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鎮上時,天光已經傾斜。
靈泉鎮白日像被按了靜音,入夜前卻像有人把聲音旋鈕慢慢轉回來。菜攤收攤,鐵器敲在木箱上叮叮作響,遠處有狗叫兩聲又停。風從巷尾吹來,把礦塵和柴火味混在一起,我忽然覺得餓。
這種時候覺得餓,代表腦子還在線。好兆頭。「先回回音閣。」我說。
我們繞了三條巷子回到客棧。掌櫃見到我們,只裝作沒看見,低頭去擦櫃台。白霜鳶直上二樓,我和胖山把房門關好,無名從窗外翻進來,像一道影子落地。
我把令符放在桌面中央。
銀色的,邊緣磨得很平,摸上去是一種冷得過分的觸感。我剛碰到的一瞬,胸口那只黑環又熱了一下——像誰在掌心裡把它握緊又放開,示意我:「這玩意兒不是普通金屬牌。」
我抽回手,把它用布袋裹起來,塞進內袋最裡層。
「流程照舊,」我壓低聲音,「傷情、藥量、行李、路線。」
胖山先報:「藥丸剩十七顆,定土符兩張,靜息散四包。你們四個小傷,我來處理。」
他替無名換藥的動作很輕,像怕把紙戳破。無名沒出聲,眉心也沒動一下。
白霜鳶把畫好的氣脈圖攤開,指尖在紙上輕點:「這裡、這裡,都有我們來時留下的痕跡。我已經用掩印符蓋過一半,但若對方有界系同伴,仍有追蹤可能。」
「那就別走原路。」我說。
蘇臨歌靠在窗邊,雙劍橫在膝上,低頭在聽。我瞥見他指節上有一道新裂口,乾燥的血痕像條細小的暗縫。我沒問,他也沒抬頭。
我把紙攤開,快速畫三條箭頭:「方案一,從西巷穿出去,走墳坡的羊腸小徑;方案二,從南門出去接河道;方案三,直接穿市心主街,快。缺點是暴露。」
「三。」蘇臨歌第一個開口。
「一。」胖山同時開口。
白霜鳶沒表態,她抬眼看我,像在等我把話說完。
「我們帶著令符,最該避免的不是一場硬仗,而是被拖成兩場。」我把筆點在西巷上,「一是對的,但要改。市心會被盯,南門口地勢低容易被包。西巷的羊腸小徑雖慢,卻能設多段退路。」
我看向胖山:「第一段、第三段你各貼一張定土。不全塌,只要卡一半。記住,是卡,不是埋自己。」
他點頭:「懂。」
我看向白霜鳶:「你把兩條假的掩印符路徑種在市心,一條引向南門,一條引向河道,我們走西巷。」
她終於點頭:「可以。」
我看向蘇臨歌:「你不走最前。你走高處,盯住所有可能的側切位。一旦有人越過我們的前導線,你直接切隊形,不要貪斬。」
他抬眼看我,沉了兩息,終於說:「好。」
「無名,前導。你不用回頭,所有變動我會用手勢遞給蘇臨歌,讓他補。」
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快速寫了幾行字,塞進袖子裡的薄冊:「回去我寫報告,先把話鋪好:據點性質未明、裂口加劇、敵方兵器特徵、界系短移手法、我方傷情與退路。先把大框架交上去,細節慢慢補。」
白霜鳶看了我一眼,像在說「你想得總是比別人多一點」。我假裝沒看見。
我們出門時天色更暗了一層,巷口點起幾盞油燈,光很低,風一吹就晃。白霜鳶把口罩往上拉了一點,眼神在燈影裡更冷。
無名先走,我們隔著兩個身位跟上。胖山在最後,葫蘆裡的藥丸碰在一起,發出「嗒、嗒」聲。那聲音在這種時候居然讓人安心。
第一個岔口平安。第二個岔口前,白霜鳶停了一瞬,把掩印符往石縫裡一按,氣息像水面輕輕一波。我們不停,接著過第三條巷道。
「停。」
無名的手勢在前方一晃,極小。
我抬頭,右上方的屋簷邊緣,有粒灰塵逆風飄落。這不是自然。
我指了指左側,蘇臨歌從我身後攀上牆頭,像一條暗線滑過。下一瞬,瓦片碎聲響,他和一個黑影同時落下。黑影手中兵刃扁平,像把無護手的大刀,落地的瞬間還能轉腕補一記。
蘇臨歌沒硬接,他退半步,刀風擦著他胸前過。他借勢切入,反而把對方的肩線壓低。那是一個漂亮的「位移」,像棋盤上的騎士跳格子,刃不求重,求角度。
無名趁勢上前,白霜鳶一道無聲符落地,地面那層視覺像被拋了層霧,對方腳下一虛,無名的刀剛好沒入肋下。
我們沒有停。第一段定土符貼下,後巷塌了三分之一,灰塵像一張布被人甩起。
「走。」
第二段小巷前,一個小孩從柴門裡探出頭看我們。我心裡一緊,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他愣了一下,乖乖點頭,縮回去。
靠近墳坡時,風從高處壓下來,像有人用手掌沿著頭髮撫過去。背後傳來短促的腳步聲,我回頭看了一眼:三個黑影,跑得不像街市混混,像受過統一訓練的步伐。領頭那個骨面左側缺一角,手中的裂砂槍在移動前會輕敲地面兩下。
他們追到了。
「第二張。」我朝胖山使眼色。
他把符按在墳坡邊的土層裡,輕輕一推。土像被拉扯一把,向下滑了幾尺,把追兵的速度拉慢了半個節拍。
我掐了掐黑環。
它熱得過分。
不是裂口的那種牽引,是另一種節奏——像遠處有人也握著另一枚相同的東西,正往這裡走。
我腦子裡蹦出一個很蠢的現代比喻:
——藍牙配對。
我深呼吸,讓它慢一點。現在不是試功能的時候。
墳坡往上,有一片亂石。我示意白霜鳶把第二枚掩印符貼在朝南的石背上,無名先行探路。蘇臨歌在高處和追兵拉出斜角距,確保他們看不到我們的真實行進線。
追兵提速了。
骨面敲了兩下地,裂砂槍前端砂紋一展,像蛇吐信。他不是往我們這邊刺,而是刺在我們將要踩到的石面上——砂紋會延遲一瞬發作,等你踩上去才崩,讓你整個人跌進他算好的角度裡。
「別踩白線!」我低聲喝道,「看石面左角!」
白霜鳶比我還快,她指尖輕叩,我腳下的那塊石頭像被人提前「熬」軟,踩上去沉了一寸,反而避開了陷阱。
第一個轉折處,一條衣繩橫掛,曬了半天的衣服還有水痕。我手一抬,念線勾住衣繩,猛然一扯,整排衣服像一面布牆落下,直直蓋住後方那兩個人。布不是武器,但布會讓人看不見路。
骨面把槍往上一掃,布被劃出一道長口。他連續三步逼近,動作狠,節奏穩。
「你們先走!」蘇臨歌落在我身前半步,劍花一開,劍鋒在槍勢的縫隙裡撥了三下,每一下都不重,但把對方的節拍打亂了。
我背後傳來胖山喘氣的聲音,他把葫蘆往我手裡一塞:「含著,別逞強。」
我叼住一粒靜息散,喉頭一涼。
「左邊!」白霜鳶忽然開口。
無名從左側斜切回來,刀光一閃,另一名追兵大腿被割出一道口子,他的步伐亂了一步。胖山順手把一小包粉撒在他臉上,對方猛地一抖,像被煙嗆住。不是毒,是薑黃粉加山艾粉——嗆得你眼淚直流、呼吸一亂,兩息內打不出完整一招。
好樣的,胖山,廚房系戰術。
「走!」我再次下令。
我們穿過最後一段亂石。上頭是低矮的樹林。再往上兩百步,就是離開靈泉鎮的山脊。
骨面的槍聲仍在後面不緊不慢地逼近。我幾乎能聽見他面具下的呼吸——那種「我不急,你們會自己犯錯」的呼吸。
我把黑環往內袋又塞了一層,告訴自己:冷靜。任務優先。
再往前十步,白霜鳶停了一瞬。
「怎麼?」我問。
她沒有回答,只伸手把我的衣襬往上一扯。
槍尖從我剛才胸口要經過的位置刺過去,帶起半寸衣角。
她用身體把我往旁邊一撞,我撞在樹幹上,後背一疼。她的口罩被槍尾擦過,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白痕。
我來不及說話,她已經轉回去,手指一彈,「無聲探雪」貼在地面,骨面踩進去的一瞬,槍勢慢了半拍。
半拍足夠。
「臨歌!」我吼。
他從左上方的樹枝間俯衝下來,劍身橫掃,打在骨面的槍桿中段。不是殺,是打偏。他落地後不追,轉身就跑:「走!」
很乾脆。
我對他比了個手勢——好。
最後一段斜坡,胖山回頭看了一眼,確保我們五個都在。我們沒再回頭。
等到踏上山脊的那一刻,風忽然把樹葉掀高。整個靈泉鎮像縮在我們腳下,我聽見遠處那座礦山很深很深的方向,傳來「喀」的一聲。
不是近的,是遠的。
像是另一扇門,也在試鑰匙。
我們沒有再停,沿著山脊向東北走。天邊最後一線光慢慢收進雲裡,路很長,腳很酸,喉嚨裡全是塵,但我們還活著,令符在我身上,步子沒有亂。
走出兩里地後,我才把嘴裡那點藥渣嚥下去,對自己小聲說了一句:「勉強,算是突圍。」
沒人接我這句話。也不需要。
夜風把話吹散了。
我在心裡把它收好,像把一張做完的報表存檔,準備回去交給誰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