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京都之旅
倒數50天
翻開手機裡的相簿,上次去京都還是大四,趁著還沒有實習的空檔和妹妹去了一趟京都。照片裡的周以晴穿著水藍色、小白花的和服,周以恩穿著紫陽色、小黃花的和服,在清水寺前微笑著,黃昏時刻的粉橘光線將照片浸染成很溫柔的顏色,由此時來看更帶點懷舊的質感。
如今再隔六年重遊舊地,景物依舊,同行之人也沒有變,心境卻有了極大的不同。
周以恩那時還是高二的小妹妹,如今也已大學畢業,雖然爸爸希望兩個女兒都念醫學系,但周以恩的成績卻始終沒辦法達到,只好先讓她念了護理系,畢業後再準備考學士後西醫。周以恩真正的興趣一直是美術,不過爸爸當然不可能讓她念這種「沒錢途」的科系。相較於周以恩,周以晴一直是個叛逆的存在,她當年的成績是在校指考榜首,完全可以上醫學系,卻任性地選了獸醫系。在她爸爸的醫科鄙視鏈裡,終究是低了一級。為此,她爸爸對她的決定嗤之以鼻:「好好的醫生不當,非得去給畜生把屎把尿,周以晴妳真是傻。」不過周以晴絲毫不以理會。
沿著階梯走上伏見稻荷神社,乳白色磚瓦,朱紅色梁柱被成堆的翠綠掩映,蟬鳴聲令寺廟更顯空寂,不過因為人潮洶湧,所以絲毫不覺冷清。兩姊妹在神社前雙手合十、閉眼,虔誠祈禱。周以恩問周以晴:「姊姊,妳許什麼願望呢?」
「嗯……其實剛剛在祈禱的時候,我的腦袋是一片空白呢。」周以晴笑著說:「都是將死之人了,祈求身體健康、大富大貴、長命百歲也沒有意義,我現在生活很平靜,似乎沒什麼渴求的。」
「好羨慕妳這狀態呀,姊姊。」
「心態蒼老有什麼好羨慕的?那妳呢?妳才23,應該還是有很多願望的年紀吧!」
周以恩嘆了口氣:「就希望研究所考試能順利吧,我瞞著家裡偷偷跑出來玩,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周以晴深深望了眼自己的妹妹,雖然基因一致,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也相仿,卻不知怎麼地生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妹妹總是在努力當個乖巧的女兒、體貼的妹妹。周以晴離家後,兩姊妹對於對待父母的方式產生極大的分歧,雖說選擇避而不談減少了衝突,卻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親密。
周以晴很清楚,周以恩對於自己還是有些怨怪,因為自從她離開家之後,承歡膝下的責任都落在了周以恩的頭上,爸爸的掌控慾、媽媽時而怨懟,時而關懷的情緒起伏,在這個家所要承受的情緒勞動是極為沉重的。
所以周以恩常常和她說:「姊姊,我真的挺想出國念書,但我知道我爸不太允許。」大學去美國交換的一學期,是周以恩人生中最自由快樂的時光,她至今仍然念念不忘。周以晴很想和她說:「其實妳也可以叛逆一點,不用那麼在乎妳爸媽的意見。」但她實在是說不出口。
說到底,周以恩就算是她妹妹,也是個超過20歲的成年人了,她的人生得由自己來決定。
半夜的時候,兩姊妹到便利商店買了一手啤酒和零食,打算在旅館裡喝酒暢談。兩人並排躺榻榻米上,享受著難得的相處時光。周以恩對周以晴說:「姊姊,我還是有把妳的事情和媽說,她聽了很難過,卻不敢聯繫妳。我想……就算妳對爸無法諒解,至少也去看看媽吧。」
周以晴聽了低頭沉默,良久後才說:「我知道了,不然妳約個時間,我們一起和媽吃頓飯吧。」
「太好了!姊姊,回國後我就來安排。」
乾杯之後,兩姊妹將手中的啤酒灌了一大口,那股涼爽的苦澀可以將心頭的煩悶減去大半,周以晴躺在床上,懶懶地看著電視,卻也不清楚電視裡的人在說什麼。只聽見周以恩忽然說:「姊姊,其實我知道為什麼,爸爸從小會那樣對我們,我這些日子想通了。」
周以晴想不到周以恩會忽然聊起如此禁忌的話題,醉意頓時醒了一半,她問:「怎麼說?」
「我覺得呀,爸爸對我們是沒有什麼非分之想,他不過是想證明他的存在罷了,證明他還是有權威的。」周以恩的聲音很冷靜,像是在分析別人的事情。
「說實話,我也這麼想。」但一直令周以晴不解的是—縱使爸爸沒有非分之想,就可以這樣踐踏他女兒的自尊嗎?
「姊姊,其實我一直很羨慕妳,我一直認為妳可以活得比我灑脫多了。」
「妳也可以呀。」周以晴忍不住說出她深埋在內心多年的話:「我一向認為,許多障礙都是人自己幻想出來的,妳其實可以不必理會呀。」
周以恩又開了一瓶啤酒,也不和周以晴乾杯,就直接往嘴裡猛灌了一口,接著嘆了口氣:「或許吧,可是我做不到呀。」
雖然周以晴有時候會氣周以恩太過軟弱,但此刻見到她這副模樣卻又頗心疼,於是伸出手揉揉她的頭:「周以恩,我其實一直很想對妳說,妳可以不用執著於當個體貼的好人。因為真正愛妳的人,其實會希望妳自私一點,快樂就足夠了。」
周以恩愣了半晌,問:「真的嗎?」
「對呀。」周以晴笑著說:「像我就是。」
「嗚嗚,姊姊,妳真好。」周以恩將頭躲進周以晴的懷中。
十五、最後的晚餐
倒數30天
在周以恩的重新撮合下,三母女終於重新團聚。
地點選在台北的一家簡餐店,是過去一家人常吃的店。自從離家之後,周以晴已經有三四年沒有和媽媽說上話了,她看著自己的媽媽,居然感到有些陌生。
媽媽早就從周以恩那得知周以晴的訊息,她看著眼前的女兒,內心五味雜陳,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以晴,所以妳還剩下幾天?」
「今天剛好是30整天。」
「那妳接下來有什麼安排?」
「嗯……過幾天我會和蘇予誠去西藏十四天,再回來花蓮慢慢等待我的死期。」
「妳說,這會不會有可能是假的?過了30天後妳還活著?」
周以晴笑笑著答:「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我和蘇予誠有看過不少醫學報告,我這個症狀雖然罕見,但過往確實有些案例和我的狀況一模一樣。」
「想不到妳居然可以那麼豁達。」她看著眼前的女兒,眉宇間竟多了一股祥和之氣,不像過去總有什麼愁緒堆積在心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餐點都上齊了,媽媽見周以晴點了一盤白酒蛤蜊義大利麵,笑著說:「我記得妳以前最討厭吃海鮮。」
「但最近蘇予誠常常帶我去吃,發現也挺好吃的。」
「蘇予誠是妳大學那個男朋友吧?他對妳不錯?」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
三人閒話家常,時光似乎回到過去。
等到上甜點的時候,媽媽才對周以晴說:「以晴啊,其實我一直知道是我對不起妳和妳妹,是媽太無能,沒能好好保護妳們,對不起……」
周以晴露出微笑:「媽,我以前確實曾怪過妳,但這些日子我想通了,妳也是無能為力。 所以我現在完全不怪妳了,真的,我只希望妳和妹妹能夠幸福。所以妳千萬不要感到抱歉,或是放在心上。」
媽媽的眼眶忍不住紅了:「看到妳們姊妹這樣獨立,其實我很欣慰,不要像妳媽這樣,一輩子懦弱無能,什麼都不會,只能依靠男人,待在家裡。」
「媽,妳千萬別這樣想。我覺得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肯定自己的價值。」周以晴說這話的時候,身體微微前傾,眼神中透露著篤定。對於母親,她有過依賴、爭吵、衝突、失望、怨恨、掙扎,然而,當妳只剩下一個月壽命的時候,妳會發現這些都不重要了,那些錯綜複雜的情緒背後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愛。
因為愛,所以對方不經意的一言一行才會牽動我們的情緒,我們才會變得多愁善感。而在生命的盡頭,妳只希望對方過得好。
離開餐廳的時候,媽媽緊緊抱住周以晴:「祝妳接下來的旅程開開心心,等妳回來再和我和妹妹一起吃個飯吧!」
周以晴微笑點頭,周以恩也湊上前去抱住她們倆,嚷嚷著:「不公平啦,怎麼只有妳們在抱抱?我也要!」三母女笑著,抱在一起湊成一團。
回花蓮的火車上,周以晴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點一點的變化,從高樓大廈變成稻田和低矮平房,心情也隨之遼闊了起來。
十六、西藏之旅
倒數20天
火車在鐵路上「叩叩叩」發出聲響,兩人原本擔心的高原反應沒有發生,西藏號稱「最接近太陽的地方」在海拔三千多公尺的地方,淺金色的太陽光乾淨而刺眼,卻不令人感到炎熱,因為山上的涼風十分乾爽,吹得人心曠神怡。
周以晴倚靠在車窗前,眼前的景色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和終年積雪不融的高山,投射在清澈的廣大湖面上,有一種純淨的美感。
「來了!來了!終於到了!」
周以晴忍不住在心頭吶喊,從小到大,西藏一直是她心目中的應許之地,如今終於能夠踏上這片土地。即使早在無數影像紀錄中一窺西藏的美,親眼見時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在旁的蘇予誠一把摟住周以晴,柔聲問:「美吧?終於有機會能夠來了。」周以晴倚在蘇予誠的肩膀上,微笑著說:「對呀,感覺此生無憾了。」
說完兩人陷入一陣沉默,雖然前期都說得很豁達,但真的死到臨頭時,與枕邊人的感情越來越深,就越發捨不得分離。周以晴忍不住嘆了口氣:「為什麼?以前總覺得活著沒意思,到死前兩百天才學會享受生命呢?」
或許人都是如此,雖然我們都知道生命終有走到盡頭的一天,卻總被眼前的許多煩惱迷了眼,看不見無論你如何焦慮,這些煩惱在死後都會化為無形,生命的盡頭是一場空。
人生其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過程裡的每個體會,這是周以晴到了生命倒數的20天忽然醒悟的。當初和蘇予誠分手,其實不是沒有過重新聯繫他的念頭,卻總愛給自己找一堆限制,推遲了兩人的緣分。
所以能夠重新和蘇予誠在一起,周以晴真的很感謝老天的眷顧,想到此處,忍不住朝蘇予誠的肩膀上蹭了兩下。
蘇予誠能感受到這些日子以來,周以晴對他的依戀越發深厚,感情的表達也更為直接,他很享受周以晴的改變,但想到告別的日期也緊緊相依,就十分捨不得。然而在周以晴面前,蘇予誠總是笑笑的,盡力扮演一個溫柔體貼的男友,不願周以晴看出他的感傷。直到某天的夜晚,兩人坐在篝火前看星空,周以晴忽然問他:「好想沒和你聊過這個話題,你會捨不得我離開嗎?」
聽到這番話,蘇予誠很想送周以晴一個白眼,只可惜天色太暗。他說:「當然,妳是我女朋友,再過十幾天就要走了,當然很捨不得啦。」
「但好像沒什麼看你表現過。」周以晴說完,捧起熱熱的酥油茶,放在唇邊輕啜一口。
「唉,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不過我是真的很捨不得。」蘇予誠說完,伸出雙臂一把將周以晴擁入懷中,輕嗅著她的頭髮,想記住她的氣味和溫度。
兩人都沒有說話,卻能感受到彼此的內心有一股酸楚湧出。
周以晴有點想哭,但那股酸楚卻是如鯁在喉,死活也宣洩不出來。
「蘇予誠,說真的,我真的很感謝你。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沉默了很久,周以晴才說出內心最深層的話。
蘇予誠將周以晴摟得更緊,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能夠被妳這樣說,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星空下,可以看見兩個黑色的身影越貼越近。
十七、最後的道別
倒數6天
從西藏回到台灣,周以晴的生命只剩下六天。
蘇予誠問周以晴想如何度過,周以晴只想默默向幾個親友道別,然後再安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在花開半夏的後庭,找來了妹妹和媽媽,大學室友楊紫妍,還有獸醫院院長,也就是蘇予誠的大學學長—周成寬,加上老闆詠哥,七人買了些小菜、點心和酒,一起為周以晴道別。
詠哥的貓胖橘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朝周以晴的腿上蹭了幾下,周以晴也微笑著,一把將它抱在膝上。
「我今天剩下四天,各位都是我在生命盡頭很重要的人,感謝大家的到來。」周以晴為大家倒酒,與所有人乾了一杯。
媽媽忍不住紅了眼眶:「以晴,我和妹妹在來的路上說過了,妳對我們來說,一直都是最好的女兒和姊姊。」
詠哥在旁也笑著說:「那媽媽還不知道,以晴打掃有多乾淨,是我心中最好的小幫手。」
周成寬也笑了:「雖然只有短短的時間來兼職,但我也認為妳是個很好的獸醫。」
接二連三的讚美令周以晴有些不好意思,她轉頭看了眼蘇予誠,蘇予誠笑著揉揉她的秀髮,低聲說:「妳是我心裡最好的女朋友。」
聚會結束後,周以晴見楊紫妍和周成寬談得很熱烈,甚至還互加了IG,在她身邊笑著說:「這個院長也算我們的大學學長,人挺不錯的喔!」楊紫妍輕輕打了下周以晴的肩膀:「不過聊聊而已,妳在想什麼啦,他住在花蓮呢。」
「不過聊聊而已,怎麼就想到人家住花蓮怎麼辦了?」周以晴笑著說,兩人又嘰哩咕嚕了好一段時間,一如大學在宿舍的時光。
「好啦,周以晴,我真的很捨不得妳,剛剛在大家面前沒有說,妳也是我心中最好的朋友,沒有妳,我還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呢。」
周以晴面對楊紫妍突如其來的告白也沉默了,楊紫妍接著說:「不過看到妳最後又重新和蘇予誠在一起,我真的很為妳開心,因為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愛妳,很在意妳,而妳也很依賴他。」
周以晴聽了不覺臉紅,楊紫妍笑著抱住她的肩膀:「就算再捨不得,也還是得走了,祝福妳接下來的日子和蘇予誠過得開心。」起身的時候,楊紫妍的眼眶也濕了。
四天之後,周以晴在花蓮廣闊的大海藍天包圍下,靜靜死在了蘇予誠的懷中,結束她28年的生命。
蘇予誠靜靜望著懷中的人兒,她的雙眼再也不會睜開,雙脣也再也不會輕啟,對他說話、微笑。雖然這一天的到來是早就預料到的,但到來的當下,仍被心頭洶湧而出的酸楚給淹沒。
周以晴離開的第七天
依照周以晴的遺願,蘇予誠將周以晴的骨灰撒在太平洋裡,和她最愛的蔚藍一起沉睡。蘇予誠獨自乘著小船,划到海的中央,日出時分,淺金色的光線在清澈的海面上浮動,有種浮光碎金的美感。
環繞這片海洋的是綿延高聳的清水斷崖,蘇予誠獨自一人坐在船上沉思。
周以晴的一顰一笑彷彿就在眼前,蘇予誠還深深記得周以晴在離開前,臉上掛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