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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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男人是讀哲學的,兩個小時前他對我說了好幾個沒聽過的西洋人名,他很憤慨地抱怨時事,但我從他咖啡色的瞳孔看到好幾個女人的肉體,他用一樣的手法認識了好幾個相似的「她」。


嶙峋的背影,他浮突的脊骨上印著暗沉的唇印子,我舔了舔那乾涸的嘴唇,淡淡的荷爾蒙,是上一個女人留下的氣味,像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我輕輕撫摸他腫脹的慾望,他膨脹的思想在我手裡微微跳動,狂野的二十三歲青春。此刻的他不再怨天怨地,浪漫主義也好資本主義也罷,都不重要了。他呻吟,扭曲的呼喊,曾經幾隻虎斑紋的公貓也發出一樣的聲音,人在面對最原始本能的時候,似乎忘記了他們自詡的神性,我想起我的主人,她和她滿身龍鳳的男人纏綿時,也發出很像的叫聲,那個當下,我感覺自己就是她,我們是我們。


他邊抖動身子,邊感謝我,床頭的百合花發霉了,照出墨綠色的光,床單上墨綠色的牡丹盛開,貴氣的花瓣上沾上了鮮紅的哲思。我用食指蘸了蘸,比昨天建築師的還要難吃,太苦。他的血裡混了太多太多的墨水,使其變得苦澀,他應該是個不快樂的人,煩惱與憂愁都溶進精液了。早知道做之前叫他多吃點鳳梨。


至今我和好幾個男人度過好幾個夜晚。我喜歡聽他們吹噓自己,等到他們滿足了,再一口吃掉他們歪斜的自豪。


哲學男的下半身開出了一朵大紅色的花,艷紅的花瓣灑在米白色的牆上,我輕輕擦拭飛到臉上細細的花粉。紅花沒過多久便蔫去了,我躺在暗紅色的花瓣與花蕊間,牆上點點的黑色污漬散布在壁紙的菱格紋,電視映著我疲憊的臉龐與男人的腳掌,螢幕裡我暗沉的臉上黏著幾根頭髮。今夜很安靜,安靜的使我想起主人死去時的那天。


那是十年前的星期天,聖誕夜,收音機沙沙地唱著節慶的歌。主人和在一起五年的他分手了。主人其實不是那人的唯一,每次他的身上都有其他女人的氣味,但主人甘願做他的地下情人。那天下著細雨,叮叮咚咚的雨水落在遮雨棚,電話這頭的主人聲嘶力竭地說著自己長年的悲哀,那頭的他卻冷冷淡淡。


掛掉電話後,主人喝光了剩下的酒,那澄清的琥珀色液體,在死白的燈下折射出的光,搖晃的酒瓶砸碎在磨石子地磚上,裂成滿地透明的星星,她撿起一片星屑,一道流星劃過她的手腕,小小的紅點在她肉上發芽,我擔心地望著她,她帶著歉意向我道歉,眼淚落在我舌頭上。好苦。


斷氣前她要我吃掉她的血和肉,帶著她的一部分好好活下去。我忘不了主人血的味道,甘甜中帶點果香,那晚月色異樣的美,溫熱的月光澆灌在我小小的身軀,我變成了人,然而僅限於日落。鏡子裡的我比主人還要艷麗,身材也比她好,有著主人沒有的青藍色瞳仁。我知道,我的使命是要為主人復仇,殺死那些多情,喜新厭舊的男人。


日出前我為哲學男誦了一遍《懺悔文》:「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心滅罪亡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


每次完事後都會為他們頌經,也悼念我的主人,我好想她,想她溫柔的擁抱,與她身上獨有的味道,她常常跟我說話,說她工作上的爛事,說她今天吃了什麼好吃的食物,我雖然不能告訴她我的想法,但我會用我的手掌拍拍她的大腿,表示我有在聽。


天亮了,我跳出窗外,留下沉默的他聒與噪的電視機在昨夜的狂亂。


*


白天的時候,我待在公園裡的小廟睡覺。我認識了一隻溝鼠,不,應該說我跟他早就認識了。他拖著長長的尾巴,雜亂的鬍鬚和乾癟的身子,他稀疏的灰毛禿了貓咬痕,那是我對他的憐憫與貪求,他是屬於我的,但我不屬於他。


「我們算什麼?」

溝鼠將手上的糕餅分一半給我,並叼起了地上的菸蒂,走到神明桌上的蠟燭那點菸。


你可能很好奇,為什麼一隻老鼠會抽菸,還會說人話,是不是因為他有靈性?是偷吃了廟裡的香油,所以長了人類的智慧?


「有一天啊,是七月的一個清晨吧,廟口來了兩個人,一個穿黑西裝,一個穿黑短袖,他們嘰哩瓜啦講了很多話,然後西裝那個就碰的一聲倒在地上,我從他口袋撿到一包靈藥,吃下去後就突然通人性了。」

這是他跟我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真假也不重要,就算今天是釋迦摩尼賜予他這個能力也跟我無關,不過有個人可以跟我溝通,我日子過起來也比較不無聊。


我們躲在神明桌下,隔著黃黃的刺繡與紅紅的布窺看世界。他靠在我身上,硬刺的灰揉合著我的花白,我收起爪子,撫摸他身上屬於我的那部分。顛倒的八仙頂在我們頭上,因風飄搖,緩緩的,慢慢的。三月的風拉著睡意,漸漸爬到我腦門,溝鼠拾起一塊破破的報紙,他擦了擦我嘴角乾硬的血漬。


我瞇著眼,看見他眼中愛的神情。那種眼神我曾在主人他男人瞳孔裡瞅過。


「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捧起他,舔了舔他的鼻子。


「我和你不是同類的,不可能的。現在這樣的關係,對你對我都比較好。」

我翻過身。


*

我與那男人的相遇,是在粉色的電子叢林。一片由數據相片文字構建成的樹海,裡頭的生物們既是掠食者,也是彼此的獵物。我在腐朽的槁木堆上,看見一具具枯爛的殘骸,牠們是鬥敗的頹獸,是迷失自我的艷花。偶爾我會在夜闌人靜的午夜,為牠們誦上一卷《本願經》,望那些同伴能早日脫離苦海。


男人為那片林子取了個魔幻的名,交友軟體。


他四十歲,大醫院外科醫師。他不苟言笑,不規律的生活與不規律的性伴侶,跟我相像的日夜顛倒。他有著美艷的臉龐,希臘神像似的精壯肉體,是金字塔頂的掠食者。他跟我說,明年就要升外科主任了,他的壓力很大,但是酒精會麻痺手的靈活性,唯有女人的體香才能使他忘記藥水味。


「妳跟其他女人不一樣。」

他靠著牆,浮濫的粉紅燈光澆淋在他垂下來的激情,窗外螢紅色的愛心霓虹燈閃閃爍爍。


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躺在他結實的胸上,側耳傾聽他的心聲。砰通,砰通,為什麼他說謊都不會心跳加速?


他將我壓在床上,我望著他沾滿汗水與消毒液的頭髮,那雙褐色眼睛裡養著我迷亂的藍眼珠,我目眩神迷,催情素剎時直入腦門,他的陽具隨著他的呼吸,一點一點地抖動著,與那些男人都不同。有那麼一剎那,我感覺自己似乎真的愛上他了。


他的手上留下了好幾個指甲痕,紅紅的渴望汨汨竄流,我吮了一口,抬眼看向他。他摸摸我的長髮,慈愛的眼神穿入我的神經,天花板上橘黃的燈光淋濕了我們的靈魂,那是我第一次高潮。


「以後的每個禮拜五,我都要看到妳。」


他說他姓李,李博函。四十歲,有一個小五歲的未婚妻。


*

他未婚妻是兒科的,過腰的長髮,白白的鵝蛋臉,異國人的大眼,白袍下隱藏一雙大長腿,我喜愛她腳上那雙酒紅的高跟鞋,透漏她女王的氣場。她甜甜的笑容使我想起聖誕夜的壁爐。李博函告訴我,他愛她的眼睛,可愛中帶點邪魅,有著童話公主的貴氣與麗質,卻又有亡國妖姬的色氣與狂慾。


他愛她野蠻的反差。她主導一切,他只能任憑自己的每一塊軀體被玩弄殆盡。


未婚妻是台北人,洪淇玟,三代都是醫生。典型的醫生世家,典型的千金小姐。


「淇玟收養了很多流浪貓,要不要叫她收養妳呀?」

他吻著我的頸子。


我蜷縮在他懷裡,他的每一滴汗都飽含雄獸的野性。燠熱的老舊旅社裡複雜的氣味刺著我嗅覺,走味的菸與安,處男與四十歲妓女剩下的體液。牆角藍綠色的霉斑在我視線裡慢慢擴散,淹沒我的理智。


「她這個時候應該還沒下班。這禮拜六帶她去侯硐走走……她那麼喜歡貓咪……」

他溫柔地替我蓋上被子,自己走到窗邊抽菸。


藍黑的簾子隨風飄搖,缺了角的落地燈下積了一灘影子,嘈雜的人聲流進房間內。我的紫色蕾絲內衣褲散亂在紅色的地毯上,它正和他的黑西裝與條紋四角褲交合。望著月光下他的臀與背。


「你愛我嗎?」

我對著他的背影問。他並沒有回應我,時鐘滴答,滴答,試圖掩蓋他的沉默。


主人常常問我,問我到底喜不喜歡她。我當然喜歡她,因為她是我的主人。主人也常常問她男人,問他到底愛不愛她。


「我和妳之間不問愛不愛,妳不是早就跟我約定好了嗎?」


我不相信男人。我該不該相信他,相信李博函?主人,妳如果在我身體內,希望妳給我一個指引。


「我不喜歡貓。」


*


「她上禮拜去侯硐撿了一隻野貓,現在住在我們大安的家。」


侯硐是我的出生地,主人說她在那裡撿到我的。那是個寧靜的早晨,白霧壟罩整座山城,冷雨點點打在她洋紅色摺疊傘,她失戀,逃來這淚滿青山的近郊。我當時還是隻小貓,在鐵橋旁的亭子內咪咪咪地叫個不停,她看到我便想到了自己,那個被遺棄的自己。我跟主人很像,我是貓的她,她是人的貓。


主人那天抱著我痛哭。


我靠在他的肩上,長髮落在他胸膛。激情過後的餘火與華麗的水晶燈,一同倒映在身後偌大的玻璃鏡子裡。電視放映著不知道的洋片,黑人發瘋似的舉槍掃射,隨後在狂躁的搖滾樂裡自盡。他叼著菸,無神地看著畫面中的所有人死去。


「我覺得那隻貓很像妳,眼睛很美。叫聲也很像妳,甚至連體味都像妳!」

他的鼻子在我的敏感帶遊走,我的一吸一吐全由他掌控。


「有時候,我覺得牠根本就是妳。」


「那你摸牠的時候,會想到我嗎?」

我的手沿著他肌肉線條,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他直挺挺的心臟。

「如果牠是我,妳會跟牠做還是跟我做?」


他和未婚妻下個月就要結婚了。他說,他們不打算生小孩。結婚以後,他說也許自己會收斂一些。


我問他,是不是以後沒有機會了,沒辦法再和他一起度過漫漫長夜?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妳明明知道答案的,我們的關係不問愛或不愛,只有感覺。」

他穿起天藍色襯衫,一件又一件彩色的布漸漸吞噬他的皮膚與肉體。我心裡竟有股奇怪的感覺,悶悶的,痛痛的。主人,是妳在掙扎反抗嗎?妳是在告訴我,他與妳的他都是一樣的,我們都不該相信只會在夜晚燃燒的烈火,那業火終究會焚盡我身,如同妳的他逼妳進枉死城一樣。


我撲向他的頸子,張口便要咬下。


「妳跟那隻貓好像,牠有時候也會這樣,作勢要咬我,但又沒有真的咬下去。我覺得那是牠愛我的一種表現吧。」


他留下今夜的寂寞給我獨享,讓我一人陷入柔軟的雙人床,潔白的空虛抱緊我,電視裡的男女主角正在法式熱吻。我伸手想把他給我的一次又一次的愛挖出來,但當我滿手是血時才知道,他根本沒有愛過我。這是消亡的開始,對吧,主人?妳是不是在懲罰我,懲罰那個愛上李博函的我。


我想佔有他,想使他忘不掉關於我的所有。我想將我們曾經燦爛的瞬間,永遠烙在他的五官與心竅。


(4).

我離開的那天,天空很戲劇性地下起綿綿細雨,雨沿著橙色的廟瓦,一滴一滴打在門口的長石椅上,廟口枯萎的龜背芋盆栽積滿水,淹沒了溝鼠的理智。他背對著我,異常沉默。


「如果我是人,妳會像愛他一樣的來愛我嗎?」

雨下到傍晚便停了。我們背靠著背。他始終沒有回頭看我,紫紅色的晚霞照在我倆身上。


「既然妳以後不會回來,就把我吃掉吧,把我的血肉轉化成妳身上的一部分,這樣我就能跟妳永遠在一起了。」


我摸摸他刺硬的灰毛,幾根倒扎在我手心,滲出幾顆零星的紅珠子。我將他身上的雨水舔乾淨,舌頭撫過他的觸鬚,他的鼻子,與他柔軟的小嘴唇。我知道他很愛我,比李博函的愛更濃烈,但我沒什麼可給他的,他是老鼠,我是貓……不,我是人。


「下輩子,我們一起當個真實的人。」

我端起他小小的身軀,他細細的手指梳理完毛髮後,抬起頭對我微微笑。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踏進那間半荒廢的小廟。也許之後又冒出了一隻吃了白粉後會說人話的老鼠,他會和一隻有著人類七情六慾的野貓結婚,成為本世紀最幸福的伴侶,成為被人歌頌的跨物種戀情。


「我吃了我的好朋友。」

我淡淡地對他說。


他手裡握著紅通通的蠟燭,搖曳的火光照亮他矇矓的臉龐,總是眉頭深鎖,從來沒看他笑過。皮帶黑得發亮,像毒蛇一般纏繞著我雙手。他說,這些玩法都是洪瑄淇教他的。蠟油一滴一滴落下,落在我的腿,我的腹。劇痛刺激著我深層的慾望,興奮感一條一條地從神經元內抽了出來,攤在風乾了蠟上,毫無保留。


「妳對他有感覺嗎?」


我告訴他,我對溝鼠有那麼一絲絲的感覺,但那感覺沒辦法燒斷我的理智。我也告訴他,溝鼠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與他至死不渝的狂戀。我甚至告訴他,下輩子也許會跟他過。也許,只是也許。


「那他現在沒有遺憾了吧。」


我的影子也如那燭光,搖曳在他和洪瑄淇做愛過的進口高級床墊上。


「明天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到頭來我們其實也是陌生人吧。我連妳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撿起地上的胸罩與內褲,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妳的味道跟她的貓太像了,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信嗎?我就是那隻貓。」

我笑著打開三十樓高的玻璃窗,亂風吹打著我的細細的觸鬚,我的毛,我的心跳。我回頭朝李博函輕輕一笑,那張錯愕的豔色的臉容沾黏著幾根髮絲,竟也有幾分可笑。


我縱身躍下,消失在破曉前的帷幕。


**

「Artemis,媽媽今天晚上會提早回家哦,妳在家要乖乖聽爸爸的話,不要太調皮,我可是花好大一番功夫才說服他帶妳回家的。」

洪淇文摸摸我的頭。


洪淇文幫我取了個典雅的名字,她說,那是遙遠的西方神明。然而,我的主人始終只有一位。


我望著窗外的綠樹與暖日,陽光柔柔地灑在地上的藍襯衫。窩在他腿上,我靜靜享受日常。他溫熟柔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背,我發出人類最喜歡的呼嚕聲。


「妳很像她,她跟妳一樣,一模一樣。但我必須忘掉她,我要結婚了。她從窗戶跳下去後就失蹤了,大概是死了吧,但我希望她還活著,她跟其他女人不一樣。」


我和他靠著半掩著的落地窗。


靜靜地等到日落,靜靜地為這段關係留下最美的疤痕。


我坐到了他身上,那雙懼怕的眼神,無助地像個小男孩,他惶恐地瞪著我。油黃黃的燈光淋濕了我和他,我輕輕摸摸他的頭,眼裡的愛火早已點燃,將要焚盡。


「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妳不是死了嗎?」

他怒吼,低沉沙啞的聲音迴盪在空空的豪宅。


我死命夾住他的性器,我不會讓他逃走,他是我的獵物。他那雙畏懼的眼眸好美,裡頭養著陷入狂亂的我,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他了。我藍色的瞳孔與他的所有交融在鵝黃色的燈光下。我看見主人自殺前的模樣,我終於變成妳了,主人。


主人,請原諒我的無能。


我將手中的水果刀遞給他。


「殺了我,你就可以解脫了,我也可以解脫了。」

我在他耳邊細語,摸摸他的頭。


「妳這個怪物!」


他推開了我。我倒在大理石地磚上,胸口開出了一朵艷紅色的石蒜。細細的花辦飛散在空中,沾滿他白汗衫與我雪白的身軀,染紅我的視線。他顫抖著,喘著氣。


我已忘記疼痛,血一滴一滴從刀尖落下,落在我空洞的心頭上,我似乎看見主人和溝鼠從我身體裡鑽出來,他們浮在空中,哀愁地望著地上的我,我微笑著看著他們,看著木然的李博函。


「再一刀,我們就解脫了。」


臨死前我為自己為主人為溝鼠誦了一遍《懺悔文》:「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心滅罪亡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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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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