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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含群體催眠與溺水情節。第四章 夢市崩(雷息之律)
「當所有人說同一句話時,那聲音便成了神。」——藻渺
一 夢市起
霧後第四旬,浮嶼廟市連島成環。
竹棚如帆,水燈如星,低鼓如心跳。市人以夢為貨,寫願於薄紙,壓在小石下以防漂走。風過,紙角同時掀起,像眾人心緒一齊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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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凌川一字一筆記下攤前的「價」:
——一夜好眠,三息; ——故人來夢,七息; ——忘卻之術,視痛定價。
蘇雪鶴巡看病者,投以清息散。藻渺穿行人群,指尖輕觸水面,聽夢面起伏。她回頭對凌川道:「今晚夢潮會高。」
木梢抬眼,見天無星,唯霧泛銀。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想做同一個夢。」
二 雷前無風
入夜,三更未至。
廟市最深處,浮有一座圓臺,繫以百根細纜,名「夢市臺」。臺心立著無首神像,胸洞盛水,水上覆鏡。祭官以貝骨擊鏡,聲清而遠;孩童以竹舌和之,節律整齊。
藻渺低語:「這是引夢的基音。」
凌川記下:「基音一,和聲千,眾心趨同。」
忽而四面水面微振,卻無風。燈焰不動,霧邊卻起細紋如魚鱗。
遠處傳來極長而低的嗡鳴。不是鼓,不是號——像雲腹緩慢翻身。 雪鶴心口一緊,握住凌川手腕:「你聽到了嗎?」 凌川頷首:「雷。可天無雲。」
藻渺閉目,像在水裡屏息:「夔來了。」
三 夔聲
雷音不自遠處落下,卻從每個人的喉間升起。
最初只是長音,像人打呵欠;繼而第二道、第三道,重疊成寬厚的和弦。 市人不約而同開始調整呼吸,長短一致,抑揚一致;祈禱詞之間的語氣,像被無形之手擰成同一條線。
「來——有家——有飯——」
那句自赤川一路尾隨的銅喉語,忽然被十倍、百倍的口吻疊起,化作無源的回聲。
凌川胸腔被音牆輕輕頂住,每吐一口氣都被推回。他強行將呼吸打亂,對藻渺說:「這不是天雷,是人雷。」
藻渺睜眼,瞳中映一線電白:「夔以眾聲為體。只要語氣同頻,牠就長成。」
雷紋在霧中勾勒出一條巨影:一足立水,身若鯨蛇,皮無鱗,通體皆為振動的線。牠不需張口,只一抬首,霧與水便隨之呼吸。
水面開始上升——不是溢,不是浪,而是夢面被牽引,向「同一個夢」隆起。
四 夢遊
夢市臺上,有人先行站起,腳步緩慢而穩,像睡者下床。
第二人、第三人……更多的人相繼起立,語氣整齊,眼神空明。他們朝湖心行去,腳掌落下,水便在腳下短暫結成微膜,支撐一步,又立刻化開。
「夢行。」藻渺吐出兩字。
雪鶴攔下一名婦人,婦人微笑:「神說,要近。」 「誰說?」 「大家都說。」婦人的聲音輕而甜,與四周同拍。
凌川拔出短笛,迅速以灰封孔,吹出逆律——節拍相同,音高錯半。
初始,笛聲像一根細針插入厚毯,很快被嗡鳴吞沒。 藻渺按住他的手:「換——不要對抗,用錯位。」 她抬臂,指尖點在水面四方,像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 凌川明白,將節奏切成「三—一—三—一」,與夢市的「二—二—二—二」交錯。他的胸腔像被猛然解扣,能喘上一口不屬於群體的氣。
木梢驚魂未定:「我們能救他們嗎?」
雪鶴咬唇:「能喚醒的都在岸上;已下水的,只能——」她喉間一緊,沒有說完。
五 崩
第一批夢行者踏入深處,水已過腰。他們仍在低唱,聲音安穩,像在安撫別人。
夔聲忽然加了一個高拍,像閃電在霧裡劃過。 所有聲音齊抬,再齊落。 那一落之時,夢面斷裂,如同被剪開的布。 人影無聲下沉。
凌川握緊笛,指節發白。藻渺拉住他:「看岸——別看水。」
她牽著最外圈的幾個孩子,讓他們跟著笛聲走「三—一」步。孩子們腳步踉蹌,卻真的從夢調裡掉了出來,哭聲一響,像針扎破了氣泡。 哭聲引動旁邊幾個大人回神,喘息亂了拍,眼神終於有了重量。 雪鶴趁勢把他們往外推:「跟著孩子走!」
雷影受擾,夔身上的線紋抖動,不再連貫。牠轉首望向岸邊——沒有眼,卻像能聽見笛與哭的錯位。
嗡鳴下降半度,再次壓去。
凌川的笛聲被打散。藻渺將水袖一拋,袖上縫著的細貝同時振動,迸出一串碎聲,像雨落在鼓面。
「分它的口。」她對凌川說。 凌川應聲,改吹極短、極乾的破音,像把整片共鳴切成無法接縫的碎片。
夔聲終於出現一次「空拍」。
那一瞬,夢面塌陷的速度放緩。更多人趁隙掙出水面,踉蹌向外。
六 後拍
曙色將起。雷影緩退,嗡鳴遠去。
廟市濕冷,水燈熄了一半。被拖回岸的人呆坐良久,喉間仍有極細的震動,似在與一個看不見的節拍爭執。
藻渺蹲在水邊,手心貼水,閉目良久才開口:「夔沒走遠。只要人群再次同聲,牠還會來。」
凌川翻頁,寫下:「聲疫:由語氣傳,先馴呼吸,後奪行為。」 雪鶴逐一檢視幸存者,教他們用布團塞耳、以手指在胸口打亂節拍。 孩子們最先恢復,因為他們哭得亂。
木梢望向湖心,聲音發乾:「我們是不是……又失去很多人?」
凌川收起笛,眼底無波:「夢讓人以為自己沒有失去。」
七 夢市之後
當日午前,浮嶼廟市閉市,竹棚拆半,水燈停售。
澤人議決:夜間不得集唱,不得齊誦同句。 但到了黃昏,仍有人在岸邊低低哼著:「來——有家——有飯——」 那聲音不大,卻準。幾個路過的人不自覺接上第二段。
藻渺忽然握緊凌川的手,眼神清醒而憂:「你看——聲已到舌,舌已到心。這不是神的詛咒,是人的習慣。」
凌川合上筆記,長出一口氣:「那就把習慣拆掉。」
他抬頭望霧:「從今晚起,我們教他們另一種數拍。」
同時期大事記(靈潮曆 一九七年初秋)
雲夢澤:浮嶼廟市發生「夢市崩」;夜間禁集唱,設「亂拍亭」供人學錯位呼吸。
澤闕神壇:首次記錄「夔聲」殘響,三夜不絕。 靈央壁:頒《禁齊誦令》,列「語氣傳染」為第二級災異。 赤川舊原:有行屍留跡,喉間微震,似仍發聲。
章末題語
「語言的盡頭不是沉默,
而是所有人說同一句話。 當聲成為律,夢便成為海; 醒者之責,不在高喊, 在於錯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