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 盛夏的序曲
有些故事,不是從驚天動地開始,而是在最尋常的日常裡,慢慢滲出一點不安的氣息。
一間公寓、三個男人、幾隻狗。笑聲裡有隱藏的眼神,沉默裡有壓抑的心跳。
看似安穩的生活,其實早已埋下了不會風平浪靜的伏筆。
午後
午後的陽光從百葉窗縫隙灑進來,切出一道一道規則的光,像量尺一樣把客廳分割成一格格明亮與陰影。冷氣與電風扇同時運轉,仍壓不住潮濕悶熱的黏。電視開著靜音,綜藝節目的字幕在畫面下方自顧自地滾,像一條不知疲倦的河。
林琛窩在沙發一角,手裡握著冰啤酒。罐壁的水珠一顆顆滾下,在掌心匯成一小片涼。他把罐口貼到唇邊,又放下——不是不渴,只是覺得這口涼意進去,也不會讓胸口那塊發燙的地方平靜。
對面,周昀把手機橫過來,雙手的拇指在螢幕上靈活移動。陳柏言湊近,肩膀幾乎貼上去,像兩道人形剪影被螢幕的白光黏在一起。
「你看這個過場,骨架跑起來很順。」柏言把手機推近,語氣輕快。
周昀抬眼,眼尾壓低地笑:「你又改了幾版?」
「三版半。半版是電腦死機前的遺作。」柏言笑起來時,眼裡會先亮,再慢慢鬆下來,那種亮不是對所有人都會打開。
林琛把視線移向地毯。黃金獵犬叼著球,趴下又翻身,尾巴啪嗒啪嗒地拍著地板,像替誰的心跳配樂。狗抬頭望他,吐著舌頭笑,眼睛亮晶晶,像在問:要不要玩?
他伸手在狗頭上搓了兩下,狗舒服得眯起眼,整隻身子像海浪一樣往他腳邊推。熱氣趴在皮膚上,他卻不想抽回去——有時候,最誠實的安慰來自不會說話的生物。
窗外蟬鳴一層壓著一層,像有人持續在背景打開高頻。陽台上晾著的白床單在午後風裡鼓起又落下,像海在呼吸。這個夏天才剛開始,卻像早已過熱。
他重新抬眼。螢幕的光在周昀與柏言的臉上跳動,他看見兩人之間一種不費力的默契:一個字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已經接住;一個笑意剛冒頭,另一個人的眼神就先亮了。什麼都沒發生,卻像什麼已經發生。
他喝了一口啤酒,那口冰涼只把熱推到更裡面。
雜務
午後四點半,樓下傳來回收車的音樂,像誰童年遺落的音階。林琛把空罐子沖過水,擦乾,踩扁,整齊地堆在袋子角落。他做事有自己的節奏,像把每一格時間都切得平整。
「我要去拿快遞。」周昀晃晃手裡的手機,「剛到樓下。」
「我跟。」柏言把拖鞋踩上,腳尖敲了一下門邊的牆角,像預告自己出場。
門關上前,周昀回頭:「要喝什麼?我順便買。」
林琛道:「無糖茶就好。」
柏言補一句:「我想喝那個葡萄氣泡。」
周昀看了林琛一眼,笑:「你看吧,他果然還是小孩。」
「我只是會選快樂。」柏言揚了揚眉。
門闔上的一瞬,客廳像被抽走一塊熱源,安靜下來。林琛把紙箱裁開,裡面是新到的白色枕套,紋理細密,清淡的棉料味像剛洗完的雲。他不自覺地把手掌貼上去,掌紋被布面細細地印了一下。這一套全白的寢具,是他堅持的決定:乾淨、明白、毫不轉彎。即使難維持,也要讓生活看起來像能被擦亮。
他在心裡列清單:枕套兩只、床包一件、被套一件;陽台植物要剪枯葉;前陽台的折疊桌需要換螺絲;狗的零食罐快見底。清單像一條能攀附的繩索,攀上去,就不會掉進那個不確定的黑洞。
門再度打開。鞋底與地板接觸的聲音清脆,像誰拉回了現實。
「你看。」周昀把氣泡飲舉起來,像小孩示範獎盃。
「感恩。」柏言接過,吸管插進去,第一口就咕嚕咕嚕地大聲。
「小聲一點。」周昀笑罵,「鄰居會以為家裡養了海豹。」
林琛接過自己的無糖茶,瓶身的冷意把掌心的熱切了一下。「等一下把前陽台清一下吧,晚點想在那邊吃飯。」
「可以。」周昀很快答應,「我拿垃圾袋,你拿螺絲起子。」
「那我拿音箱。」柏言搶著說,「清東西要有配樂。」
「你拿抹布就好。」周昀看他,「音箱免了,鄰居只會以為我們在開趴。」
「那我提供人力。」柏言聳肩。
三人順著各自的分工散開,動作合拍得像排練過。這種默契,讓很多事不需言明;但有些事,越是默契,越難說破。
晚餐
太陽偏斜,光線變得溫和。前陽台被清出一塊乾淨空地,折疊桌擦得發亮,金屬椅子在光裡反射出不刺眼的微光。狗趴在門檻邊,圓眼睛看著屋內屋外的人來人往,像身兼保全與觀眾。
晚餐很簡單:外送拌麵、自己煎的蔥蛋、從冰箱找出的黃瓜拍一盤,淋上蒜與醬油膏,清爽得像一首短歌。盆栽的薄荷被周昀剪了幾葉,丟進水壺裡,水面泛出一種薄薄的涼味。
「你看你們的分工。」柏言晃著腳,聲音帶笑,「一個買菜、一個下鍋,我就負責吃。」
「還有洗碗。」周昀用筷尖敲了敲碗沿。
「收到。」柏言拋個眼神,「洗到你可以照鏡子。」
狗把下巴搭上林琛膝頭,鼻尖頂了頂,他把黃瓜切下一小塊,捏碎,放進狗碗,狗滿足地咀嚼,尾巴像節拍器。
餐桌上的談話順暢得像風。柏言講了今天遇到的一個客戶,說對方明明要的是「年輕活潑」,最後卻選了「沉穩內斂」的配色。周昀聽著,笑的頻率恰到好處,時不時補一句把笑點拍得更清楚。林琛夾一口麵,放慢咀嚼,像讓每一口在口腔裡走完它的路。
「晚上看你上次說的那部紀錄片?」周昀把碗推遠。
「好。」柏言幾乎沒有停頓。
林琛點頭:「等我把陽台的垃圾丟一下。」
「我跟。」周昀站起來,順手把碗往水槽方向堆。「等一下你們要冰的還是熱的?」
「我都行。」柏言說。
「我也是。」林琛說,接著補一句:「不過晚上八點後不喝咖啡。」
柏言「噗」的一聲:「你這個人設太健康了。」
「我是在維持睡眠。」林琛平靜地笑,「健康只是副作用。」
夜晚
紀錄片選在海的題材。畫面裡的灰藍層層疊疊,浪在礁岩邊綻出白。收音精準,風擦過麥克風的聲音像誰指尖劃過布面。
放到一半,周昀起身去洗澡。浴室門關上,水聲落在磁磚上,像一場無窮盡的雨。客廳只剩兩個人與一團柔軟的狗。
「你今天看起來很累。」柏言說,音量比平時低一格。
「還好。」林琛盯著螢幕。
「不是工作?」
「氣溫吧。」
「我以為是被我們吵到。」柏言笑笑,「我有時候太急著分享,像丟球給狗,看牠追,自己也會開心。」
林琛終於看他一眼:「丟球要看對象。狗會叼回來,但人不一定。」
一小段沉默落下。冷氣把空氣吹得很薄,像一張快要破的紙。
「我不是故意的。」柏言的手指在沙發邊緣摩挲,「有時候熱起來,就看不到旁邊的線。」
「不是誰的對錯。」林琛收回眼神,「只是站位。靠太近,誰都會不知道該站哪裡。」
浴室的水聲停了。門把轉動,白霧從門縫往外擴散。周昀披著毛巾走出來,肩膀上還掛著水,濕髮貼在額前,皮膚帶著剛洗完的蒸氣。他笑著問:「怎麼安靜成這樣?」
「在聽海。」柏言指螢幕,畫面剛好是一片慢動作的浪。
沒有人拆穿。
周昀坐回沙發,把毛巾攤在膝上。狗立刻往他腳邊靠,鼻尖蹭了一下他的腳踝。那個親暱的小動作,像不經意署名。
咖啡
夜更深了。字幕結束,螢幕一片黑。窗外偶爾有機車疾過,聲音拖著長尾消失在巷口。
「我要去泡咖啡。」林琛起身,「無咖啡因。」
「這個點?」周昀挑眉,笑,「好啊,聞香也行。」
「我來幫忙。」柏言站起來。
「不用磨。」林琛說,「你可以……幫我把窗再拉下一格。」
「遵命。」柏言朝百葉窗走去,手指扣住繩子,動作很輕,好像怕驚醒黑暗。
廚房只開了檯燈,黃光把流理台照成一塊溫暖的島。濾紙折好,放在手沖壺上,熱水繞著圈,從粉層中心慢慢推開。水面鼓起一個個小小的泡,像想起又吞下去的話。林琛動作沉著——有些事情只要按照比例、溫度、時間,結果就會穩定;他總是偏愛這種能被掌握的路徑。
「今天那個客戶的視覺,我看了你給的兩版。」周昀靠在吧台上,手支著下巴,「第一版安全,第二版漂亮。」
「他們選第一版。」林琛把壺放下,「安全,代表不會錯,也代表不會驚喜。」
「那你呢?」周昀問,「你喜歡安全,還是喜歡驚喜?」
「看在哪裡。」林琛笑了笑,「生活裡,我喜歡知道回家的路不會改;工作裡,我希望一個鍵能打開窗;至於人與人之間——驚喜要有分寸。」
柏言在旁邊聽,手指無處安放,輕輕敲了兩下檯面。他忽然說:「我在學。」
周昀轉向他:「學什麼?」
「學著不把喜歡丟太滿。」柏言勾了勾嘴角,「不然會濺到別人。」
林琛把三個杯子擺好,咖啡分裝。無咖啡因也有香味,像一種儀式感本身的味道。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柏言手邊,另一杯推到周昀面前。
「小口,燙。」他說。
三人就那樣靠在吧台邊站了一會兒。窗外的床單被夜風撐起又落下,像海潮不厭其煩的練習。狗睡在腳邊,偶爾哼一聲,像在夢裡追著下午失而復得的球。
小插曲
九點半,樓下傳來有人吵架,聲音斷斷續續地飄上來,像跑調的戲。周昀把百葉窗再拉下一格,夜色被切成更細的縫。
「最近這附近很吵。」他低聲說。
「是夏天的錯。」柏言回答,「熱會把人的耐性蒸發。」
「可也把聲音放大。」林琛道,「像剛剛那個氣泡飲的第一口。」
「你在拐著彎說我吵?」柏言瞪他,眼裡卻是笑。
「我在說你快樂。」林琛不疾不徐,「只是快樂也要給旁邊的人一點遮陽。」
周昀看了林琛一眼,像在說:謝謝你把重話講得輕一點。又看向柏言,像在說:我知道你願意學。
洗碗的聲音在水槽那邊響起。柏言把每只碗都洗得很認真,指腹沿著碗緣轉一圈又一圈,像在修一條看不見的界線。水聲落下,啪地斷掉,又再開。泡沫從指節滑下,最後被沖走,留下一個發亮的瓷面。
「可以照鏡子了。」他把最後一只碗架上,抬頭笑。
「晚安前的自我檢查。」周昀回。
尾聲
燈一盞盞熄掉。客廳最後只留角落燈,光在牆上畫一個不完整的橢圓。
周昀把毛巾晾好,對兩人擺擺手:「晚安。」
「晚安。」兩人的聲音幾乎同時。
門闔上,輕得像一聲呼氣。
客廳裡只剩林琛與柏言。短暫的安靜裡,時鐘的秒針被放大,連狗翻身的布料摩擦也聽得見。
「今天謝謝你。」柏言忽然說。
「謝什麼?」
「讓我在這裡像家一樣。」他笑,笑得很慢,「我知道有些事沒有拿捏好。我會學——慢一點也沒關係。」
林琛點頭,沒多說。他走到窗邊,確認百葉窗拉好,讓街燈的光只透進一道細縫。那光像一條不眨眼的守夜線,在黑暗裡安靜地站崗。
「明天可能會下雨。」他像隨口說天氣。
「那很好。」柏言回,「下雨的時候,世界會變得比較安靜。」
林琛轉身,對他點了下頭,朝房間走去:「晚安。」
「晚安。」
角落燈被關上,黑暗並不突兀,像海一樣慢慢把一切沉下去。狗在黑暗裡輕輕哼了一聲,又睡回去。
這個夏天才剛開始,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被定義,就已經有了無法忽視的輪廓。像一道遠方升起的薄光,提醒著:平靜之下,已經開始顫動。
— End of Chapter 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