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起殘枝落葉,夾著一縷血腥氣。
紅衣如火,捕快們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在山腰林間築成嚴密封鎖。
刀槍之影交錯之際,那些尚未死去的酆門殺手卻忽地停手,有的定立原地,有的微微退後,神色詭異。其中一人猛地仰頭冷笑一聲,旋即從袖中拋出一物——細細如針的黑管。
他不加猶豫地仰首吹氣,下一瞬,一股幽藍色氣泡自管中滲出,被他吸入鼻腔。
「不好!」
李宏朗剛要上前,便見對方面色轉青,雙目翻白,唇角泛起黑沫,頃刻倒地痙攣。
幾乎同時,所有剩餘的酆門人一同動作,有的從暗袋取出藥丸吞下,或是咬碎齒中藏毒,毒藥入體,轉瞬臉色發黑、臉孔猙獰扭曲,接連倒地。
「阻止他們!」李宏朗怒喝未完,已有三人倒地不起。
山頭間,餘下幾名受了傷,難以動彈的酆門殺手明知難逃,索性盤膝坐地,以指封喉,自斷氣脈;也有倒在地上的重傷者悶哼一聲,強撐著抬手咬舌,自絕生機。
捕快們愕然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群亡命之徒以極決絕的方式走向滅亡。
不過一盞茶工夫,山林之中血氣未散,卻已無人聲。
風聲漸靜,只餘鳥驚飛,與枝葉微顫。
李宏朗沉默良久,環顧那一地屍骸,終於嘆了口氣。
「這些人……有這等膽識,為何要走向此路。」
山血氣未散,捕快們分批搜索山徑,收繳兵器與屍身。
李宏朗立於一塊巨石旁,望著遠方仍有火光殘留的坡頂,眉頭微鎖。
就在這時,一行人朝著李宏朗而來,為首之人步履穩健,衣上有血未乾,手中長劍尚未歸鞘。
裘青洛走至近前,微一停步,將劍收回鞘中,拱手行禮,神色凝重道:
「在下裘青洛,玉笙山莊人士。今日多承大人相助,得以保眾人無恙,裘某銘感於心。」
語聲沉穩,神色自持,與稍早戰場上的狼狽模樣截然不同,也少了過往說話時的幾分稚氣。
李宏朗略微挑眉,目光自他面上一掃,又看了看他身後帶傷而立的幾名山莊弟子。
「玉笙山莊……李某也曾聽聞其名。」他緩緩點頭,「你們的身手我剛才也見著了。」
他向前一步,聲音低啞卻誠懇:「李宏朗,寧川府巡捕司捕頭。此番前來,是追查搜捕酆門賊黨。職責所在,談不得謝。」
裘青洛聞言微怔,隨即重重一抱拳,未再多言。
李宏朗環顧四周,問道:「可否說說此地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你們會聚集在此?」
正當裘青洛欲答,馬車那頭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
只聽車廂內傳出一名女子的聲音,語調強作鎮定,但仍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小女子出身王家,乃寧川知府長女。」
眾人齊齊轉首,目光落向那輛布幔微垂的馬車。
女子語聲稍頓,又續道:「今日之亂,皆因這些刺客欲加害於……多虧諸位相助,才得以存活。」
她沒有刻意強調身份或姿態,但話語一出,捕快們面色皆變。
知府之女?怎會在此處?
李宏朗沉了沉臉色,向車廂方向微一拱手:「不知知府千金傷勢如何?李某失迎,還請恕罪。」
「小女子並未受傷,只是受了驚嚇。」王芷柔聲音透著些疲憊,但不見哭腔。
眾人尚在調整隊形之際,一抹灰藍身影自林間走來,布巾纏頸,鬆垂髮絲映著微光。
裘青洛第一眼見著那身影,便已識出,關心道:「衛姊姊——妳沒事吧?」
衛冷月走近幾步,目光掃過眾人,神情平靜如常。她先望向裘青洛,輕聲開口:
「今日多謝裘二公子出手,救了她。」
裘青洛撓了撓後腦勺,原想說些「舉手之勞」之類的話,卻在對上她那雙清冷眼神時,頓住了語。
這時,李宏朗已辨清來人,臉上神色一動,低聲喃喃:
「……衛冷月?」
他邁前一步,上下打量著她,眉頭微皺,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可置信:
「怎麼會是妳?妳怎麼在這?又為何受了傷?」
衛冷月未即答,她右手握著撿回的影從,左手卸開霜懸劍鞘,將短劍穩穩嵌回劍槽之內,動作俐落且帶著儀式感。
隨後,她才轉向李宏朗,語氣平緩如敘常事,解釋著今日一事
提到慈燈寺內的僧人被屠時,李宏朗面露怒意,但仍繼續聽著衛冷月述說。
聽到衛冷月提及假死一計時,車廂內傳來驚呼,但隨即又沒了動靜。
李宏朗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直到聽到假死一計。
「假死?」
李宏朗脫口而出,語氣帶著明顯的震驚與狐疑。
裘青洛也睜大了眼,但旋即垂下眼簾,像是想起什麼。
他與兄長先前的猜測,至此已得印證,只覺果然如此。
而李宏朗的臉色則一變再變。
他沉聲問:「你這話……可是說給我聽的?」
衛冷月點了點頭,神情坦然。
李宏朗一時無言,只覺頭痛欲裂。
心想:這妳們這些玩計謀的人,自個兒玩就算了,為何非得解釋給他聽,這不是擺明了要把他一同拖下水嗎?
今日聽了此事,他管是不管?
他眉頭皺得死緊,正欲開口質問,卻見衛冷月神情依舊平靜,眼神中竟透著一種莫名的請託之意。
衛冷月緩緩道:「原計是讓刺客回去自行傳話,可如今他們全數斃命,沒人能回報消息。若要讓這場死局落下帷幕,就得有人證實她已死。」
她停了一瞬,目光不動地看著李宏朗。
迎著她的目光,李宏朗只覺胸口悶得慌,他明白衛冷月的意思。
若由他這個官府捕頭來替這樁案子結案,不僅能封住消息,還能讓各方都信以為真。
比起任何江湖傳言,一封巡捕司白紙黑字的報案紀錄,才是真正的棺蓋釘實。
「……妳倒打得一手好算盤。」他語氣裡帶著些嘲弄,也帶些疲憊,「若記她已死,這事兒算我蓋章、我背書。往後有人查起來,我可是連跳黃河都洗不清。」
「我知你為難。」衛冷月語聲微頓,平靜中隱有一絲真誠,「但這是唯一能保她的法子。」
李宏朗瞪了她一眼,「妳這是逼我下投名狀啊。」
他抬眼,瞧著衛冷月那雙幾近懇求的眼,語氣雖淡,卻藏不住那股近乎坦白的信任與交託。
她不像是在策反他,也不像在賭,只是把這條路鋪在他面前,任他選擇。
李宏朗忽覺得好笑,自嘲似地笑了一聲。
阮府那一幕至今猶在眼前。
衛無咎以身為盾,製造時機讓衛冷月絕殺幽十二,若不是他們師徒倆,他李宏朗今日怕也不會站在這裡。
他嘆了口氣。
遇上這師徒倆,他的做事底線是愈來愈低了。
「也罷,這筆人情帳,我接了。」
「知府內宅的是非曲直,李某無意過問。」
「既然要演這齣戲,就得天衣無縫。何人可用以『頂替』,妳須指認清楚。其餘的枝節,也須備好一份完整的說辭,以應對日後查問。」
衛冷月輕輕頷首,眼中一閃而過的,像是釋然,也像是感謝。
正當三人言語方歇,一名捕快快步上前,抱拳行禮後低聲稟道:
「李頭,山腳逮到的那兩人怎麼處置?人還被綁著呢。」
李宏朗微怔,像是才想起這樁事。
裘青洛與衛冷月聞言同時轉首望來,眼神中皆帶著些許疑惑與警覺。
李宏朗苦笑了一聲,無奈地撓了撓眉心,對他們解釋:
「方才上山前,我們在山腳下遇見一輛驢車,車上蓋著草蓆,底下躺著一具女屍,趕車的是兩名丫環打扮的女子。」
他語氣低沉,略帶警惕的回憶:「當時看她們神色慌張,又對問話顧左右而言他。我一時間還以為她們是犯了命案,要拋屍滅跡,當場命人將她們綁了,連人帶屍車一同押上山來。」
衛冷月聞言微微挑眉,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李宏朗續道:「李某這幾個月一直在查那群拐賣婦孺的賊人,繞了好幾圈,才查到酆門身上。昨日剛剿了一處他們在城內的據點,從裡頭搜出些東西。」
他頓了一下,眼神變得陰沉。
「其中有份文件提到,會有一批殺手潛入慈燈寺,行刺對象身份未明。李某才急調人手,今日封山緝捕。」
他說著,語調逐漸緩下,目光轉向衛冷月,道:「直到剛剛,才明白那驢車上的女屍,是妳局中之物,而且......李某也來晚一步。」
他的語氣中,盡是來不及挽救慈燈寺一眾僧人性命的懊惱。
話音方落,馬車車廂內傳來王芷柔的回應,雖隔著簾幕,語氣中仍帶著幾分懷抱感激的肯定:
「那兩人是小女子的隨身丫環,一名叫飛花,一名喚寒雪。還請李捕頭勿怪她們應對失措……是我命她們切不可露出實情。」
說著,王芷柔吩咐清風遞上幾人的身契,用作證明。
李宏朗聽得分明,看了手中契書,點了點頭,向下屬吩咐:「將人解開,送過來。」
那捕快得令而去。
不多時,那輛簡陋的驢車便被人牽了上來。
兩名丫環被解去繩索後立於車旁,滿臉驚惶,正是王芷柔身邊的飛花與寒雪。
她們眼神來回掃動,直到望見馬車與衛冷月,才終於鬆了口氣,神情漸定。
李宏朗站在一旁,望著驢車上那具草蓆覆蓋的女屍,眉頭緊蹙。
「就是這具了吧?」他低聲問。
衛冷月點了點頭。
女屍面容已毀,衣著體態皆與王芷柔相近,若不仔細深查,確實難以分辨。
就在此時,馬車車簾被人自內輕輕掀開。
王芷柔沒有下車,只是坐在車內,隔著陰影與人對話。
她的語聲略顯疲憊,卻仍清晰:「這具屍體……是我們提前幾日從城郊亂葬崗找來的。」
她微頓,語氣中多了幾分鄭重與防範他人誤解的決心:
「她不是我們為了今日此局特地害死的良家婦女。小女子不敢做這等逆天之事,也不願借人命換自己的命。」
李宏朗靜靜聽著,沒說話,只是望著那女屍的輪廓。
她的臉幾乎看不出原樣了,但屍身套上了華貴的繡袍,一側顴骨碎裂,口鼻塌陷,顯然是遭過重擊才被棄於亂塚之地。
他低聲嘆了口氣。
「虧得妳們能找出如此相近的屍體,也算妳們有心。」
他垂下眼,聲音如夜雨滴在青瓦:
「既然被丟進亂葬崗,生前想必也過的是苦日子。如今能以『知府庶女』之名頭登記下葬……倒也是福氣了。」
說罷,他輕輕伸手拉了拉覆蓋屍體的草蓆,替那具無名屍稍稍整了整,然後轉過頭,語氣平靜地說:
「仵作那邊的說法,我來處理。」
「今日之事......念在妳所殺之人,皆是為非作歹之輩,李某讓妳將功抵過,不做計較。」
「原本按照大梁律法處置,妳是得先進巡捕司牢裡住上個十天八天的。」
「好了,時辰已晚,趕緊離開吧。」
衛冷月沒有再言語,只對他微一頷首。
裘青洛走向仍停於側坡的馬車,低聲與趕車的人交談幾句,又回頭揮了個手勢。
玉笙山莊尚有多人倖存,皆帶傷,步履不穩,但仍默默跟上,彼此攙扶,無一人言語。
衛冷月走在最後,靜靜掃了一眼仍被夜霧籠罩的山巒與地上殘痕未淨的血跡,然後無聲地上了車。
馬車輪轉,悄然轉向。
這條山道極僻,雜草叢生,少有人行,正是早先衛冷月與王芷柔預留的退路。如今車輪重新碾過舊痕,掀起一縷薄塵,將所有痕跡覆蓋在夜色之下。
兩夥人就這樣下了山。
李宏朗望著離開的馬車,過了半响,轉身望向捕快們,
「封鎖慈燈寺,不許人入,門上貼封條,派人輪守三日。這段時間,務必讓傳言傳出去。」
接著頓了一會,繼續說道:「對外就說,知府庶女王芷柔,已死於酆門刺客之手。此屍,登記入冊。」
語音剛落,有名年輕捕快忍不住低聲開口:
「頭兒……恕我多嘴。這……這可是知府千金,我們這麼做,是欺君罔上、偽造卷宗的大罪啊!萬一將來東窗事發,兄弟們……怕是擔待不起……」
李宏朗聞言未回,反而抬頭望向遠方。
在黃昏的霞光之中,寧川城的城牆線條隱約可見,燈火彷彿遙不可及的星點。
他閉上眼,想著自己這陣子因為查案,抽絲剝繭之間,得知越來越多寧川府中的黑暗與齷齪,一股無力感席捲而來。
他得知知府一直在收賄的當下,提起刀就想殺往知府家。
但他又想起副使蔣廷嶽的態度,心中一寒,恐怕知道此事的人不少。
但為何無人揭發?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所有人都同流合汙,但整個寧川府衙的人都收了錢?官場再怎麼腐敗,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參與。
這可是能夠抄家滅族的大罪,以李宏朗投身捕快多年的經驗,他認為錢財固然吸引人,但還不至於能讓人拿命去拚。
再多的錢財,也要有命去花。
那麼——就是所有人都視若無睹?
這是為何......?
當時想不通的他,此時站在這裡,望著遠處寧川府的萬家燈火,突有所感。
恐怕——是為了百姓。
王澤銘擔任寧川知府的這幾年來,雖沒有太大建樹,但百姓們也算是安居樂業,無病無災,就是他們最大的渴望。
知府儘管貪腐,但他拿的是鹽商口袋裡的銀子。
而鹽商和百姓又是互利互惠,有需求,就有買賣,你情我願,李宏朗也沒資格去批評鹽商的作法。
他們也只是求個安穩,誰不想安定的做生意發財呢?
知府、鹽商、百姓之間的利益糾纏,早已說不清誰對誰錯。
如果揭發了王知府,誰又能保證下一個知府會不會做得更糟糕、更沒底限?
所以知情的人之間,怕都有心照不宣的想法。
維持現狀。
李宏朗心知他無法改變這些,他固然可以不顧一切的把這些事擺上檯面、把寧川府的天給掀了。
但後果呢?
他開始能夠理解蔣廷嶽的心態了。
思考良久,李宏朗低聲開口。
「知府千金?」
他回頭,目光緩緩掃過每一位部下的臉,語氣忽而變得鋒利:
「你們以為她過的是什麼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無人答話。
「我告訴你們——」他聲音沉如鼓,「她和你們家裡的妹子、田裡的婆娘沒什麼不同!甚至還不如!你們的妹子,嫁人前好歹還能自己繡個荷包,選塊花布。而她呢?」
他頓了頓,又說:「她就是一件貨物!」
隊伍中的幾人不自覺地垂下了眼。
「她今天選擇『死』在這裡,不是想玩什麼金蟬脫殼的把戲。她是真的不想活了!」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
「是想用一條命,去反抗一樁她不想要的、被拿去交易的婚事!去反抗那個把她當成籌碼的家!」
風,吹過林梢,帶起破碎的草葉與血腥味。
李宏朗緩了一口氣,聲音低了下來,卻更具穿透力:
「我們今日做的,不是作假,不是包庇——是給一個不願認命的姑娘,一個重新活過的機會。」
他回身,直視每一位手下的臉,語氣如鐵:
「你們家裡都有姊妹,有女兒。你們摸著良心問問自己,忍心看著她們,就這樣被當作牲畜一樣,賣了,換了,毀了一輩子嗎?」
空氣中一時沉默。
「有誰願意跟我李宏朗一起,守住這個秘密,還這姑娘一條生路,那就把嘴給我閉緊了,把這齣戲演得天衣無縫!」
久久無人言語,但眾人臉上的神情已不再猶疑。
他們腦海中浮現的是家中妹妹夜裡繡花燈下的眼神,是年幼女兒依偎懷中的溫度,是那些為夫為子勞碌一生的女子身影。
這群能被選拔為捕快的男子,心性自不迂腐,大多出身貧寒,對女子遭遇亦不會全然冷眼旁觀。
他們不是讀書人,信的不是條條框框的經書,而是親眼所見的世情冷暖。
終於,有人輕輕點頭。接著,一聲聲低沉的應諾,如同夜風穿林,逐一響起。
「是。」
「記住了。」
「我閉緊嘴。」
「李頭怎麼說,我們怎麼做。」
李宏朗點了點頭,然後抬手撫了撫額角。
他得知知府收賄的事實後,也對知府家中的成員做了調查,對於王芷柔的處境,他也略有了解。
他改變不了寧川府的現實,但在他力有所能之下,幫助一個無辜的女子脫離苦海,還是做得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