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生成
她靠近他的時候,他感覺他周身的氣流都亂了,心跳是起伏波動的海浪,一刻也無法停歇。
離鄉背井,一個人來到加拿大,每天走著一樣的路線,搭乘地鐵、再徒步到餐廳,沿路上,史丹會帶著耳機,播放海闊天空、光輝歲月、好心分手、可惜不是水瓶座,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香港。
為了拿到永居,他一個禮拜上六天班,一天工時最長十小時,在廚房工作,每天忙到腳不沾地,幾乎沒有時間花錢,意外也存下不少錢。
同事總笑他是公司的狗,他則笑笑說:「狗都沒我慘呢。」確實,老闆的狗每週做美容,有專人帶他去散步,閒的時候就睡覺,不像他需要在廚房忙進忙出。
原本對生活沒什麼盼望了,日子大抵也就這樣過,其實他也沒想過,拿到永居之後要做什麼,估計也就是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既然如此,到底在拚博什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清。
直到遇見了珍,生活才有點曙光。
珍到廚房的第一天,上面的叫他幫忙帶新人,於是他帶著珍介紹環境,告訴珍哪裡可以放包包、外套,只見珍緩緩脫下外套,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臂,將置物櫃打開,把包包放進去。再挽起烏黑的長髮,用頭巾把頭髮包起來,瀏海藏進頭巾裡,露出一張鵪鶉蛋一樣的臉,衝他柔柔一笑,光陰彷彿凝結在這個瞬間。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珍。」
「聽你的口音,是台灣人嗎?」
「是啊,那你是香港來的吧?」
「啊,你怎麼知道?」他忽然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迴避起珍的目光。
珍笑了笑,說:「聽你的口音就知道了。」
他帶珍去壽司吧檯,先從最簡單的豆皮壽司開始教起,將豆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撐開,再將早就揉好的醋飯放進去,再稍微塑個形,甜滋滋的豆皮壽司就完成了。
珍的動作不快,不過卻挺細心,他看著珍捏壽司,讚美珍:「不錯,不錯,學得挺快,捏得挺好的。」
史丹有個同事,也是從香港來的,叫沁,在廚房屬沁和史丹的關係最鐵。沁留著一頭短髮,嗓門很大,長得像個頑皮的大男孩,臉頰總是紅潤潤的。
「史丹,最近笑容特別多,上班特別開心齁,是遇上什麼喜事了?還是遇見對的人?」中午休息的時候,沁用手肘用力地撞了下他的手肘,笑著說。
「哪有啦,你想太多。」他一邊笑著,一邊低頭吃麵,發出「窣」的聲音。
「我看新來的珍蠻可愛的,做事也很勤快,找我們都放假的日子,一起出去玩吧。」沁笑著說。
「也行啊,她說她剛來加拿大,不知道有沒有伴啊。」
「嘿嘿,這我幫你打聽,交給我吧。」沁拍拍胸口。
雖然說要一起出去玩,但史丹的班實在是太多了,和別人的時間都對不上,於是沁便先找了其他同事,假日和珍一起去山上健行、野餐去了。
「哎,你真的太多班了啦,你到底是欠老闆多少錢?」沁搭著史丹的肩膀問。
「也沒辦法,還是得上班。」史丹只能露出苦笑。
「總之,我們先出去玩了,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她的消息。」
隔天,沁趁著在等拉麵水滾的空檔,湊到史丹旁邊,小聲說:「你可能要失望了,她在台灣好像有男友。」
史丹聞言笑了笑:「你想多了,我也只是覺得珍挺不錯的,從沒想過要跟她有什麼發展。」
「好吧,你這麼說,就這樣囉。」沁聳聳肩。
回家路上,史丹的腦海中一直浮現出珍的臉龐,今天她沒來上班,讓他有更多機會想她了。其實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對她念念不忘。他只記得,有一次上晚班,他和珍負責整理回收拿去外面的垃圾場倒。雖然已經三月了,但天氣還是很冷,地上鋪著薄薄的積雪,冷風一吹,黑暗的樹影就會抖動一下,透露著蝕骨的寒意。
他和珍都只披上一件外套就出門了,裡頭只有一件短袖的工作制服。史丹看著珍嬌小的背影,拖著兩袋黑色的大垃圾袋,顯得有些吃力,卻還問他:「你拿的重不重啊?要幫你嗎?」整個人像是雪地裡的雪兔一樣可愛。
史丹看著自己手上的四個黑色大垃圾袋,重是當然重,但他怎捨得要珍拿呢?他只記得,回餐廳的路很長、很冷,心裡卻很溫暖,這是他第一次那麼喜歡倒垃圾。
和珍接觸的機會其實沒有很多,只有偶爾一起搭班的空檔,能夠閒聊兩句,他從和珍零碎的談天時間,和偶爾從沁那裡聽來的消息,東拼西湊出珍的故事。原來珍在台灣是英文老師,來打工度假一年的,她的男友為了準備律師考試所以留在台灣。
史丹問她,如果想去台灣玩,推薦去哪裡,珍問他:「那你喜歡看山,看海,還是看人?」史丹說:「海吧。」卡加利位在加拿大的內陸,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海了。珍笑著說:「其實台灣到處都是人山人海。不過如果你喜歡海的話,推薦你去花蓮和台東,那裡的海,真的很不一樣喔。」
史丹回家搜尋照片,看著那蔚藍深邃的海,想到這是珍的家鄉,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彷彿他曾去過一般。
深夜十一點鐘,史丹一個人回到家,在漆黑的房間裡,打開一盞燈。在廚房工作,同事總是來來去去,誕生過不少八卦,也有幾個女生對史丹抱有好感過,認為他溫柔穩重,但史丹卻從來沒有答應過誰,不要說答應了,就連約會都沒有過。雖然和大家關係都不錯,卻總維持著淡淡的距離,大家形容史丹給人的感覺,就像他切的生魚片,刀功整齊,紋理細膩,溫和無害,卻透著一絲冰冷。
史丹又忍不住打開珍的ig,見她把男朋友的照片都刪了,卻也不敢詢問什麼。
今晚,他夢見他和珍在橋上走著,橋下是銀緞般緩慢流動的弓河,遠處有群山環繞,場景溫柔得像是印象派的油畫。
在夢裡,抑或是在畫中,他看不清珍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微笑。
還是單戀最美好了,沒有得到,就沒有失去,史丹在心裡想。
若說愛情是兩人的舞蹈,單戀就是一個人的狂歡,是好是壞,開始或結束,完全取決於自己。他的生活已經夠忙夠累了,他不想再多去承擔一份風險,即使那份風險是甜美的。
珍要離職了。
她本來就是來打工度假的,她說她在卡加利待得差不多了,想去別的城市看看。
在廚房工作的這幾個月,她性格溫柔,做事勤快,加上英文流利,所以和同事們都相處得不錯,大夥兒都有點捨不得她,說要給她辦個歡送派對。
沁跟史丹說:「我們打算來我家吃火鍋,如何?必須來的吧,以後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珍了喔。」
史丹停下切生魚片的手,說:「辦在什麼時候?我有可能要上班。」
「哎呀,珍都要走了,這破班重要嗎?愛上不上?」
「但⋯⋯也不能這麼說。」
史丹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想盡辦法把班調開了,代價是他得先連上七天班。
歡送派對上,大夥跑去大統華買了湯底、蔬菜、肉片、火鍋料、泡麵,在亞洲餐廳工作的多半是亞洲員工,對於火鍋都有很深的熱愛。
「真捨不得你要走了,珍你打算去哪個城市啊?」某位韓國同事拿出燒酒和珍乾杯,問說。
「我嗎?想去蒙特婁,大學有去麥基爾大學交換過,一直都很喜歡那,也想順便學法語。」珍笑著說,史丹忽然覺得,她和他的距離好遠,她經歷過的好多事,他都不知道,也沒去過。
接著大家又聊了聊自己的家鄉哪裡好吃好玩,沁問珍去過香港嗎,珍說去過,特別喜歡香港的西多士、燒臘、絲襪奶茶。
「不過香港的老闆比較派呢,我記得我有一次看不懂菜單問老闆,老闆只回我,你點了不就知道了。」珍說完捂著嘴笑,史丹記得從別的台灣同事嘴裡聽過「派」這個字眼,似乎是台語,由珍用軟綿的台灣腔講起來特別可愛,就像綿密的廣東粥。
「那一直不好意思問,珍,妳男友呢?」終於有同事問了。
「分了。」珍簡短地回。
「喔,那還好嗎?」
「還好啦,我們其實在我出國前就在談分手了,只是拖到現在。」
派對結束,史丹沒有喝酒,沁用手肘撞了撞史丹,又對珍說:「我記得你們兩個家順路,史丹你沒有喝酒,不如你載珍回去吧。」
一路上,史丹放著周杰倫的專輯,珍有點醉了,語氣變得比平常活潑,臉上散發著醺人的笑意:「周杰倫欸,你也喜歡嗎?好懷念喔。」
「喜歡啊,他在香港也很紅欸。」
「喔,那你想回香港嗎?」
史丹手握方向盤,流暢地轉了個右彎,才接著回:「其實也還好,我和家人的關係本來就淡。」
「這樣啊。」珍回,兩人陷入一陣沈默。
「那你和你男友⋯⋯還好吧?」史丹想,反正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有機會和珍相處了,所幸不管不顧,多聊聊了。
「還好啦,現在想想,我們本來就不太合,是之前不知道在拖延什麼,出國這一趟,有很多時間一個人靜靜,反而讓我想明白很多事。」
「想明白什麼?」
「恩⋯⋯其實人生也沒有非誰不可吧。」
說完,兩人又陷入沈默,一同看著車窗前如墨般的夜色,皎潔的月光,斑駁的樹影。
「我家再右轉就到了,謝謝你,史丹。」
「不會。」史丹暗自抱怨路程怎麼那麼短,卻找不到一個理由拖延。
「再見了,有機會也可以來蒙特婁找我玩啊,或是之後來台灣也可以找我。」下車後,珍倚著車窗對史丹說,接著便轉身離開,回到她的家。
史丹看著珍的背影,蹦蹦跳如一隻喜鵲。
迴轉離開珍的家,車裡的周杰倫剛好唱著:「你要離開,我知道很簡單。」
拚了一年,雖然取得了永居的資格,但卻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馬月才能拿到。史丹也有點疲倦了。維多利亞節的時候,公司推出維多利亞優惠,餐廳生意大好,史丹最高創下了連續工作十四天的紀錄,很多同事都病倒了,史丹建議上面的多請人,上面卻以史丹「不適合這份工作」為由將他辭退。
「屌你老母,早知道以前就不忍了。」史丹離職那天,奮力踢了下地下一樓儲藏室的貨物,也不管裡面的小黃瓜會不會變爛。沁在旁邊嘆了口氣,說:「你對公司一直是最忠誠的,想不到⋯⋯」
「別說了,對這種狗公司忠誠,不是什麼讚美。」史丹握緊拳頭,憤恨地說。
「看你離開,我也不想幹囉。認識的人都走了,留在這還有啥意思呢?你說?」沁聳聳肩。
「也好啊,要走一起走,讓公司知道,沒有我們,他也開不成。」
沁聽完拍著手大笑:「哎呀,史丹狗開竅了!終於敢吠人了。」
「別笑我啦,沁。」
好在非自願離職可以拿的失業救助金不少,離職之後,史丹盡情玩樂了一波,每天都往山上、湖邊跑,卡加利的夏天很美,微風徐徐,湖面澄清,綠樹成蔭。他想起珍,想起他從來沒有和她出去玩過,人就走了。只能從珍的ig上得知一點她的消息。
史丹終於鼓起勇氣私訊她:「嗨,珍,好久不見,在蒙特婁過得如何?」
「很幸運,找到一家咖啡店的工作,還學習做了貝果,蒙特婁的貝果真的特別好吃,你有機會一定要試試!」
雖然看不到珍的臉,但史丹能感覺到,珍似乎脫離了過去的陰霾,人變得比以前陽光開朗了,看看照片,臉頰⋯⋯似乎也豐腴了些。
史丹也將離職的事情和珍說,珍回:「那太好了,恭喜你離開爛公司,我以前看你的班表就一直想,你怎麼撐的下去啊哈哈。」
又過不久,史丹找到新工作了,趁著換工作的空檔,他打算去台灣一趟。
珍已經回台灣了,史丹想起她曾對他說:「有機會來台灣,可以找我玩啊。」
但他實在不知,這話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真心。
他又想起珍在廚房,認真捲壽司的側臉,如今她走了,他也走了,沁據說上個月也走了,幾乎沒有認識的人在裡面了,不由產生一種「物是人非」之感。
「我如果私訊她要去台灣,會太唐突嗎?」史丹在心裡想,思前想後了三天,還是忍不住在上飛機前一刻傳訊息給珍:「我明天到台灣呢。」
傳完訊息後,趕緊打開飛航模式,連看都不敢看。
經過十幾個鐘頭天昏地暗的旅程後,一下飛機連上機場wifi ,史丹就收到珍的訊息:「真的嗎?太好了,你有什麼計劃?」
在等待過海關的時候,史丹趕緊挪動包包,騰出手來回覆珍的訊息:「沒什麼安排欸,今晚會住台北。」
想不到珍很快就回覆了:「如果沒什麼安排的話,還是今晚在台北跟我吃個晚餐?」
珍問史丹比較想吃什麼,史丹想了想後回:「吃餃子好了。」
珍帶史丹去吃一家有名的蝦仁水餃店,點了一盤水餃、酸辣湯和拍黃瓜,店裡很忙碌,來來往往都是人,還可以聽見英語、日語、韓語等多國語言。
珍笑著說:「最近台北的外國人好像變多了,這讓我想起在加拿大的廚房,也是每天都可以聽到好多不同的語言。」
水餃端上桌,熱騰騰的蒸氣直撲臉上,史丹先是咬了半口,見裡頭有一隻粉橘的蝦子,和韭菜絞肉組成的餡兒,餡料飽滿,肥而不膩,忍不住讚美:「真好吃,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餃子了。」
「卡加利什麼都好,就是食物不太行。」珍笑笑著,也拿起餃子嚐了一口,史丹注意到她很嗜辣,咬了半口餃子後,夾起桌邊醬料碟上的辣椒,塞了一顆進去,又沾了點醬油才吃。
「想不到你那麼能吃辣。」史丹忍不住說。
「我發現吃辣會上癮,我從前也不吃的。」珍說。
吃飽後,史丹又開始後悔了,水餃雖然好吃,但吃的時間太短了,他也找不到再續攤的理由,正打算回去時,想不到珍說:「你等一下有事嗎?」
「沒有啊,就回飯店躺躺吧。」
「那要不我請你喝手搖,我們走走?」
史丹怎麼能拒絕?
在珍的推薦下,一人點了一杯四季青加椰果珍珠,沿著夜晚的街道散步,九月的台北還是很熱,走一走便要冒汗。
珍忽然對史丹說:「其實,我和在蒙特婁打工認識的老闆在一起了,我們打算結婚,這次回台灣就是來見父母的。」
史丹一愣,隨即說:「哇,恭喜你啊。」
他想到他來加拿大,沒日沒夜的工作就是為了移民,如今等待的日子煎熬到想說要不要放棄,想不到珍只是去打工度假,卻不小心留在那裡了,人生的際遇真是難測。
「我去加拿大的時候,其實很不快樂,但遇到他之後,我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被點亮了。」珍忽然發自內心地說,她說完,轉頭看向史丹,史丹注意到她的眼中似有星光閃爍。
這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遠了,雖然好像從來也沒近過。
「忽然跟你說這麼多,真不好意思,但我實在好想找個人分享,我的家人其實不太喜歡我移民到加拿大。」珍捋了捋微濕的瀏海,露出一如既往的淺淡微笑。
「但你很想跟他去吧?那就走啊,不用太在意別人怎麼想。」史丹說。
「你說的沒錯,不過對象是家人,似乎不能那麼灑脫。」
「但我只知道你不去的話,留在台灣更不會開心的。」
「謝謝你。」珍誠摯地說:「有和你聊聊,真是太好了。」
走著走著,珍又問史丹:「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說,那麼客氣?」
「你為什麼那麼想移民加拿大啊?可以問原因是什麼嗎?」
史丹想了想,其實這個問題也有人問過他,但他卻始終答不上來。也許,他沒有特別想待的地方,只是一直在逃跑,卻不知道要逃到哪裡。所以他很羨慕珍可以找到很想待的地方,也由衷祝福她。
「喜歡雪吧,畢竟香港不落雪。」史丹笑笑著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