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一生都在害怕失去。」
「尚未擁有時,我們害怕失去擁有的機會。擁有之後,就開始害怕失去它。」
下一首歌開始前,蕎嫣用手點著平板找樂譜,調整吉他弦的同時,談起了存在主義。我不是很了解那些內容。但我懷疑在寒風竄行的百貨街,人潮滯塞的城市血管裡,這個話題是否有任何意義?
「你的傷是金黃色的,」她沒有延續話題,刷下第一個和弦,開始輕聲演唱。瞬間,位在騎樓的舞台像被施了魔法。雲層被樂音撥出間隙,午後斜陽為她和身後大片玻璃牆點亮金色的光。
正面著陽光的她閉上眼睛,接著唱下去。從表演開始已站了兩個小時,此刻抬頭仰望發著光的她,即便腳痠腿麻,卻不敢離開,深怕此生再不能經歷這樣柔軟而神性的時刻。
職場爾虞我詐,日日庸碌,即使被欺壓也僅能吞忍,沒有絲毫餘裕靜下來反芻自己的情緒。不知從何時開始,生活裡不再有故事。心似乾涸漠地裡的孤島,漫天砂塵不斷刮磨,真實的自我早已無力地散在風飛砂中。但這麼近距離觀賞現場表演時,注意力流動於她的歌聲、她的表情、在吉他上不斷變換的手指、唱至深情時散在頰上的髮絲。我心裡無聲地下起一場綿綿春雨,碎塊惡土濡濕化泥,彷彿此刻種下什麼都能綻放出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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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假將盡,數日來過得與平時休暇並無二致,難得悠閒,卻仍不甘心未感受到年味。雖平時不喜哄鬧擁擠,但不出門去逗鬧熱又好像沒過這個年。剛好滑到蕎嫣在社群提醒大家隔天有場表演,就給了自己一個出發的理由。
我邀剛退伍的弟弟一起搭火車到台南,先去逛唱片行,買待會要簽名的專輯。這張《蛻而求其刺》我已在串流平台上聽了無數次,樂團名叫「吾橋有水」。但除了樂團活動外,主唱蕎嫣也很常自己接案演出。
初見是因她們與我關注多年的實況主合作錄製了一首歌,叫〈戀愛腦少女〉。歌詞描述一個以為愛就是走向幸福唯一路徑的女孩,從渴求愛而不得,到自省致散發愛的過程。
開頭那段「比起浪漫的婚禮/到家那句おかえり/總是更能觸動她的心」精準狙擊我內心深處。少時總覺得夢與成功都得向外搏取,但當真拼過幾回,才發覺平安二字原來是有多少人替你擋風遮雨。能平安地回到有人等著自己的家,已是奢侈。
「好,我們今天的表演就到這邊!再跟大家自我介紹一次,我叫莊蕎嫣,歡迎追蹤我的社群喔!」散在人潮裡的鼓掌,和她唱滿三小時仍充滿元氣的聲音形成對比。「我剛剛彈到斷弦了,不過我覺得能唱完的自己還是很棒的!」說完這句,她比了個讚,轉身將吉他收進袋裡,到一旁的小桌為大家簽名。
已經不知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飄然,卻情緒滿盈的狀態。和弟弟會合後,去民族路上高中常吃的羊肉店,期間不斷試圖和他分享剛剛的感受,卻總覺得說不到核心。那種被理解的深沉,強烈地吸引著我。回到家後,為擺放簽了名的專輯和小卡,硬是在書桌上清出一塊位置。擺到滿意後,帶著愉悅的心情躺上床,被夢輕輕環抱著入睡。
*
沒意外地,假期結束後,能量一下子就被滿檔的工作抽空。但自從有了初次的美好體驗,我感到倦怠時,就會在網路上不斷重看她在其它地方的表演片段,聽到她許多未公開,只有現場聽得到的原創曲。得知她和我同一天生日,驚喜間好像又多了點連結,且從她的閒談中可以意會到我們都是習慣凝視生命缺口的人,但表現出來的行為卻迥異。我選擇在深夜用文字劃開自己,濺一地黑血,那其中已不包含美,僅剩無處可逃的憤恨與焦慮。而她選擇將那些想不透的事譜寫成歌,讓每個人的心自己去尋找解答。於是不知不覺間,我開始密切關注她的行程。發現每個月底她都會到離家裡不遠,名為「長堤」的咖啡廳駐唱。
我帶著雀躍的心騎車前往,在我印象中那地方偏僻至極。途中路過要上崗山之眼的叉口,鏽跡斑斑的柵欄上僅剩一角垂掛著「未開放」的標示牌。至此身旁已不見其他車輛和建築,再往前,路越縮越小,一旁停車場除了滿地落葉再無其它。
騎到路的盡頭左轉,向上拐彎後可以看見整個阿公店水庫。圍欄旁有三兩座攤販,地上鋪層帆布,上面放著佈滿黑點的香蕉、個頭特小的鳳梨一類。另一攤則是車上放個大鐵桶,賣著古早味紅茶、冬瓜茶,生意還算不錯。
雖然剛剛停車場空無一物,但沿著水庫鋪設的步道上卻有不少人正撐傘散步。各種狗狗在大草坪上相互追逐,扭打翻滾,直到主人呼喚其名才屁顛屁顛地跑回主人身邊。我把車停在歪斜的路面上,深怕車傾倒還在旁觀察了一下。接著慢慢往長堤走去。
走上樓梯,右邊有條深不見底的暗洞,裡面放著神明廳會擺的蠟燭燈,就著小點紅光可看見一旁擺著腐爛的桌椅,讓人好奇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
左轉後走到咖啡廳,它的建築結構緊貼在阿公店水庫旁的山壁,店內擺設都迎合地形設置。進入木造建築,店裡放著輕快的純演奏,和剛才的破敗簡直是兩個世界。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烤麵包香,為了方便看表演,我點了罐冷泡金萱,轉身走出門外。不遠處有座階梯,階梯下是一片草坪,邊緣架著兩座喇叭、一把大陽傘和幾條散在地上的電線插頭。
我選擇在舞台正前方的階梯坐下。
接近開演時間,蕎嫣和吉他手一同前來,沿途和大家打招呼。就定位後蹲下安裝設備,在打賞箱夾上附有她社群資訊的牌子,從包包裡拿出水壺,接著測試麥克風和樂器的收音。「揚起了灰塵/回憶裡一場夢」轉了幾個旋鈕後,她沒有預告,調完音,和吉他手對完節拍便唱了起來。蘇打綠的〈喜歡寂寞〉,也是聽她唱過後,我才知道的一首歌。
如果沒有聽眾點歌,她總會唱一些我學生時代的歌。聽慣日本音樂的我,被那些卑微的祈願、盛放的青春、物逝的哀傷所吸引,在只能意譯,模糊的美中勾勒同理的雛型。卻不知原來當時台灣樂壇也如煙火般絢爛開綻。她說她喜歡戴佩妮、徐佳瑩,和大家分享去聽她們演唱會時的激動與感觸。我心裡想,此刻的我也是一樣的,而且那人就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尺的地方。
隨著聽過的場次漸多,經過換曲間的閒談,她的輪廓逐漸從耳機流淌出的旋律,充填成一位有血有肉有感的歌者。她在長堤唱歌的狀態看起來放鬆許多,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的同時,也會講講冷笑話,然後自己笑了笑硬凹成下一首歌的開頭。
某次,她又提及「失去」,回憶大學時家裡接到媽媽的病危通知,爸爸卻沒有最先想到在台北唸書的她。導致她即便接到消息後火速回鄉,依然沒有見到媽媽最後一面。有段時間她無法原諒自己的爸爸。
「但後來想想,我爸當下應該也很驚慌無助吧?」
她神情和緩地描述,接著撥了撥前額的髮。現場顯得有些沉悶,夏日艷陽都因她黯淡幾分。寂靜中,她轉頭一個眼神,吉他飄出幾個單音,她的歌聲隨即旋繞而上,化作治癒的微風拂過每個人耳畔,我再次感受到那種感覺。
我閉上眼,想用全身留住此刻。黑暗中,腦海卻浮現許多以前的事。想到家裡那間熱到令人發昏烘焙室。因為新冠疫情沒了咖啡廳的訂單,只能每天慢悠悠地熬煮果醬。前一晚事先混和後冰好的藍莓和砂糖,細細惦量檸檬汁的重量,為了調配出自己理想的味道把空氣都熬甜了,彷彿拿根竹籤轉轉就能纏出棉花糖。
後來我依然向生活妥協了。找間公司正常地上下班,每日在辦公室政治裡求生,就醫、服藥、諮商,然後繼續正常地活下去。對比曾經也是上班族的蕎嫣,此刻能成為大家的岸,為大家的心靈輕輕敷上膏藥,讓大家相信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一定會越來越好。而自己即便只能從旁透過文字臨摹她的樣子,依然感到幸福。
最近一次,她如常穿著多層次的洋裝,頭上卻戴了頂很突兀的黑色棒球帽。表演也時刻低著頭,帽沿遮住了她的眼睛。
「最近我的聲音失憶了」在表演空檔她突然說,以往舒服的音域不再受控,喉嚨稍微用力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她已尋遍方法,耳鼻喉科、中醫、語言治療師,每個人都說她沒問題。但她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樣控制自己的聲音,甚至開始害怕唱歌,覺得很對不起來現場的觀眾。
過去我認為表演者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也是專業的一部份,因為完美的演出是收了費的職責。但當蕎嫣向大家坦白這件事時,我卻無法這麼想。
因為她離我們太近了。
她叫得出現場每個觀眾的綽號,她能在休息時間隨便一桌坐下聊天,她會在表演後轉發大家的貼文,逐篇表達感謝。也曾收下我寫的小書,然後在下個時段表演開始前和大家分享她的解讀及感受。當她唸著我的文章時,我熱淚盈眶。從歌曲中感覺「被理解」,到眼前她表現出願意珍視每個與她相遇的人。
每種表演,不論歌曲或文字,都是孤獨的總和,卻讓我們相遇了。心中原本平靜無痕的水,因此波光瀲灩。究竟是先迷其歌還是迷其人,似乎不再重要。因為光是感受到她存在,平日壓得近乎折背的負重就得以短暫卸下,所以此刻才會為她的自白同苦同悲。
我們都傷痕累累,生活總無法順遂。但這段以五線譜細心密織的緣分,讓我們願意並肩,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確,這一切都注定會被時間長河消抹無痕,不管用什麼方法向世界大喊出聲,到頭來只是這大山大水間,一小群人相互交流的囈語。我們終將失散在人海中,但我們妝點了彼此的夢。不復卻堅定的此刻,心底微動的水光,便足以證明感動曾經存在過。
—後記
本來就不擅長繕寫這種風格的文章,許多時候我遍尋不著字詞能夠精準擊中當下的景和情。就像那個金光熠熠的午後,至今仍只能用「神性」二字概括,但其中蘊含的悠遠的什麼,是文字難以到達的境地。即使如此我仍想把這件事記錄下來,讓這段如夢的經歷留下痕跡。
【一個歌迷的誕生】取自電影【一個巨星的誕生(A Star Is Born)】當作送上微小的祈願,希望哪天我能在頒獎典禮激動地跟別人說「你看!就說我很早就看好她了!!!」
*感謝梧桐授權使用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