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來不關心藝文界紛爭。平凡讀者如我,往來皆白丁,不識藝文界熠熠明星,由於缺乏私人情誼,不論誰與誰的筆戰,我通常只是看熱鬧的路人甲,可看可不看。然而假使筆戰過程精采有趣,瞧瞧倒是不妨。表達理應是文化人的專業,通常吵架會使出畢生功力,以求勝出,酸人罵人不帶髒字是基本要求,再如何尖酸刻薄都不過分。我很主觀的偏見,假使文化人罵人缺乏創意、不好笑,恐怕其作品再好也有限。
美國作家馬克.吐溫,非常鄙夷英國女作家珍.奧斯汀。曾說圖書館若收藏珍.奧斯汀的作品,就算不上是第一流的圖書館。我喜歡珍.奧斯汀,覺得馬克.吐溫的說法很好笑。珍.奧斯汀作品的主題幾乎都是愛情、婚姻,被男作家嫌棄格局小並不奇怪,然而格局小也可以是好作品。
關於之前本地某件文化人紛爭,我不明細節,也不想知道。只覺得很閒吧,芝麻大的小事前後糾纏好久,明明金額又不大,居然還鬧上新聞。或者本地國泰民安,沒有更嚴重的議題值得報導。偶然發現某個局外人,在社交媒體議論此事,筆風一轉盛讚筆戰之一的某文,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刻薄到有創意之類。原本想說這句出自張愛玲的《花凋》,但與對方並非臉友,也就算了。後來見到其他臉友留言提醒,可見張愛玲讀者眾多,記得《花凋》不在少數。
我不禁感嘆,張愛玲這位祖師奶奶著實強大。即使被人掐頭去尾引用一句,依然讓新世代的讀者驚艷,不須額外詮釋,稍稍細心即能感受張愛玲的深刻精闢。可見張愛玲歷久不衰,並非仰仗名氣,而是作品亮出來確實出色,魅力超越時空。
《花凋》由標題便知主題為一位少女之死。從父母為川嫦之墓加工修葺起始,川嫦墓碑前的行述固然不假,「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行述的片面描述是一回事,而川嫦這位少女實際的生活和感受,尤其罹患肺病、以至死亡,又是另一回事。提及川嫦之父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讓我聯想到泡在福馬林的嬰兒標本,蒼涼恐怖。然而《花凋》對川嫦亦不仁慈,「實際上川嫦並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花凋》發表後,張愛玲舅舅大怒,與她斷絕往來。張愛玲原本與舅舅關係不錯,亦與舅舅家的表姊妹交好,其中之一是台灣資深藝人張小燕的媽媽。據說張愛玲唯一一次的台灣行,曾與表妹和張小燕見過一面。《花凋》這篇作品,無論張愛玲以誰為靈感發想,但既然舅舅主動對號入座,那麼大家自然認為「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便是舅舅本尊,黃姓男子。時光荏苒,黃姓男子屍骨已寒,然而《花凋》讀者不絕,於是這件八卦隨之流傳人間。所以啊,對作家生氣別太早太爆烈,否則誰吃虧還很難說。
張愛玲作品不以情節見長,多為家常瑣事。精彩在於張愛玲的敘事方式,以雕章鏤句,鋪排人心的曲曲折折,而辛辣傳神的比喻,讓人難忘。科技日新月異,時代變遷快速,張愛玲的生活方式,與現代人相去甚遠。然而即使是資訊爆炸的時代,張愛玲作品依然觸動現代人心靈,「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是其一,我愛引用的「人笨凡事難」《紅玫瑰與白玫瑰》則是另一個,而張迷各有自己喜歡的金句。當然,想必仍有讀者不喜歡張愛玲。與張愛玲沒緣分也就算了,好書太多,讀者另覓自己喜歡的書就好。馬克.吐溫厭棄珍.奧斯汀,現代讀者不妨理直氣壯的不喜歡張愛玲,無須糾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