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半山的女孩〉
最靠近山的地方，半山腰上，是翠玉的家。屋前長滿雜草與果樹，山風一來，葉子沙沙響個不停，像是老天也在低聲說話。父母並沒有節育的打算，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翠玉排行老四，下面還有兩個妹妹與一個弟弟。那個最小的弟弟，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自他出生後，父母這才終於停下了生育的腳步。
每天清晨，翠玉會先去菜園修整土壤，查看剛冒頭的新苗，再順手摘下成熟的蔬菜，準備回家為一家人煮早飯。在她之前的三位姐姐，大姐與二姐早已出嫁，三姐念了高中，沒考上大學，便留在家裡幫忙農活。翠玉剛進了護士技校，這次是假期回家，也照舊把家裡的事一件一件接過來做：種菜、洗衣、喂豬、喂雞，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妹。
兩個妹妹仍在念小學，而弟弟還不到入學的年齡。沒人能整天看著他這個頑皮又讓人擔心的小傢伙，父母只好請村裡的楊奶奶幫忙照看。楊奶奶個性幽默健談，最愛說故事，弟弟與放學回家的妹妹們都愛圍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等到父母忙完農事，楊奶奶才會拍拍膝蓋站起來，回自己家去忙她的事。
清晨的山裡霧氣沉沉，濃得像白布一般，眼前伸出一隻手都快看不見指尖。空氣中帶著一種刺骨的涼意，連呼吸都染上了潮濕。天未大亮，遠處雞鳴已此起彼落，把一個個農人從被窩裡喚醒。翠玉的父母今天請了幾位村裡的幫手，要趁著太陽還未暴曬之前，抓緊時間收割山下幾畝水稻。
吃過翠玉準備的早飯，一家人便背上工具，推著木板車出了門。三姐也一同去了。
翠玉則留在家中，負責準備全家中午的飯菜。等妹妹們吃完早餐，她便替她們整理好衣物與書包，叮囑幾句後，看著她們踏著小路，自己走去村子裡的學校。兩個女孩背影一前一後，漸漸隱入霧中，腳步輕快而自然，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日常。
此時弟弟還睡得正香，小小的身體裹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顆圓圓的頭頂，頭髮柔軟地貼在額前。等楊奶奶過來接手照看，翠玉還要趕著洗衣、劈柴、備菜，一整天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翠玉先洗了一家人的衣服。父母的衣物厚重又沾滿汗味，混著長年累積的黃泥，泡進水裡後立刻釋出一層混濁的氣味。她蹲在小板凳上，手用力地在洗衣板上來回搓洗，每一件衣服的領口和袖口都卡著汗斑與髒污，需要多搓幾次才能稍微露出原本的顏色。水花濺濕了她的手背與衣襟，空氣涼涼的，讓人起雞皮疙瘩。
把衣服一件件晾上竹竿後，翠玉又去餵豬、餵雞。飼料撒進木桶裡的聲音清脆嘈雜，雞群立刻撲騰著翅膀圍上來，咯咯咯地啄食不停。豬圈那頭也響起一陣鼻息聲，幾頭肥豬拱來拱去，用濕漉漉的鼻子在木槽裡翻動飼料，嘴邊沾滿了碎菜和糠粉，邊吃邊發出低低的哼聲與咀嚼聲。太陽已經升高，光線從豬舍邊斜斜地照進來，把牠們身上粗糙的毛髮照得一閃一閃的。
餵完豬雞後，翠玉蹲在屋簷下洗手，陽光已經照進前院，水盆裡反射著一片晃動的光影。屋裡傳來一點細碎的聲響，她回頭一看，弟弟已經醒了，穿著寬大的睡衣，一隻腳還沒套好拖鞋，就蹣跚地走出來。
「姊姊……」他揉著眼，小小聲地喊她。
翠玉連忙站起來，拿乾淨毛巾過去，把他臉上的汗水和黏在嘴角的口水擦掉，動作輕柔，像擦拭一顆熟透了的果子。
「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她把他抱進懷裡，貼著他的額頭說，「太陽出來了，地上會燙，要是熱著了，會頭暈的喔。」
弟弟沒說話，只是低低嗯了一聲，頭輕輕靠在她肩膀。他聲音悶悶地說：
「我剛剛做夢，夢到我們住在一個很高很高的房子裡。從窗戶看出去，都是燈，好多好多車在跑。」
翠玉笑了，指尖撫過他細軟的頭髮，像是在摸一隻剛睡醒的小鳥。
「那是城市。電梯一按就飛上天的那種地方，樓上樓下都是人，亮亮的，跟這裡不一樣。」
弟弟想了想，抬頭問：「那我們以後也會住那裡嗎？」
翠玉沒立刻回答，只輕輕把他頭髮理好，眼神落在水盆裡的光影裡，像是看見了遠方什麼她說不出口的東西。
「等你長大，就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現在啊，先吃早飯，好不好？」
弟弟點了點頭，靠在她身邊沒說話。這時，巷口傳來一聲爽朗的招呼。
「唉呦，今天這麼早就起來啦？」楊奶奶提著藤籃站在院口，笑皺了眉眼。
「是不是又夢到什麼稀奇事，想跟奶奶說啦？」
弟弟一聽，眼睛一亮，立刻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奶奶，我夢到我們住在樓上，從天上看地上的車！」
楊奶奶笑著摸摸他的頭：「嘿，那可真是稀奇。奶奶上回去城裡買藥，也看到過那種高樓，人坐在裡頭像一顆顆米粒一樣小呢。」
她一邊說，一邊把弟弟牽進屋裡。翠玉站在門邊看著他們，陽光正好落在她腳邊，風從山後輕輕拂來，把剛才那一段夢話捲進了空氣裡，藏進還沒長出來的未來。
陽光開始透出霧氣，她回到了廚房，開始準備父母、三姐，以及幫忙收割的村人們的午飯。
她先煮了一大鍋白飯，接著依序炒幾樣家常菜：紅燒五花肉切得厚實，先煸再燒，鍋裡的油滋滋作響；炒大白菜、炒竹筍，再來是西紅柿炒青辣椒與小魚乾，酸香交錯。最後，她把綠豆與冰糖放進鍋裡，小火慢燉一大鍋甜湯，準備中午飯後解暑。
甜湯在角落裡慢慢咕嘟著，一旁陽光落在木桌上，像是從山的那頭偷偷跑來看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