眼,一道黑影貼著眼球閃過,他差點聲尖叫出聲。但那是早上七點。徹底清醒的他摀著嘴,嗚咽著,連滾帶爬但非常安靜地逃出浴室。關上門,蒼白的瘦屁股緊貼著牆壁。飛蟑螂?不,不對不對,那比飛蟑螂還有攻擊性,似乎,比虎頭蜂還大。等到浴室裡的動靜平息了。他顫抖的手將浴室門打開一條縫。已經長出半透明大翅膀的蟲正停在倒著的棉花棒盒子上面,絕對有變大。除了翅膀,上半部身體現在像穿了副亮盔甲似的,原先的細毛都消失。但牠的頭部很怪……他還沒看清,蟲就以六腳朝天的姿態,靈活翻進棉花棒盒子,然後不動了。遲到會被扣薪水。只好拿當兵時用的鋼盆,伸長手,在不驚擾任何人與蟲的情況下,怯怯地罩在那個棉花棒盒子的外面。這是錯誤的一步,他為自己竟忘記要拍照後悔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