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少羯離去後至今已過兩日。兩日間，靈雲宗上下籠罩著壓抑的氣息，無人敢提及那日，桃居的門幾乎未曾再打開，唯有程言每日進出，守著那張冰冷的床榻。
床上的沐離淚，白髮枕在枕上，如雪般寂靜。自那日強行聚魂後，他的靈脈重損，靈力耗盡，寒症復發。
巫醫來過，留下藥方，也留下沉重的嘆息，這樣的身體，再耗一次，怕是回天乏術。
而他仍沉睡著。
他睡的這兩日，外頭的風聲、霧霧的哭聲、程言壓低的呼吸聲，全都繞在他周圍，卻無法喚醒他。
直到今日。
窗外的風轉了個向，簾角微微掀起。床邊的燭光晃了一下，燭焰搖曳間，他的指尖輕顫了一下。
霧霧正躺在地板上，懷裡緊抱著那塊玉石。那是少羯留給沐離淚的，裡頭封著一縷魂息。她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隻被雨打濕的小獸，眼睛早已哭腫，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喉嚨沙啞，仍在低聲呢喃「哥哥……我好想你……我再也不鬧你，我會乖乖的⋯⋯」。
床上的人動了。
沐離淚的睫毛微微顫抖，隨著一口細弱的氣息吐出，他費力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腦中混亂如潮，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忽然他回想起來那個名字，如雷劈心般湧上心頭。
「少羯！」
他猛地坐起，呼吸亂了，臉色白得像雪紙。冷汗從鬢角滑下，他的視線四處搜尋，卻只看見地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霧霧……」他的聲音極輕，像怕驚散什麼似的。
霧霧愣了一下，急忙坐起卻還待在地上，手還緊緊捧著那塊玉石。她的眼神空洞，唇微微張著，彷彿還在夢裡。
沐離淚看著她那樣，心口一緊。他知道她的心思。那份對少羯細膩而純淨的情意，他早已察覺。只是誰也沒說破，誰也不忍拆穿。
他想開口安慰她，卻還未出聲，霧霧的嗓音先碎了。
「我……我好想他……」
她緊緊攥著玉石，眼淚又滑了下來滴落在玉石上「少羯哥哥……他很珍惜你……真的很珍惜。」。
那聲珍惜，像刀，割開了兩人之間所有壓抑的空氣。
沐離淚的喉嚨一緊，話到唇邊卻發不出聲。
霧霧哭著，聲音斷斷續續「他……曾經跟我說過……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對沐哥哥動心，可是卻忍不住……他那時……哭了……哭得好傷心⋯⋯」。
她的手指顫抖，玉石在她掌中閃過微光「他說他不該……可他真的喜歡你……一直到最後也什麼都沒說……你說，他是不是傻……」⋯⋯
沐離淚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那一瞬間，他所有壓抑的痛都被霧霧這幾句話撕得支離破碎。
「霧霧……別哭了……」他掙扎著想下床想去抱她，可他剛撐起身子，胸口便一陣劇痛，眼前一黑，身體便直直往前傾。
「沐哥哥！」霧霧驚叫，卻來不及扶他。
「阿淚！」
門被推開，程言端著藥與粥進來，那一瞬，看到倒在地上的人，他整個心都緊了。
他幾步跨過去，一手扶住沐離淚，一手按在他背上，妖力穩定地渡入，那股冰冷的氣息順著掌心傳來，讓他心頭發顫。
「醒了怎麼不躺好！」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卻更多是心疼。
霧霧紅著眼，立刻低頭「對不起，是霧霧沒照顧好……」。
程言看著她那樣，語氣也軟了。
「沒事，妳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他抬手，指尖輕輕抹去她的淚。
霧霧點了點頭，卻仍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沐離淚，手中那塊玉石在燭光下閃了一下，像還有溫度。
屋裡重新靜下來。程言將沐離淚安放回床上，替他掖好被角，低聲道「喝口粥吧，你已經兩日沒進食了。」
沐離淚垂著頭，他的身體微微發抖，看著自己蒼白的指尖，另一手抓緊床邊的被褥，指節泛白。胸口起伏得不平，氣息虛弱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
「阿淚？」程言察覺異樣，低聲喚他。
「今日……還不到月末……」
他的聲音幾乎低到聽不見，帶著顫，帶著懷疑，甚至還有一絲恐懼「我的靈力……完全感覺不到……」。
那句話落下，像一顆石子投入冰湖，整個屋子都靜了。
程言怔在原地，連呼吸都跟著一滯。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輕輕覆上那雙冰冷的手，那一刻，他什麼都不敢說，只覺得心裡一寸一寸被掏空。
巫醫在離開前對他說了重話「他丹田已寂，靈脈枯竭，任何靈力都無法填補，恐怕難再復原。」。
窗外的風從縫隙裡灌進來，帶著淡淡的桃花香，冷得刺骨。
沐離淚怔怔地望著自己微顫的掌心，指尖上不再有靈光浮動的痕跡。那種熟悉的流轉、那份屬於修者的氣息，如今全都消失不見。
「程言……」
他抬起頭，聲音幾乎破碎「你告訴我……我的靈力，是不是回不來了？」。
那一刻，他的眼裡是徹底的恐懼，他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自我。他一生以靈為命，修行數百年，如今卻要面對一個無法修復的身體，那種失落，比死亡更殘忍。
程言喉頭發緊，想開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什麼「會好的」、「會恢復的」，這些話，他說不出口。
他只能狠狠地將沐離淚攬進懷中。
「阿淚……沒事的。」他的聲音低沉、發顫，卻沒有說服力，像是一種徒勞的掩飾。
沐離淚靠在他懷裡，肩膀微微發抖。那份倔強終於崩裂，所有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潰堤。
「程言……」他的聲音沙啞。
「我如今，還有什麼用⋯⋯我連自己都護不住⋯⋯」⋯⋯
他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想感受那失去的靈息，但掌心下只剩冰冷的空白。
他的眼淚滑落，在程言的衣襟上暈開。那一滴熱淚，像灼燒般刺痛了程言的心。程言緊緊抱著他，喉嚨微顫，卻仍克制地低聲說「你還有我⋯⋯我護你⋯⋯」。
沐離淚怔住，眼神空茫。
「阿淚，你還有我。」
程言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更低更穩「無論你有沒有靈力，無論你是仙是妖，我都在。」。
他抬手，輕撫過那張失血蒼白的臉指尖有些顫。那白髮垂落在他掌心裡，冰冷、柔軟，卻像一把刀一樣割在心上。
「你不要這樣……」
程言輕聲說「你曾為了所有人拼命，如今該讓自己歇一歇了。」。
沐離淚緩緩閉上眼，眼淚仍在流。
程言的手一頓，抱得更緊。
「阿淚。」他的聲音幾乎貼在他耳邊，帶著一絲顫抖的氣。
「你就是你，是那個會笑，會疼人，會替別人流淚的你。」。
屋內的燭焰忽然一閃，光影在他們身上交疊。
沐離淚緩緩抬起頭，雙眼仍濕潤，卻在那一刻映出了微微的光。那光極淡，像破曉前的晨霧，但仍在。
程言抬手，輕輕替他拭去臉上的淚「你有我，沒事。」⋯⋯
屋外風聲靜了，桃花紛落，瓣瓣如雪。
一片落在沐離淚掌心上，冰涼卻真實。
*
靈Mile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