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彷彿是一個莫名的開關被按下了。
從此,時透無一郎在片場的午餐時間,有了全新的、固定的流程。每日午休時間一到,他便會拿起那份專屬於他的便當,在全劇組人員那種混合了「又來了」的習慣與「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的驚奇目光中,穿過整個片場,走到炭治郎的角落。
那個角落,原本是場務們堆放雜物的地方,不知不覺間,已經成了片場一個不成文的「聖地」。沒有人會去打擾,就連導演,在喊人時都會下意識地繞開那片區域。於是,每天中午,片場都會出現這樣一幅奇異而和諧的畫面:
被譽為「冰山王子」的天才影帝,隨意地坐在一只看起來就不太乾淨的道具木箱上,膝蓋上放著一份充滿了家庭氣息的、溫暖的便當。而人氣偶像竈門炭治郎,則蹲在他身旁,兩人中間擺著今天戲份的劇本,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們的交談,幾乎完全圍繞著表演。無一郎的點評,像手術刀一樣精準,一針見血;炭治郎的感受,則像溫暖的溪流,直觀而富有感染力。他們像兩塊形狀迥異的拼圖,卻在對藝術的極致追求上,找到了彼此契合的凹槽。
無一郎發現,自己那顆總是處於高度警戒狀態的心,只有在這段短暫的、專注的午餐時間裡,才能得到片刻的、久違的安寧。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僵硬的肩膀,在炭治郎身邊時,會不自覺地放鬆下來;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眸,在討論到表演時,會燃起一種名為「熱情」的、明亮的光。
而這一切的改變,周遭的人,都看在眼裡。
這天的午餐,是在拍攝了一上午極耗心力的哭戲之後。兩個人的情緒,都還有些從角色中抽離不及的、脆弱的疲憊。
炭治郎在便當裡,做了一道特別的菜色——加入了高湯的、口感濕潤鬆軟的厚蛋燒,帶著淡淡的、溫柔的甜味。那是他小時候,母親在他考試考得好時,才會特別為他做的、帶有獎勵性質的菜餚。
無一郎默默地吃著,沒有發表任何評價。
炭治郎小口地吃著自己那份,舌尖嚐到那股熟悉的、溫柔的甜味時,那份味道,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的匣子。他眼前彷彿浮現出自家那個小小的、總是充滿陽光與食物香氣的廚房,以及母親溫柔的、忙碌的背影。
那份自風波以來就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屬於他本性的溫暖與親近感,終於冒出了一個小小的頭。他看著身旁安靜吃飯的無一郎,鼓起勇氣,用一種閒聊般的、輕鬆的語氣說道:
「這個甜味的玉子燒,是我媽媽以前經常做給我吃的味道。」他說著,眼神不自覺地變得溫柔而懷念,「不過很奇怪,不管我怎麼按照食譜來,都做不出和她一模一樣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少了點什麼吧。」
那是一種名為「家」的、獨一無二的調味料。
這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帶著懷念的溫情話語。一句炭治郎用來分享自己溫暖過往的、小小的鑰匙。
然而,當這句話傳進時透無一郎的耳朵裡時,他咀嚼的動作,卻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
那塊鬆軟的、帶著甜味的雞蛋,在他的口腔裡,忽然變得……面目全非。那股溫柔的甜味,似乎在他的舌根,泛起了一絲苦澀的錯覺。
他週身的氛圍,在一瞬間,改變了。
炭治郎感覺到了。他感覺到身旁的空氣,溫度驟降。那種剛剛才建立起來的、溫和的專業氣場,像被風吹熄的燭火,倏地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最初那種熟悉的、空洞的、彷彿能將周圍所有光和熱都吸進去的……寂靜。
炭治郎那顆因為氣氛融洽而變得有些輕快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抬起頭,看到了。
他看到無一郎那雙剛剛還閃爍著光芒的薄荷綠眼眸,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焦點。那裡面所有的情緒,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荒蕪的悲傷。那種悲傷太過巨大,以至於顯得空洞,像一顆被掏空了所有星辰的、死去的宇宙。
糟了。
炭治郎的心,被一股強烈的、名為「後悔」的情緒緊緊攫住。他說錯話了。他用自己那把溫暖的鑰匙,莽撞地,打開了一扇不該被觸碰的、通往潘朵拉魔盒的門。
「啊……那個,對不起,前輩!」他有些慌亂地擺著手,試圖笨拙地補救,「我、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的!我只是……我們還是聊聊下午的戲吧!下午那場……」
就在炭治郎語無倫次地,想要將這個危險的話題強行扭轉過去時,無一郎卻忽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輕,都要低,像一縷即將消散在風中的煙,又像從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中,打撈出的、浸滿了冰冷井水的回音。
「我哥哥……」
炭治郎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他甚至不敢呼吸。
無一郎的目光,沒有看著他,而是投向了遠方,那片空無一物的、灰色的牆壁。他的眼神,像是穿透了那堵牆,看到了另一個時空裡、早已泛黃的、破碎的風景。
「他做的玉子燒,是鹹的。」
短短的一句話,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
卻像一把鑰匙,在炭治郎面前,輕輕地、打開了一扇他從未窺見過的、通往那座冰封堡壘最深處的、沉重的大門。
炭治郎聽出了那句話裡,所有未曾言明的潛台詞。
——他「曾經」有一個哥哥。
——他「記得」哥哥做的玉子燒的味道。
——那個味道,和自己母親的味道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是再也無法被複製的。
那份深不見底的悲傷,終於有了具體的形狀。
說完這句話,無一郎便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與外界的連結,在一瞬間,又被他自己親手斬斷了。他像一隻受了驚的、傷痕累累的幼獸,本能地縮回了自己的洞穴。
他站起身,將那份只吃了一半的便當,輕輕地放在了道具箱上。
「我吃飽了。」
他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那背影,不再僅僅是孤獨,而是多了一種……被巨大悲傷所浸透的、令人心碎的重量。
炭治郎獨自一人,蹲在原地,久久沒有動。
他看著那份被留下了一半的、還冒著溫熱氣息的便當,看著那塊被咬了一口、還留著淺淺齒痕的甜味玉子燒。旁邊,是他自己的便當,裡面有著同樣的菜色。
甜味的,與鹹味的。母親的,與哥哥的。
溫暖的回憶,與……冰冷的過往。
他剛剛,好像第一次,窺見了那座冰山的全貌。
也終於明白,在那層厚厚的、寒冷的冰層之下,所覆蓋的,並不是荒蕪的凍土。
而是一片,和他一樣,曾經擁有過,卻又永遠失去了的,溫柔的海洋。
炭治郎獨自一人,蹲在原地,久久沒有動。
周遭的世界,似乎被一層無形的隔音罩籠罩了起來。他聽不見工作人員們重新開始活動的嘈雜聲,也感覺不到身旁場務大叔投來的、擔憂的目光。他的整個世界,都縮小到了眼前這兩份,命運截然不同的便當上。
一份,是他自己的,裡面裝著承載了他童年溫暖回憶的、甜味的玉子燒。
另一份,是時透無一郎的,只被動了一半,那塊被淺淺咬了一口的甜味玉子燒旁,還靜靜地躺著其他未被觸碰的菜餚。這份便當,此刻卻像一個沉重的、盛放著秘密的遺物,無聲地訴說著另一個少年那段冰冷的、鹹味的過往。
他剛剛,像一個莽撞的探險者,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闖入了一座塵封已久的、悲傷的陵墓。他不僅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更驚擾了那個一直以來,獨自一人,沉默地、固執地,為這座陵墓守靈的靈魂。
一股混雜著愧疚與強烈同理心的酸楚,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臟。他自己也經歷過失去,他比誰都懂,有些傷口,是永遠不會真正癒合的。它們只是被藏在了更深的地方,在最不經意的時刻,因為一個相似的味道,一句無心的話語,而重新裂開,滲出鮮血。
炭治郎的動作,變得異常輕柔。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時透吃剩的那份便當,將蓋子輕輕地、嚴絲合縫地蓋好。他沒有將它當作殘食丟掉,而是像對待一件珍貴的、需要被善待的信物一樣,將它和自己的便當一起,收回了那個淺藍色的風呂敷裡,仔細地打上結。
這個小小的、充滿了敬意的舉動,沒有任何人看見。
但炭治郎知道,這是他必須做的。這是他對那份無意間窺見的悲傷,所能給予的、最基本的尊重。
下午的拍攝,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陷入了僵局。
無一郎回到了他最初的、甚至比最初更加冰冷的狀態。他像一尊精緻易碎的玻璃人偶,將自己與周遭的一切,都隔絕開來。那雙薄荷綠的眼眸,再次失去了所有焦點,變回了那片空無一物的、荒蕪的湖泊。
炭治郎看著他,心中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困惑與挫敗。
他不再將那份冰冷,視為對自己的拒絕。他看穿了那層冰冷的表象,看到了底下那個因為傷口被觸碰,而本能地縮回殼裡,正在輕輕顫抖的、脆弱的靈魂。
下午的戲份,是兄弟倆在客廳,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哥哥「陽」在看書,弟弟「海」在窗邊發呆。沒有台詞,只靠演員的微表情與氣氛的營造。
炭治郎的表演,也隨之改變了。
鏡頭之內,他依舊是那個溫柔可靠的哥哥「陽」。但在演繹那份溫柔時,他注入了更加深沉的、更加小心翼翼的情感。他翻動書頁的動作,都刻意放得極輕,生怕發出任何可能驚擾到那份沉寂的聲響。他的眼神,偶爾會從書本上抬起,望向窗邊的時透,那眼神裡,帶著劇本所要求的擔憂,但在那之下,更深處,是一種無言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溫柔。那不再是太陽般熾熱的、試圖融化冰雪的溫度,而是像一床柔軟的、安靜的羽絨被,只想輕輕地、為那個寒冷的人,覆上一絲暖意。
無一郎感覺到了。
他正處於一種極度敏感的、神經末梢都暴露在外的脆弱狀態。他本以為,自己那番失控的、暴露了過往的言論,會換來對方或尷尬、或同情、或更進一步的試探。
然而,他得到的,卻是一份……難以言喻的、溫柔的距離。
炭治郎沒有再試圖靠近,卻也沒有遠離。那份溫柔,透過攝影機,透過劇本,以一種最安全、最專業的方式,無聲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傳遞了過來。他像一隻受了驚的刺蝟,本能地豎起了全身的尖刺,可對方,卻只是遠遠地、安靜地,為他遞上了一片柔軟的葉子。
這份出乎他意料的溫柔,讓他那顆因為暴露秘密而躁動不安的心,奇蹟般地,一點一點,平靜了下來。
傍晚,拍攝結束,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炭治郎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背包,看了一眼那個依舊獨自坐在角落的身影。關於明天的午餐,那個不成文的約定,在經歷了今天這場意外之後,還算數嗎?
炭治郎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份承載了太多額外意義的便當,或許,暫時不該再出現了。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銀色的保溫瓶。
然後,他朝著那個角落,走了過去。他的腳步很穩,沒有了昨日的緊張,也沒有了最初的熱切,只剩下純粹的平靜。
無一郎感覺到陰影籠罩,抬起頭,那雙恢復了些許神采的眼眸裡,帶著一絲警惕。
炭治郎在他面前站定,只是保持著一個尊重的、不具侵略性的距離。他沒有提今天中午發生的事,更沒有提那個敏感的、關於玉子燒的話題。
他只是露出了一個,非常非常淺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溫和的微笑。那不是他那種標誌性的、能照亮一切的太陽般的笑容,而更像是陰天裡,從雲層縫隙中,透出的那一縷微光。那光,不灼人,只帶來一絲暖意。
「前輩,今天辛苦了。」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外面開始降溫了,喝點熱的吧,暖暖身體。」
說完,他便將那個小小的、樸實無華的保溫瓶,輕輕地,放在了時透身旁的小桌子上。
他沒有等待對方的回應,只是再次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便轉身,安靜地離開了片場。
無一郎獨自一人,坐在那片漸漸變得空曠的角落裡。他低頭,看著那個還帶著一絲他人體溫的、銀色的保溫瓶。它不像那個便當盒一樣,承載著複雜的、關於過去與回憶的符號。它只是一個……單純的、溫暖的物體。
一份不尋求任何答案,也不附加任何條件的、最簡單的關懷。
他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伸出了那隻纖細的、冰涼的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瓶身。
觸感透過冰涼的指尖,像一股微弱的電流,緩緩地,傳遞到他身體深處。
他擰開瓶蓋,一股清淡的、溫暖的水蒸氣,氤氳而上,輕柔地拂過他的臉頰,潤濕了他長長的睫毛。
裡面,不是酸甜的蜂蜜檸檬水,也不是醇厚的紅茶。
只是最普通的、無色無味的白開水。
它的唯一屬性,就是「溫暖」。它沒有味道,不會勾起任何關於甜或鹹的回憶。它沒有目的,只是單純地,想要溫暖一個或許正在感到寒冷的人。
無一郎捧著那杯溫熱的白開水,小口地喝著。溫暖的液體,順著喉嚨,緩緩地,流淌進他那具冰冷的、疲憊的身體裡。
他沒有得到任何答案。他腦中那個關於竈門炭治郎的BUG,依舊存在。
但在這一天,在他那座悲傷的陵墓,被無意間打開之後,他沒有被恐懼或同情所淹沒。
他只是得到了一份,無言的尊重。
和一杯,恰到好處的、溫暖的白開水。
那份溫暖,微不足道,卻足以讓他那顆因為觸碰舊傷而劇烈顫抖的心,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脆弱的、近乎奢侈的平靜。
無言的默契,在此刻,悄然達成。
那杯溫熱的白開水,像一個休止符,為之前那段充滿了試探、衝撞與疼痛的激烈樂章,劃下了一個溫柔的、暫停的標記。
第二天清晨,片場的「新日常」,正式開始了。
炭治郎依舊會提早到達。他會先和所有工作人員笑著打過招呼,然後,在時透無一郎抵達後,他會拎著那個銀色的保溫瓶,不緊不慢地,走到那個已經成為片場默認「禁區」的角落。
他不再感到緊張,也沒有了最初那種想要傳達什麼的、過於用力的熱切。他的步伐平靜而安穩。
「前輩,早安。」他會輕聲說道,然後將保溫瓶輕輕地放在小桌子上。那金屬瓶身與木質桌面接觸時,會發出一聲沉穩而清脆的「叩」聲,那聲音,像一記溫和的門鈴,宣告著新的一天的開始。
而無一郎,也不再是全然的無視。他會從劇本或自己的思緒中,抬起那雙薄荷綠的眼眸,視線準確地,與炭治郎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一瞬。然後,他會以一種幾乎無法被察覺的、極其細微的幅度,點一下頭。
那個點頭的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的落下。
但對於親眼見證了這一切的劇組人員來說,那簡直不亞於一場小型的、無聲的地震。
這就是他們之間全新的、無言的默契。一份不尋求回應的給予,和一份無聲的、表示收悉的確認。這份極簡的、甚至可以稱之為枯燥的互動,卻讓片場那種令人不安的緊繃氣氛,奇蹟般地,消散了。
改變,不僅僅發生在清晨的問候。
在拍攝的間隙,等待燈光或場景轉換的、那些零碎而漫長的 downtime 裡,兩人之間的距離,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們之間那片沉默的空間,不再是充滿了尷尬與緊張的真空地帶。那份沉默,變了質地。它變得柔軟、透氣,像一件舒適的、由純棉織就的隱形斗篷,將兩人溫柔地包裹在其中,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在這份沉默裡,無一郎第一次,感覺到了「安全」。
他不再需要時時刻刻都豎起防備的尖刺,去分析對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可以真正地,將自己沉浸在創作的世界裡,而不用擔心,會有任何突如其來的「溫暖」,來打擾他。這份安寧,甚至讓他有餘裕,去觀察一些……他從前絕不會注意到的細節。
他發現,炭治郎在思考時,會無意識地,用筆的末端,輕輕地敲擊自己的下唇。那動作,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專注。
他發現,炭治郎那本被翻得捲了邊的劇本封面上,畫著一個筆觸很幼稚的、小小的、太陽的塗鴉。而今天,那個太陽的嘴角,比昨天,似乎向上彎了一點點。
他發現,炭治郎的運動鞋鞋帶,總是繫成一個很漂亮、很牢固的蝴蝶結,即使在戶外沾染了泥土,那個結,也從未鬆散過。
這些都是最平凡不過的、屬於「竈門炭治郎」這個人的、細碎的日常。它們像一滴滴無聲的雨水,正一點一點地,滲入他那片龜裂的、乾涸的凍土,無聲地,滋養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某種情感的萌芽。
真正的改變,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他們正在拍攝一場戶外戲,等待攝影機調整軌道。炭治郎正坐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極度專注地,對著劇本,小聲地背誦著台詞。夏日的蟬鳴與工作人員的呼喊,都無法干擾他。
他太過投入,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一位年輕的場務,正吃力地,試圖將一盞沉重的落地反光板,搬到指定的位置。那場務是個新人,汗水浸濕了他的T恤,巨大的反光板在他手中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失去平衡,朝著炭治郎的方向倒下去。
周圍的人,有人注意到了,正準備驚呼出聲。
但有一個人的反應,比所有人都快。
一直安靜地坐在不遠處的時透無一郎,那雙看似空濛的、演員的眼睛,其實一直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觀察著周遭環境的一切動靜。
在反光板重心偏移、即將傾倒的那一剎那,他那善於分析的大腦,甚至來不及給出任何邏輯指令。
身體,先於意識,行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像一道殘影。
前一秒,他還是那個靜靜坐在椅子上的冰山王子。
下一秒,他椅子發出「吱嘎」一聲輕微的抗議,他整個人已經像一隻矯健的貓,瞬間彈起,幾個大步便跨到了炭治郎身後。
時間彷彿變慢了。
炭治郎只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風聲和周圍人群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他茫然地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塊正在向他倒下的、巨大的銀色反光板,以及……一隻手。
一隻骨節分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卻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強悍的姿態,穩穩地,抵在了那塊沉重金屬板的邊緣。
「砰!」
一聲悶響,金屬的邊框,停在了離他後腦勺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
「啊!」年輕的場務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穩住器材,迭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萬分抱歉!」
炭治郎卻什麼都聽不見。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那隻還抵在反光板上的手,然後,順著那隻手,抬起頭,看到了無一郎那張近在咫尺的、依舊沒什麼表情的臉。
不,不是沒有表情。
在那張臉上,在那雙總是淡漠的薄荷綠眼眸裡,他看到了一閃而逝的、一種極其陌生的情緒——那是一種混雜了驚嚇與後怕的、真實的、銳利的……擔憂。
「前輩……」炭治郎的聲音,因為驚嚇和另一種更複雜的情緒,而有些發顫,「謝謝你……」
那聲「謝謝」,像一個開關,瞬間將無一郎從那種本能的應激狀態中,拉回了現實。
他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一樣,迅速地收回了手,彷彿那塊反光板是什麼燙手的東西。臉上那絲罕見的擔憂,也立刻被一層更厚的、惱怒般的冰冷所取代。
他沒有看炭治郎,只是對著那個還在不停道歉的場務,用一種不帶溫度的、命令式的語氣,說了一句:「看路。」
然後,他便轉身,徑直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重新坐下,拿起劇本,將自己整個人,都藏進了那片文字的陰影裡。彷彿剛剛那個矯健如獵豹般的身影,只是一個集體的幻覺。
炭治郎看著他那副寫滿了「別跟我說話」的、甚至有些狼狽的背影,愣了幾秒。
隨後,一個他自己都無法抑制的、小小的、溫暖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悄悄地,綻放開來。那笑容,溫柔得像此刻灑落在他身上的、午後的陽光。
那座冰山,或許永遠學不會,用溫柔的言語去表達關心。
但他會用行動,擋住即將落下的危險。
這份笨拙而又沉默的溫柔,比任何動聽的話語,都更讓炭治郎感到……心安。
而另一邊的角落裡,時透無一郎正用劇本擋著自己的臉,心臟,正不受控制地,劇烈地跳動著。他能感覺到,一股陌生的、滾燙的熱流,正順著血管,一路蔓延到他自己的耳根。
他為自己那份失控的、多餘的「在意」,感到前所未有的……惱火。
那塊反光板被扶正的瞬間,時間彷彿才重新開始流動。
年輕的場務驚魂未定地連聲道歉,導演和工作人員們也圍了上來,關切地詢問炭治郎有沒有事。整個片場,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而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混亂。
沒有人注意到,風暴的另一個中心——時透無一郎,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回到了他那個安全的、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但這一次,那個角落,不再安全了。
周遭的竊竊私語,像無數根細密的、看不見的針,穿透了他用沉默建立起來的屏障,扎在他的皮膚上。他能感覺到那些投射過來的、充滿了震驚與探究的目光。
一位跟了時透三部戲的資深燈光師,正對著身邊的助理,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語氣低語:「……在拍《冰峰》的時候,他有一場從雪崩裡救女主角的戲,我敢發誓,他當時演出來的那種驚險表情,都沒有剛剛那一瞬間來得真實……」
這些隻字片語,鑽進他的耳朵裡,每一個字,都像對他剛剛那場「失控」的公開處刑。他將劇本舉得更高,幾乎要將自己的整張臉都埋進去。
他不是在看書。
書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的鉛字,在他眼裡,正扭曲、分解,變成了一團毫無意義的、混亂的線條。他的大腦,正以一種不受控制的速度,瘋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剛剛那短短幾秒鐘的畫面。
他那顆善於分析的、演員的大腦,正在不受控制地解構著一切。
——反光板傾斜的角度、下落的加速度、炭治郎那張對危險一無所知的、專注的側臉……以及,他自己。
他自己那具背叛了大腦指令、擅自行動的身體。
他內心深處,那個冰冷的、理性的聲音,正徒勞地試圖為這一切建立一個合理的模型。
防止拍攝延誤,是一個合理的動機。主演受傷,會造成劇組巨大的經濟損失和時間成本。我的行動,是基於利益最大化的、最優的解決方案。
然而,另一個他壓抑了十年之久的、屬於本能的聲音,卻以一種雷鳴般的姿態,咆哮著將那個冰冷的聲音徹底撕碎。
它用最直接的、無法辯駁的感官數據,向他展示著真相:
在那一瞬間,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臟因為恐懼而漏跳一拍的、沉悶的聲響。
他聞到了空氣中,那股名為「危險」的、凜冽的味道。
他整個視野,都變成了慢動作,所有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那個即將被撞擊的身影,和那塊銀色的、冰冷的金屬。
——以及,腦海中唯一閃過的、那個不成形卻無比清晰的念頭——「炭治郎」。
這些,都是最原始的、無法被計算的、屬於情感範疇的東西。
他,時透無一郎,為竈門炭治郎,產生了情感。
這個認知,比任何惡意的詆毀與背叛,都更讓他感到……恐懼。
另一邊的炭治郎,在婉拒了導演讓他提前收工休息的提議後,重新投入了拍攝。
但他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心無旁騖地,只將無一郎看作一個需要被小心對待的、有著悲傷過往的前輩。剛剛,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他從那雙薄荷綠的眼眸裡,看到的,不是冰冷,不是疏離,而是一種極其銳利的、充滿了驚嚇與後怕的……擔憂。那份擔憂,真實得,燙傷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那片因為窺見對方傷口而變得溫柔寧靜的湖泊,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混亂而溫暖的漣漪。
傍晚,拍攝結束。
無一郎幾乎是在導演喊「Cut」的同一時間,便站起身,準備逃離這個讓他感到無比焦躁的地方。
炭治郎看著那個急於離開的背影,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直接的感謝,都會變成一種讓對方更加困窘的追擊。他抿了抿唇,心中那份溫暖的漣漪,讓他做出了一個溫柔的決定。
他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眼角的餘光,卻一直鎖定著那個正在穿上外套的身影。他看到,時透在拿起背包時,右手不經意地,輕輕甩動了一下,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那隻手,正是剛剛擋開了反光板的手。
炭治郎的心,被輕輕地刺了一下。
就在時透轉身準備離開的前一秒,炭治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將一個小小的、從自己背包醫藥包裡拿出的東西,隨手放在了他下午坐過的大樹旁、一塊乾淨的石頭上。那動作,自然得像只是在整理背包時,隨手將一件多餘的東西暫時擱置在那裡。
然後,他便像往常一樣,和大家道別,離開了片場。
無一郎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他走到片場邊緣,卻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他轉過頭,看了一眼炭治郎下午待過的那個角落。
然後,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塊石頭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小小的、未拆封的、來自某藥妝店的暖感肌肉舒緩貼片。
包裝上,畫著舒緩肌肉、緩解撞傷瘀傷的圖案。
無一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那隻剛剛擋開了反光板的手,手背上,有一道被金屬邊框劃出的、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紅痕。在傍晚微涼的空氣中,正泛著一絲隱隱的、灼熱的痛感。
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他卻看見了。
無一郎,站在那片空無一人的、暮色四合的片場裡,久久沒有動。周圍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伸出手,將那片小小的、還帶著戶外涼意的貼片,拿了起來。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沉默的、表達感謝的物體。
但他拿在手裡,卻覺得,比任何東西,都更加滾燙。
炭治郎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自己的言不由衷。
他看懂了自己那份冰冷面具下的、笨拙的不知所措。
他看懂了自己需要距離,所以,他選擇了用這種最安靜、最不打擾的方式,來回應自己那份沉默的、笨拙的保護。
一股比恐懼、比煩躁,都更加強烈的、陌生的情緒,像海嘯一般,瞬間淹沒了時透無一郎。
那是一種……被完全看透的、無所遁形的戰慄。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站在高處、冷眼分析著對方所有行為的觀察者。
直到這一刻,他才悚然驚覺。
或許,一直以來,那個真正溫柔地、清晰地,看透了一切的人,是竈門炭治郎。
他握緊了手中那片小小的貼片,那溫熱的藥效,彷彿穿透了包裝,在他的掌心,悄悄地,開始發酵。
他那座用來隔絕世界的堡壘,在此刻,已經不是裂開了縫隙。
而是整面牆,都在他未曾察覺的時候,被那道溫柔的目光,變成了……透明的。
電影拍攝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個鏡頭,是兄弟倆並肩坐在自家的屋簷下,看著遠方夕陽的長鏡頭。沒有台詞,只需要他們靜靜地坐著,感受那份暴風雨後的、失而復得的平靜。
夕陽的餘暉,將整個片場都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橘紅色。河堤上的風,也變得溫柔起來,輕輕拂過兩人單薄的戲服。
導演喊「Cut」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的沙啞,響徹了整個河堤。
「我宣布,《海潮下的兄弟》,正式殺青!」
短暫的寂靜後,是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工作人員們互相擁抱,慶祝著這部長達數月的、艱苦的拍攝,終於畫上了句點。香檳的軟木塞「砰」地一聲被拔開,金色的泡沫在空中飛濺,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混雜著疲憊與喜悅的、複雜的狂歡裡。
炭治郎從角色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臉上帶著一絲悵然,卻也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燦爛的笑容。他站起身,正準備和身旁的時透說些什麼,分享這一刻的感受,卻發現,身旁的座位,不知何時,已經空了。
他轉過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回到了那個屬於他自己的、寂靜的角落。他像一個誤入慶典的、格格不入的幽靈,與周遭的歡騰,隔著一道透明的牆。
炭治郎的心,被一種陌生的、名為「不捨」的情緒,輕輕地攫住了。
這段奇妙的、充滿了變數的旅程,就要結束了。
明天開始,他將回到那個屬於偶像的世界,而無一郎,也將回到他那個屬於天才演員的、孤獨的堡壘。
那杯每日遞送的、溫暖的白開水,也將不復存在。
他們之間,這份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脆弱的連結,是不是……也將就此,畫上句點?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像往常一樣,安靜地離開時——
那個背影,動了。
無一郎,站了起來。
他看著炭治郎被歡慶的人群包圍,導演搭著他的肩膀,同劇組的演員拉著他要合影。他看著那個身影,即將被那片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熱鬧的海洋所淹沒。
一股陌生的、近乎於恐慌的情緒,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知道,如果現在不開口,那麼,這扇好不容易才被敲開一條縫隙的門,可能就將永遠地,關上了。
於是,在全劇組人員那種「慶功宴要開始了,他肯定是要第一個開溜」的、理所當然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地,穿過了正在互相道賀的、歡快的人群。
他的目標明確——那個正站在人群中央,笑著應對一切,眼底卻藏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落的,竈門炭治郎。
他走到他面前,站定。
夕陽的光,為他那頭挑染了薄荷綠的長髮,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光暈。那雙總是清冷的薄荷綠眼眸,在暖色的光線裡,似乎也融化了幾分冰冷的稜角。
「那個……」
無一郎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是輕的,卻帶著一絲罕見的、幾乎無法被察覺的猶豫與不自在。他似乎是在腦海中,搜尋著合適的、他從未使用過的詞彙。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沒有看著炭治郎,而是飄向了旁邊的、不知名的某處,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不安地顫動著。
「……你晚上,有空嗎?」
這句話一出,周遭的空氣,彷彿在一瞬間,被抽成了真空。
正在歡呼的工作人員,動作僵住了。
正在和炭治郎說話的導演,嘴巴還維持著張開的形狀。
就連遠處正在收拾器材的場務,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炭治郎徹底愣住了。他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他那顆因為不捨而變得有些沉重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劇烈地跳動了起來,那聲音大得,他幾乎以為全世界都能聽見。
「……欸?」
「一起吃飯。」
無一郎像是怕他拒絕,又像是怕自己後悔,用一種極快的、近乎於命令的語氣,補完了下半句話。
說完,他那白皙的耳根,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悄悄地,染上了一層極淺的、薄薄的緋紅,並有向脖頸蔓延的趨勢。
那是一家藏在巷弄深處的、極其低調的私人料亭。
炭治郎跟著時透,穿過掛著深藍色暖簾的小門,走進了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安靜的和式包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檜木香氣與茶香。
炭治郎一路上,都處於一種極度不真實的、宛如夢遊般的狀態中。
席間,大部分時間,依舊是沉默的。但這份沉默,不再是充滿了防備與試探的冰冷,而是一種……溫和的、甚至可以稱之為舒適的靜謐。
直到幾杯清酒下肚,無一郎那張總是緊繃的、沒什麼表情的臉,才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他放下手中的青瓷酒杯,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用一種近乎於自言自語的、極輕的聲音,開口了。
「我……」他似乎是在斟酌著用詞,「……不是很擅長和人相處。」
「我的冷漠,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任何人。」
「那只是……我唯一知道的、保護自己的方式。」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緊。他沒有插話,只是安靜地、專注地,聽著。
無一郎的目光,依舊沒有看他,而是飄向了窗外那片小小的、被精心打理過的枯山水庭院。
「我九歲的時候,」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被一個我以為是最好朋友的人,背叛了。」
他沒有說具體的細節,沒有說那些不堪的、充滿了算計的過往。他只是用最簡單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言,陳述了一個早已塵封的、冰冷的結果。
「從那以後,我就覺得,所有的溫暖,都是有目的的。所有的笑容,都可能只是演技。」
他說完,便沉默了。包廂裡,只剩下窗外竹筒敲擊石頭時發出的、清脆而寂寞的「叩、叩」聲。
炭治郎靜靜地看著他那在昏黃燈光下、顯得異常脆弱的側臉。
他沒有說「我懂」、「沒關係的」那樣廉價的安慰。
因為,他是真的懂。
他懂那種被最信任的人傷害後,那種世界在一瞬間崩塌的感覺。他懂那種從此不敢再輕易交付真心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覆上了時透放在桌面上的、那隻因為緊張而微微蜷縮著的手。
無一郎的手,很涼。像一塊被遺忘在冬日溪水裡的玉石。
炭治郎的手,很暖。像一團被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裡的、溫柔的火焰。
他的身體,在那份突如其來的溫暖觸碰下,猛地一僵。無一郎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炭治郎用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的力道,輕輕地握住了。
「前輩,」炭治郎的聲音,比窗外的夜色,還要溫柔,「聽到你跟我說這些……」
他抬起頭,那雙總是清澈的、此刻卻因為共情而微微濕潤的紅褐色眼眸,直直地,望進了時透那雙寫滿了驚訝與不知所措的薄荷綠眼睛裡。
「……我真的很開心。」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那是一種,被允許走進對方世界的、最純粹的、充滿了感激的喜悅。
是你願意,將你最深的傷口,展示給我看的榮幸。
無一郎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雙眼睛裡,倒映出的、自己那狼狽而又脆弱的樣子。
他感覺到,自己那顆冰封了十年的心臟,正被那隻溫暖的手,和那道溫柔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捂熱了。
那冰層,正發出細微的、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碎裂的聲音。
屬於兩人的殺青宴,最終還是落幕了。
炭治郎被隊友們接回了那個熟悉的、充滿了活力的宿舍。無一郎也坐上了那輛總是安靜得過分的保母車,回到了他那座位於城市頂端的、空曠的堡壘。
攝影機關閉,劇本合上。那段持續了數月的、彷彿偷來的夢境般的時光,似乎就此宣告結束。他們的人生軌跡,本該像兩條短暫交錯後,便再度筆直延伸的平行線,重新回歸各自的、再無交集的宇宙。
然而,第二天清晨,當炭治郎在宿舍的晨光中醒來時,他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拿起了手機。
他的指尖,在無一郎那個只有名字、沒有頭像的聯絡人介面上,猶豫了很久。宿舍的客廳裡,已經傳來了善逸的抱怨聲和伊之助晨練時發出的悶響。在這片熟悉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喧囂中,昨晚那頓安靜得不可思議的飯,那場笨拙的告白,和那個溫暖的、交握的手,顯得那麼不真實,像一場隨時會消散的夢。
他害怕自己的冒昧,會打破這場夢的餘韻。他害怕那份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靠近,只是酒精與殺青氣氛催化下的一次性幻覺。
最終,他那顆總是習慣先為別人著想的心,還是被另一種更強烈的、不願就此結束的情感所戰勝。
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近乎祈禱的心情,敲下了一行字。
【前輩,早安。昨天真的非常感謝您,那是我吃過最安靜,也最安心的一頓飯。今天開始要為新專輯的MV做準備了,我也會加油的![太陽]】
他甚至還附上了一張,他拉開窗簾時,看到的、被晨曦染成溫暖橘紅色的天空的照片。
訊息發送出去後,炭治郎的心,便不受控制地,七上八下。
另一邊,時透無一郎正獨自一人,坐在他那間能俯瞰整個東京的、極簡的客廳裡,喝著一杯溫水。公寓裡,依舊是那份他早已習慣的、無機質的寂靜。但不知為何,今天的寂靜,似乎不再那麼令人窒息,反而多了一絲……空蕩蕩的、讓人不太習慣的失落。
手機在光滑的石質桌面上,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震動。那聲音,在過於安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瞥了一眼,看到了那個亮起的、熟悉的名字。他的心跳,微不可察地,漏了一拍。
他點開訊息,看到了那段充滿了活力的文字,和那張溫暖得有些刺眼的天空。他盯著那個小小的、代表著太陽的表情符號,看了很久。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充滿了元氣的、坦率的交流方式,是他從未涉足過的領域。他的手指,在冰冷的螢幕上,懸停了許久。他試著打出「謝謝」,覺得太過疏遠;試著打出「知道了」,又覺得太過冰冷。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既像是在回應對方,又像是在對自己下達命令的詞。
【加油。】
這條簡短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冷淡的回覆,對炭治郎來說,卻像是一枚定心丸。
從那天起,他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奇妙的、不對等的,卻又充滿了默契的聯繫。
炭治郎成了那個主動的、分享的人。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溫暖的訊息發射器,將自己那片喧囂而充滿活力的世界,一點一點地,打包,傳送給那個身處於另一個寂靜世界的人。
有時候,是在練習室的休息間隙,他會滿頭大汗地,拍下一張自己臉頰通紅的照片,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配文是:【新舞步好難,但是很有趣!前輩也在工作嗎?】
有時候,是在給隊友做便當時,他會拍下那份被精心擺盤的、色彩鮮豔的便當,配文是:【今天的玉子燒做得很好看!善逸和伊之助肯定會喜歡。[笑臉]】
有時候,他會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很傻的、關於貓咪的動圖時,不加任何文字,直接轉發過去。
有時候,他也會在深夜,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分享一首他正在聽的、溫柔的純音樂,配文是:【這首歌很適合睡前聽,希望能為前輩帶去好夢。】
這些訊息,像一滴滴溫暖的雨水,持續地、溫和地,滴落在那片曾經冰封的、無一郎的世界裡。
而無一郎則是那個沉默的、接收的人。
他很少會立刻回覆。他可能正在一場無聊的商業攝影中,面無表情地,被造型師擺弄成各種姿勢。手機在口袋裡的震動,便成了他從那片虛假的繁華中,短暫抽離的、一個小小的秘密出口。他會看著炭治郎發來的、那些充滿了生活氣息的、亂七八糟的一切,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眸裡,會泛起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的漣漪。
他的回覆,通常都很簡短。
一個「嗯。」
一句「看到了。」
一個「不難看。」
但炭治郎知道,在那份極簡的背後,是「我正在看著」的證明。
直到有一天,炭治郎因為一場高強度的MV拍攝,累得精疲力盡。他在深夜回到宿舍後,獨自一人坐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室地板上,給時透發了一條帶著疲憊的訊息。
【今天的拍攝有點不順利,情緒一直不太對……感覺有點糟糕。抱歉,向前輩抱怨了。】
訊息發出的瞬間,他就後悔了。他不該將自己的負面情緒,傳染給那個本就活得比誰都沉重的人。
然而,幾分鐘後,他的手機,震動了。
不是文字,而是一張照片。
照片的拍攝角度很奇怪,是從下往上拍的,甚至切掉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了精緻的下頜線、淡色的嘴唇,和一小截高挺的鼻樑。畫面有些輕微的晃動,顯然是隨手拍的。
照片的主體,似乎是正蜷縮在他腿上睡覺的一隻純白色的小貓,以及窗外那片被月光照得清冷的夜空。
但最吸引人的,是照片裡,那個少年在那個無人打擾的、私密的瞬間,那種全然放鬆的、寧靜的、近乎於溫柔的神情。
那張照片,拍得毫無章法,卻美得,像一幅寧靜的畫。
炭治郎怔怔地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他沒有收到任何安慰的言語。
但他卻感覺自己,被那份無聲的、笨拙的溫柔,徹底地,治癒了。
他知道,這是時透無一郎的語言。
他不懂得如何用華麗的辭藻去安慰人,所以,他選擇將自己世界裡,那片最安寧的、最美的風景,分享給他。
從那天起,無一郎的回覆,偶爾會變成這種形式。
一張在保母車裡拍下的、因為晃動而變得模糊的、窗外的城市光軌,像梵谷的星空。
一張他公寓窗戶玻璃上、凝結著的一滴雨珠的特寫,那滴雨珠裡,倒映著整個灰色的、縮小的世界。
一張他仰望天空時,看到的、某一片形狀奇特的雲。
他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全新的語言。
炭治郎用他的日常,為時透那片寂靜的世界,帶去喧囂與色彩。
而無一郎,則用他那些沉默的、美麗的、角度奇怪的照片,為炭治郎那片總是過於用力、過於喧鬧的世界,帶來片刻的、寧靜的喘息。
這份不對等的、卻又無比契合的交流,像一根看不見的、溫柔的絲線,將他們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而炭治郎,也將那些珍貴的、來自另一個沉默星球的風景,全都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手機裡一個名為「時透前輩」的、私密的相簿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