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福的鐵皮屋在晨霧中像一座陰森的碉堡。
門窗緊閉,連門縫都貼滿了符咒。劉建成敲門,沒人應。再敲,屋裡傳出悶悶的聲音:
「今日不見客!」
「阿福伯,是我,劉建成!」
「天王老子來也不見!」
劉建成看了許文泰一眼,從腰後抽出柴刀,用刀柄重重敲門板:「村長讓我們來的!說廟埕又裂了!」
門內靜了三秒。
然後傳來一連串解鎖聲:鐵鍊、門閂、插銷,至少五道。門開了一條縫,林有福那雙老鼠般的眼睛往外窺探。
「廟埕又裂了?」他的聲音在抖。
「裂得更大了。」劉建成說,「那個『名』字,現在裂成『名債』兩個字。」
林有福倒抽一口涼氣。門完全打開,他穿著睡衣,頭髮亂得像鳥窩,手裡還握著一把銅錢劍——但握劍的手在發抖。
「進、進來快!」
他們進屋,林有福立刻關門上鎖,動作快得像受過訓練。屋裡比昨天更亂,地上鋪滿黃符紙,每張紙上都用硃砂畫著複雜的圖案,有些像字,有些像扭曲的人形。
「你們說實話,」林有福轉過身,眼睛佈滿血絲,「廟埕真的裂成『名債』?」
「是。」許文泰說,「而且,昨晚有東西給了我這個。」
他把那張寫著「芷湘/三次已滿/名債當償」的紅紙遞過去。
林有福接過,只看了一眼,臉就白了。他走到桌邊,從抽屜裡翻出一個放大鏡,仔細看紅紙的邊緣。
「這紙……是從名冊上撕下來的。」他喃喃道。
「什麼名冊?」
「坑裡的名字帳冊。」林有福放下放大鏡,癱坐在椅子上,「每個被埋進無影坑的人,名字都會被抄在一本帳冊上,一式三份:一份隨人下葬,一份存在廟裡,還有一份……在坑底,由『守名者』保管。」
「守名者是什麼?」
林有福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來,走到牆邊,掀開一塊黑布。布後面是一個神龕,但供的不是神像,而是一本用紅布包著的厚冊子。
冊子封面上寫著三個褪色的字:
名債錄
林有福把冊子搬到桌上,解開紅布。冊子很厚,至少五百頁,紙張泛黃發黑,邊緣被蟲蛀得坑坑洞洞。
「這是副本。」他說,「我師父——就是二十年前跳進坑裡的那個——留給我的。他說,總要有人記得那些名字,否則它們就真的消失了。」
他翻開冊子。
許文泰看見密密麻麻的名字,每個名字後面都有註記:
王金土,昭和十七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一次,未歸。
李秀英,昭和十八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二次,未歸。
林清源,昭和十八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三次,未歸。
陳月霞,民國四十四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一次,未歸。
一路往下,至少有三百多個名字。
「鎮名是什麼意思?」許文泰問。
「就是對著坑念名字,念一次,名字的重量就減輕一分,直到完全消散。」林有福指著「鎮名三次,未歸」,「一般名字被鎮三次就會歸去,但你阿公……他鎮了三次還在。這不正常。」
「因為名字裂開了?」劉建成問。
林有福猛地抬頭:「你怎麼知道?」
「猜的。」劉建成點了根菸,「昨晚那東西說,要用『完整的名字』去換陳芷湘。如果名字本來就是完整的,何必強調?」
林有福沉默了很久。他翻到冊子最後幾頁,那裡不是名單,而是手繪的圖解。
第一張圖畫著一個人,胸口寫著名字。第二張圖,那個人的影子分裂成兩個。第三張圖,兩個影子各自變成完整的人。
圖旁邊有註解:
名裂之象:一魂二分,半實半虛。實者存世,虛者入坑。若欲歸整,需以血親之名呼喚三次。
許文泰看著圖,感覺喉嚨發乾。
「所以我阿公……當年沒有兩個他?」
「有兩個,但情況更複雜。」林有福指著圖解,「名字被叫兩次,確實會產生複製體。但當年被埋進坑裡的,不是兩個完整的林清源,而是一個林清源的『兩半』。」
他翻到下一頁,那頁畫著一口井,井底躺著一個人,但那人的身體從中間裂開,左半邊是實線,右半邊是虛線。
昭和十八年六月七日,林氏清源名裂。左半入坑為虛,右半附新生女嬰為實。
女嬰名:陳月霞。
許文泰感覺腦中「轟」的一聲。
陳月霞。
陳芷湘的母親。
「所以……我阿公的一半,附在了陳芷湘的母親身上?」
「不是附身,是『名寄』。」林有福糾正,「名字需要宿主才能存在於世。你阿公的名字裂開時,正好有個女嬰在附近誕生——就是陳月霞。裂開的右半邊名字,就寄在了她身上。」
「那左半邊呢?」
「左半邊被埋進坑裡,但因為不完整,無法被鎮名消散。」林有福嘆氣,「這就是為什麼『鎮名三次,未歸』。名字不完整,就送不走。」
劉建成插嘴:「所以現在坑裡的那東西,想要完整的名字?」
「對。它想要陳月霞身上的那一半。」林有福說,「但問題是,名字寄在活人身上二十五年,已經和宿主長在一起了。如果要剝離,宿主會……」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陳月霞會死。
「那陳芷湘呢?」許文泰問,「她為什麼被捲進來?」
林有福翻到冊子另一頁,那裡記錄著陳月霞的後續:
陳月霞,昭和十八年六月七日生。
名寄:林清源(右半)。
民國五十年嫁陳姓外來者,隔年生女,名芷湘。
女嬰繼承名痕,可视名影。
注意:名寄可能代際轉移。
「名痕轉移。」林有福指著那行字,「陳月霞生下陳芷湘時,她身上的名字痕跡——就是你阿公那一半名字的影響——轉移了一部分到嬰兒身上。所以陳芷湘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比如名字的影子、重複者的靈體。」
許文泰想起教室裡那個透明的祖父,想起陳芷湘說「你阿公在保護我」。
「所以她阿母現在一直睡,是因為……」
「名字即將被抽離的前兆。」林有福沉聲說,「坑裡的那一半感覺到了時機成熟,開始呼喚留在世間的另一半。陳月霞作為宿主,會陷入沉睡,直到名字完全離開她。」
「那陳芷湘被抓走,又是為什麼?」
林有福看著那張紅紙,臉色難看:「因為名債。你阿公的名字寄在陳月霞身上二十五年,這是一筆債。名字保護了她,也保護了陳芷湘,但代價是要償還的。」
「償還什麼?」
「完整歸去。」林有福說,「坑裡的那一半想要完整,就必須收回陳月霞身上的另一半。但收回的代價是陳月霞的命。而陳芷湘……她身上有名痕,可能是替代品。」
「替代品?」
「用有血緣關係的下一代,來償還上一代的債務。」林有福的聲音越來越低,「這是名字的規則:血脈相連,名債相傳。」
許文泰站起來,在狹小的屋裡踱步。
所以這是一個死局。
祖父的名字要完整,陳月霞就得死。
要救陳月霞,祖父的名字就永遠無法完整,坑裡的那一半會繼續作祟。
而陳芷湘被捲進來,可能是因為她是「備用宿主」。
「有辦法救所有人嗎?」他問。
林有福苦笑:「你以為這是辦桌嗎?還全部人都救。名字的債務是世間最難解的結,因為它牽扯到存在本身。」
「但一定有辦法。」許文泰堅持,「我阿公保護陳芷湘十七年,如果只是為了讓她當替代品,何必保護?」
這句話讓林有福愣住了。
他低頭翻冊子,快速翻頁,嘴裡念念有詞:「不對……如果只是要替代品,何必等十七年……名債轉移不需要這麼久……」
他突然停在一頁。
那一頁被撕掉了一半,但殘留的部分有一行字:
名裂者可自擇歸處
若得血親三喚
可…
後面的字被撕掉了。
「可什麼?」許文泰問。
「我不知道。」林有福盯著那殘頁,「這頁是我師父撕的。他說有些事知道太多會招禍。」
劉建成突然說:「會不會是『可擇一歸』?」
「什麼意思?」
「名字裂成兩半,一半在坑裡,一半在活人身上。」劉建成彈了彈菸灰,「如果要完整歸去,通常是要收回活人身上的那一半。但如果得到血親的三次呼喚,也許可以……選擇只讓坑裡的那一半歸去,而活人身上的那一半留下?」
林有福眼睛一亮:「對!名裂者之所以不能歸去,是因為兩半都在執著。如果其中一半願意放棄,主動歸去,另一半就能留下!」
「但坑裡的那一半會願意嗎?」許文泰問。
三人沉默。
坑裡的那一半被埋了二十五年,在黑暗中等待。它會願意自己消散,讓另一半留在世間享福嗎?
「除非……」林有福慢慢說,「除非它有什麼必須保護的東西。」
「比如陳芷湘。」許文泰說。
他想起了所有片段:教室裡祖父的靈體阻止第三次呼喚,鏡中那隻搭在他肩上的手,夢裡井水中浮現的警告。
祖父——或者說,祖父留在世間的那一半名字——一直在保護陳芷湘。
為什麼?
因為愧疚?因為陳月霞是他名字的宿主,而陳芷湘是陳月霞的女兒?
還是因為……更深的聯繫?
許文泰突然想到一件事。
「林伯,你說我阿公名字裂開時,陳月霞剛出生。那她是在哪裡出生的?」
林有福翻冊子:「記錄上寫……菸樓。」
「菸樓?!」
「對。陳月霞的父親是當時的菸葉工人,一家住在菸樓。昭和十八年六月七日,她母親在菸樓二樓生下她。」林有福抬頭,「同一天晚上,你阿公在廟埕被點名兩次,名字裂開。」
許文泰感覺背脊發涼。
太巧了。
同一天,同一個地點。
「所以菸樓現在鬧鬼,是因為……」
「因為那裡是名裂之地。」林有福說,「名字裂開的地方,會留下永久的裂痕。時間、空間、還有……存在本身,都會在那裡變得不穩定。」
劉建成掐滅菸:「所以現在怎麼辦?今晚酉時,井邊換人。我們有什麼籌碼?」
林有福走到牆邊,從一個上鎖的鐵盒裡拿出三樣東西。
第一樣是一面銅鏡,背面刻著八卦。
第二樣是一把桃木匕首,刀刃上刻滿符咒。
第三樣是一個小瓷瓶,用紅布塞著瓶口。
「這面鏡子可以照出名字的真形。」他說,「桃木匕首能切斷名字與宿主的連結——但只能切,不能保宿主不死。至於這個瓶子……」
他拔開紅布,裡面是黑色的粉末。
「這是名灰。被鎮名消散的名字留下的灰燼。如果撒在坑裡的那一半身上,可以加速它的消散。」
許文泰拿起桃木匕首。很輕,但握在手裡有種奇異的溫熱感,像是活物。
「你要想清楚。」林有福看著他,「如果你用這把刀切斷陳月霞和你阿公名字的連結,她可能會立刻死亡。而坑裡的那一半如果得不到完整名字,會暴怒,可能會拖更多人下水。」
「那如果不用刀呢?」
「那就只能用第二個方法:說服坑裡的那一半自願歸去。」林有福苦笑,「但你覺得一個在黑暗裡等了二十五年的存在,會聽你講道理嗎?」
許文泰握緊匕首。
窗外,霧開始散了。陽光刺破雲層,照在鐵皮屋頂上,發出「滋滋」的聲音,像是水汽蒸發。
「我們還有多久?」他問。
林有福看向桌上的老時鐘:「現在是早上八點。酉時是下午五點。還有九個小時。」
九個小時。
要找到說服一個怨靈的方法。
要救出陳芷湘。
要決定一個名字的命運。
要解開二十五年前的謎。
「夠了。」許文泰把匕首插在腰後,拿起銅鏡和瓷瓶,「林伯,請你幫最後一個忙。」
「什麼?」
「帶我去見陳月霞。」
陳月霞睡在村子最西邊的一間矮房裡。
房子很舊,瓦片殘缺,牆壁爬滿青苔。門前沒有數字門牌,只有一塊木牌,上面刻著:
靜養勿擾
林有福敲門,一個老婦人開門——是阿玉嬸。她看見許文泰,愣了一下。
「阿玉嬸,我們來看月霞。」林有福說。
「她還在睡……」阿玉嬸猶豫,「廟公說不要讓人打擾。」
「這是她女兒的事。」許文泰拿出那張紅紙。
阿玉嬸看到紅紙,臉色變了。她退開,讓他們進屋。
屋裡很暗,窗戶都用黑布遮著。空氣中有濃濃的藥味,還混著一股……許文泰說不上來的味道,像是舊書、灰塵,還有某種花香。
陳月霞躺在床上。
許文泰第一眼看到她時,以為看到了陳芷湘——太像了。同樣秀麗的五官,同樣白皙的皮膚,只是歲月在陳月霞臉上留下了細紋,而她的頭髮……已經全白了。
她才四十五歲。
但看起來像六十歲。
而且,她沒有影子。
明明有光從門縫透進來,照在床上,但陳月霞身下沒有影子。不是影子淡,是完全沒有,像是光直接穿過了她。
「從三天前開始的。」阿玉嬸低聲說,「影子一天比一天淡,昨天完全消失了。然後她就一直睡,叫不醒,但還有呼吸。」
林有福拿出銅鏡,對準陳月霞。
鏡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臉。
而是一個模糊的人影,一半清晰,一半透明。清晰的那半邊是陳月霞自己的臉,透明的那半邊……是林清源年輕時的模樣。
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像是雙重曝光。
而在人影的胸口位置,有一個發光的字:
源
字缺了一角,右邊的「原」少了最後一點。
「名裂的痕跡。」林有福說,「缺的那一點,在坑裡的那一半身上。」
許文泰走近床邊。陳月霞睡得很安詳,嘴角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像是在做美夢。
他想起祖父日記裡的話:「現在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所以當年名字裂開時,並不是單純的分裂。而是一種……融合?一半的林清源,和剛出生的陳月霞,在某種意義上「永遠在一起」了。
「月霞阿姨。」他輕聲說,雖然知道她聽不見,「我是林清源的孫子,許文泰。」
陳月霞的眼皮動了一下。
非常輕微,但確實動了。
「她聽得到。」阿玉嬸驚訝道。
許文泰繼續說:「您女兒芷湘有危險。坑裡的那一半想要完整的名字,抓走了她。今晚酉時,我要去井邊救她。」
陳月霞的手指抽動。
「我需要您的幫助。」許文泰說,「或者說,需要您身上那一半名字的幫助。如果您聽得到,請告訴我……當年我阿公為什麼選擇您?他為什麼要保護芷湘?」
沒有回應。
只有陳月霞均勻的呼吸聲。
林有福拍拍他的肩:「沒用的。名字沉睡時,宿主也會沉睡。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用血親的血喚醒。」林有福說,「但你不是陳月霞的血親。」
「我是林清源的血親。」
「那不一樣。名字的血親和肉體的血親是兩回事。」
許文泰看著陳月霞沉睡的臉,突然有個念頭。
他拿出桃木匕首,在左手掌心劃了一道。
血湧出來,滴在陳月霞的額頭上。
血珠沒有滑落,而是像被吸收一樣,滲進了皮膚。然後,陳月霞額頭浮現出一個淡淡的印記——是一個字:
林
「這……」林有福瞪大眼睛。
「我阿公姓林,我父親從母姓許,但我身上流著林家的血。」許文泰說,「如果名字認血脈,那我的血應該有用。」
陳月霞的眼睛睜開了。
但不是完全睜開,而是半睜,眼珠渾濁,沒有焦距。她的嘴唇微張,發出沙啞的聲音:
「清……源……」
「月霞阿姨?」
「他……在保護……芷湘……」陳月霞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因為……芷湘是……他的……」
話沒說完,她突然劇烈咳嗽,咳出一口黑色的血。血落在被單上,瞬間凝固,變成像是墨塊的固體。
阿玉嬸趕緊拿毛巾擦,但血塊擦不掉,反而滲進了布料。
「不能再問了!」林有福拉住許文泰,「她的身體承受不住名字甦醒!」
但許文泰已經聽到了關鍵。
芷湘是「他的」。
他的什麼?
孫女?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女兒?
陳月霞又閉上眼,呼吸變得更微弱,幾乎感覺不到。
阿玉嬸探了探她的鼻息,臉色發白:「更弱了……你們快走吧,讓她休息。」
離開陳月霞家,許文泰心情沉重。
謎團沒有解開,反而更深了。
「現在怎麼辦?」劉建成問。
林有福看了看天色:「中午了。你們還有四小時準備。我要去廟裡一趟,查查當年的完整記錄。」
「廟公會給你看嗎?」
「我有我的辦法。」林有福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搖了搖,裡面傳來銅錢聲,「這個,他想要很久了。」
三人分開行動。
許文泰和劉建成回菸樓準備,林有福去廟裡。
回程路上,許文泰一直在想陳月霞沒說完的話。
芷湘是「他的」。
如果只是因為名字寄宿而產生的保護欲,不必用這種說法。
除非……
一個可怕的想法浮現。
除非當年名字裂開時,發生了比「寄宿」更深的連結。
比如,靈魂層面的交融。
比如,某種意義上的「父女」。
如果是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為什麼祖父的一半名字如此執著地保護陳芷湘。
為什麼陳芷湘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為什麼她說「我本來應該叫另一個名字」。
也許,她原本應該姓林。
也許,她本來就是林家的一部分。
「喂。」劉建成打斷他的思緒,「你看那邊。」
許文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廟後的那片空地——就是昨晚紅紙上說的「井邊」——現在圍了一圈人。
不是村民,是穿著黑衣的人,至少十幾個,站成一個圓圈,低頭看著圈中央。
中央的地面在冒煙。
黑色的煙,筆直上升,在無風的中午顯得詭異。
「他們在幹嘛?」許文泰低聲問。
「招名。」劉建成臉色凝重,「那是廟公的人。他們在呼喚坑裡的名字,讓它準備好今晚的交換。」
「我們能過去嗎?」
「不能。現在過去會打草驚蛇。」
他們躲在遠處的竹叢後觀察。黑衣人們開始繞圈行走,一邊走一邊念誦,聲音很低,但許文泰能聽出幾個字:
「林……清……源……」
「歸……來……」
「名……債……償……」
每念一次,黑煙就濃一分。最後,煙霧中隱約浮現出一個人形,很高大,但下半身模糊,像是從地面長出來的。
人影轉頭,看向許文泰的方向。
雖然隔著很遠,但許文泰確信它在看他。
而且它在笑。
嘴角咧到耳根的那種笑。
然後人影消散,黑煙縮回地面。黑衣人們停止念誦,迅速散去,像從沒出現過。
空地恢復平靜,只有地面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跡,形狀像一口井的井口。
「它知道我們在看。」劉建成說。
「它在示威。」
「也是邀請。」劉建成點菸,手在抖,「今晚,它準備好了。」
許文泰看著那圈焦痕,突然想起祖父日記的最後一句話:
名字是債。被叫一次,是緣;被叫兩次,是孽;被叫三次,是契。
今晚,他要面對的是一個被叫了無數次的名字。
一個裂開的名字。
一個等了二十五年的名字。
而他手上,只有一把刀、一面鏡子、一瓶灰,和一個女孩的名字。
夠嗎?
他不知道。
但他必須去。
因為有些債,必須有人來還。
而有些名字,必須有人記得。
下午四點,林有福回來了。
他帶來一本更舊的冊子,封面是牛皮,邊緣用金線縫著。
「我從廟公的密室偷出來的。」他氣喘吁吁,「這是原本,不是副本。」
三人圍在菸樓的桌前。林有福翻開冊子,翻到林清源那一頁。
這一頁比副本詳細得多。
除了基本記錄,還有手繪的圖:兩個林清源站在坑邊,手拉著手,然後一道光從天而降,將兩人劈開。左半邊落入坑中,右半邊飄向不遠處的菸樓,那裡有個嬰兒誕生。
圖旁邊有註解,是用日文寫的,林有福翻譯:
名裂非意外,乃自擇。
林氏清源為保女嬰性命,自裂其名,半身鎮坑,半身護嬰。
契約:名護三代,債償之時,可擇一歸。
許文泰讀了三遍,才理解意思。
「所以……我阿公是自己把名字裂開的?為了救陳月霞?」
「對。」林有福指著「為保女嬰性命」,「當年陳月霞出生時難產,差點死去。你阿公正好在附近——可能因為名字被叫兩次,處於不穩定狀態——他用自己的名字力量,救了那個嬰兒。但代價是名字裂開,一半必須鎮在坑裡,作為『抵押』。」
「抵押什麼?」
「抵押另一半能留在世間保護她的權利。」林有福翻到下一頁,「你看,這裡寫得很清楚:名護三代。意思是名字會保護宿主和她的後代三代。陳月霞是第一代,陳芷湘是第二代,如果陳芷湘有孩子,就是第三代。」
許文泰想起陳芷湘說「你阿公保護我十七年了」。
原來不是偶然,是契約。
「那『債償之時,可擇一歸』呢?」
「就是現在。」林有福說,「二十五年到了,名字的契約到期。坑裡的那一半要討債了。但契約允許『擇一歸』——可以選擇讓坑裡的那一半歸去,或者讓世間的這一半歸去。」
「誰來選擇?」
林有福沉默了一下,指向許文泰:
「血親之名呼喚者。」
冊子上確實這麼寫。
許文泰是林清源的血親。他來呼喚名字,他來選擇。
「如果我選擇讓坑裡的那一半歸去呢?」
「那世間的這一半就能繼續保護陳芷湘,直到她這一代結束。」林有福說,「但坑裡的那一半不會甘心。它被抵押了二十五年,在黑暗中等待,它會反抗。」
「如果我選擇讓世間的這一半歸去呢?」
「那陳月霞會死,陳芷湘會失去保護,但坑裡的那一半會完整歸去,從此安息。」林有福看著他,「這是犧牲一個人,換取平靜。」
許文泰閉上眼。
所以這就是選擇。
保護陳芷湘,但與一個怨靈為敵。
或者犧牲陳月霞,換取所有人的平安。
「沒有第三條路嗎?」劉建成問。
林有福翻到冊子最後一頁。
那裡只有一行字,墨跡很淡,像是寫的人已經沒有力氣:
名裂可合,需兩半皆願。
合則新生,名主可選。
「這是什麼意思?」許文泰問。
「意思是……如果兩半名字都願意,可以重新融合。」林有福解釋,「融合後會產生新的完整名字,而名字的主人——也就是你阿公——可以選擇自己的歸處:完全消散,或者以某種形式繼續存在。」
「但坑裡的那一半會願意融合嗎?」
「不知道。」林有福合上册子,「今晚,你只能試試看。」
窗外,太陽開始西斜。
距離酉時,還有一個小時。
許文泰檢查裝備:桃木匕首在腰後,銅鏡在懷裡,名灰瓷瓶在口袋。他還帶著陳芷湘的名字布袋,貼身放著。
劉建成在磨第二把柴刀,這次磨得很仔細。
林有福在畫符,一張又一張,畫到手抖。
「這些符,貼在身上,可以暫時保護你們不被名字侵蝕。」他說,「但只有一刻鐘的效果。一刻鐘內,你們必須做出選擇,否則符力消失,名字的力量會直接作用在你們身上。」
「會怎樣?」
「輕則失去自己的名字,重則被名字吞噬,變成它的新宿主。」
許文泰把符咒貼在胸口、背後、額頭。
劉建成也貼了。
四點五十分。
該出發了。
走出菸樓時,許文泰回頭看了一眼。
二樓的窗戶後,那個透明的老人又出現了。
這次,老人對他點了點頭。
像是鼓勵。
又像是告別。
廟後的空地,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格外荒涼。
那圈焦黑的痕跡還在,而且變得更明顯,像是地面被燒出了一個洞。洞中央,隱約能看到深不見底的黑暗。
井口。
被填埋的井,正在重新打開。
空地邊緣已經站了人:廟公、沈萬來村長,還有幾個黑衣老人。他們圍成半圓,面對井口,沉默不語。
許文泰和劉建成走過去。
廟公轉過身,看著許文泰,眼神複雜。
「你來了。」
「陳芷湘在哪裡?」
廟公指向井口:「下面。」
「還活著嗎?」
「暫時。」廟公說,「名字需要活祭品才能完全顯形。酉時正刻,它會出來取。」
許文泰看向井口。黑暗在翻滾,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下面攪動。
「我要怎麼做?」
「呼喚名字。」廟公說,「三次。第一次喚醒,第二次召喚,第三次……選擇。」
「選擇什麼?」
「選擇哪一半歸去。」廟公看著他,「許文泰,你手上有刀,有鏡,有灰。你可以強制讓其中一半歸去,但那會帶來更大的業債。我建議你……試著說服。」
「說服一個被埋了二十五年的怨靈?」
「它不是怨靈。」廟公說,「它是一半的你祖父。它曾是人,有記憶,有情感,有執念。而執念的根源,就是保護。」
許文泰想起陳月霞沒說完的話,想起陳芷湘說的「我本來應該叫另一個名字」。
他大概猜到了執念是什麼。
五點整。
太陽完全落下地平線,最後一絲光消失。
井口開始冒出黑煙。
煙霧凝聚,逐漸形成一個人形。
先是腳,然後是腿,身體,最後是頭。
一個男人。
看起來四十多歲,穿著老式的對襟唐裝,臉是林清源的臉,但只有左半邊清晰,右半邊是模糊的,像褪色的照片。
名裂者。
坑裡的那一半。
它睜開眼。
眼睛只有一隻,在左邊。右眼的位置是空洞的黑暗。
它看向許文泰,開口,聲音像是從很深的井底傳來:
「你……來了。」
「我來了。」許文泰上前一步,「放了她。」
「她?」名裂者笑了,笑聲乾澀,「你說那個女孩?她是抵押品。名字的契約,需要抵押品才能完成。」
「契約已經完成了。你保護了她們二十五年。」
「但我要完整。」名裂者的聲音突然尖銳,「我要我的另一半!它在哪裡?在那個女人身上?讓她來!讓她把名字還給我!」
「還給你,她就會死。」
「那就死!」名裂者咆哮,黑煙劇烈翻滾,「我在地下等了二十五年!黑暗!冰冷!孤獨!她在上面享受陽光、生命、女兒!憑什麼?!」
許文泰看著它,突然覺得可悲。
這確實是他祖父的一半。但不是完整的祖父,而是被剝離了溫柔、犧牲、愛的那一半。是純粹的執念、憤怒、不平。
「阿公。」他輕聲說。
名裂者頓住了。
「你叫我什麼?」
「阿公。」許文泰又說了一次,「我知道您當年為什麼裂開名字。不是意外,是您自己選擇的。您為了救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把自己的一半抵押在坑裡。」
名裂者沉默。
「您保護了她二十五年,保護她的女兒十七年。」許文泰繼續說,「現在契約到期,您想要完整,我能理解。但如果您收回另一半,陳月霞會死,陳芷湘會失去母親。這是您想要的嗎?」
「我不管!」名裂者嘶吼,「我要完整!我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坑!」
「如果我有辦法讓您完整,又不傷害她們呢?」
名裂者盯著他:「什麼辦法?」
「融合。」許文泰說,「讓兩半重新融合,產生新的完整名字。然後,您可以選擇歸處。」
「融合需要兩半都願意。」名裂者冷笑,「你覺得世間的那一半會願意嗎?它在活人身上,享受著生命的溫暖,怎麼會願意和我這個地下的殘缺融合?」
「如果它願意呢?」
名裂者愣住了。
許文泰從懷裡拿出銅鏡,照向自己。
鏡中,他的肩膀上出現那隻蒼老的手。然後手的主人慢慢顯形——是另一半的林清源,右半邊清晰,左半邊模糊。
兩個半身,隔著鏡子對望。
世間的那一半開口,聲音溫和:
「清源,我願意。」
坑裡的那一半顫抖:「你……願意?」
「我願意融合。」世間的一半說,「這二十五年,我在月霞身上,看著她長大、結婚、生子。我保護芷湘,像保護自己的女兒。但我從沒忘記你在地下受苦。」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來?」
「因為契約未到。」世間的一半說,「現在到了。我們可以重新選擇。」
名裂者——坑裡的那一半——沉默了很久。黑煙不再翻滾,而是緩緩流動,像在思考。
「融合之後……會怎樣?」
「我們會變成完整的林清源。」世間的一半說,「然後,可以選擇完全消散,或者……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
「什麼形式?」
世間的一半看向許文泰:
「守名者。」
許文泰想起林有福說的:坑底有一本名冊,由守名者保管。
原來守名者不是固定的職位,而是名字的一種歸處。
「您願意嗎?」許文泰問坑裡的那一半,「成為守名者,看守所有被埋的名字,直到它們都歸去?」
名裂者低頭,看著自己模糊的右手。
「我在地下二十五年,看過太多名字在黑暗中哭泣。」它低聲說,「它們想要被記住,想要被呼喚,哪怕只有一次。」
「如果您成為守名者,就可以記住它們。」許文泰說,「您可以給它們最後的尊嚴。」
長久的沉默。
廟公、村長、所有人都在等待。
終於,名裂者抬起頭:
「好。」
「我願意融合。」
「我願意成為守名者。」
許文泰鬆了口氣。
但下一秒,名裂者說:
「但在那之前,我要見她。」
「見誰?」
「陳月霞。」名裂者說,「我要見宿主最後一面。」
陳月霞被抬來了。
她還在沉睡,被放在井邊的草蓆上。月光照在她臉上,蒼白如紙。
名裂者——坑裡的那一半——走過去,蹲下,伸出模糊的右手,輕觸她的額頭。
陳月霞睜開眼。
這次是完全睜開,眼神清明。
她看著眼前的半身,沒有恐懼,只有悲傷。
「清源哥。」她輕聲說。
名裂者顫抖:「妳……記得我?」
「我一直記得。」陳月霞微笑,「雖然那時我剛出生,但我記得你的聲音,記得你的溫度,記得你為了我,把自己撕成兩半。」
「妳不恨我嗎?我寄在妳身上,讓妳早衰,讓妳沒有影子,讓妳的女兒被捲進來。」
「不恨。」陳月霞伸手,觸碰它模糊的臉,「你保護了我二十五年。你保護芷湘十七年。你是我另一個父親。」
名裂者哭了。
雖然它沒有眼淚,但黑煙從它空洞的右眼湧出,像淚水。
「對不起。」它說,「對不起讓妳受苦。」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陳月霞說,「我享受了生命,你卻在地下受苦。」
世間的那一半走過來,也蹲下,握住陳月霞的另一隻手。
兩個半身,一左一右,握著同一個女人的手。
畫面詭異又悲傷。
「準備好了嗎?」廟公問。
三個「人」——陳月霞和兩個半身——同時點頭。
廟公開始念咒。黑衣老人們圍成圈,也開始念誦。
許文泰拿出桃木匕首,但不知該怎麼做。
「用刀劃開妳的手心。」廟公對陳月霞說,「讓血滴在井口。那是名字的連結,必須由宿主親自切斷。」
陳月霞接過匕首,在左手掌心劃了一道。
血滴在井口的黑煙上。
煙霧劇烈翻滾,發出嘶吼聲,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脫。
兩個半身開始發光。
左半邊的光是暗紅色,右半邊的光是淡金色。兩道光在空中交纏,旋轉,逐漸融合。
融合的過程很慢。
許文泰看見光影中浮現出完整的林清源——年輕時的他,穿著學生制服,站在鳳凰木下微笑。那是照片裡的樣子。
然後影像變化:他站在坑邊,回頭看了一眼菸樓,毅然跳下。
影像再變:一半的他在地下看守名冊,另一半他在世間保護一個女嬰。
最後,兩半完全融合。
光芒中,站著一個完整的人。
林清源。
看起來三十多歲,眼神溫和,面容清晰。
他先看向陳月霞,點頭致意。
然後看向許文泰。
「文泰。」他開口,聲音是完整的,溫潤的。
「阿公。」許文泰眼眶發熱。
「謝謝你。」林清源微笑,「你做得很好。」
「您……現在是守名者了嗎?」
「是的。」林清源看向井口,「我要下去了。下面有三百多個名字等著被記住,等著最後的呼喚。」
「陳芷湘呢?」許文泰問。
林清源揮手。
井口的黑煙分開,一個女孩緩緩升起——是陳芷湘。她閉著眼,像是睡著了,但呼吸平穩。
許文泰衝過去接住她。
陳芷湘睜開眼,看見許文泰,虛弱地笑了。
「老師……你來了。」
「嗯,我來了。」
林清源看著他們,眼神溫柔。
「文泰,芷湘。」他說,「名字的契約解除了。但名痕還在,你們可能還是會看到一些東西。不過別怕,那些東西不會傷害你們了。」
「因為您在下面看著?」許文泰問。
「對。」林清源點頭,「我會看著。直到所有名字都歸去。」
他轉身,走向井口。
在跳下去前,他回頭,說了最後一句話:
「記住,名字不是詛咒,是記憶。」
「只要還有人記得,名字就不會真正死去。」
然後他跳進黑暗。
井口緩緩閉合,焦黑的痕跡消失,地面恢復平整,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月光灑下來,照在空地上,照在所有人臉上。
陳月霞坐起來,雖然還是虛弱,但臉上有了血色。而且,她身下出現了淡淡的影子——雖然很淡,但確實有了。
名字的連結切斷了,但她活了下來。
陳芷湘靠在許文泰懷裡,輕聲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阿公——就是你阿公——在下面看一本很厚的冊子,一邊看一邊念名字。每念一個,就有一道光飛上去。」
「那是好事。」許文泰說,「那些名字,終於有人記得了。」
廟公走過來,對許文泰鞠躬。
「謝謝你。你解決了下林腳二十五年來的噩夢。」
「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不,你做了很難的事。」廟公說,「面對名字的債務,大多數人會選擇最簡單的路:鎮壓、消滅、遺忘。但你選擇了理解、溝通、和解。」
沈萬來村長也走過來,表情複雜。
「許老師,你可以繼續教書。如果你願意留下的話。」
許文泰看向陳芷湘,她對他點點頭。
「我留下。」
「好。」村長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了,菸樓……你可以繼續住。那裡現在乾淨了。」
人群散去。
空地上只剩下許文泰、陳芷湘、陳月霞,還有劉建成和林有福。
劉建成點了根菸,深深吸了一口:「結束了?」
「結束了。」林有福說,「但也是開始。守名者需要人間的協助,偶爾可能還要請你們幫忙。」
「比如?」
「比如某個名字特別頑固,需要血親的呼喚才能歸去。」林有福看向許文泰,「你阿公點名要你幫忙。」
許文泰笑了:「好。」
陳月霞被阿玉嬸扶回家休息。
陳芷湘還很虛弱,許文泰扶著她慢慢走回菸樓。
路上,陳芷湘問:「老師,你為什麼願意為我做這麼多?」
許文泰想了想:「因為妳把名字借給我。」
「就這個原因?」
「還因為……」許文泰停頓,「妳是我阿公用一半生命保護的人。保護妳,就像保護他的一部分。」
陳芷湘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嗎?我夢見阿公時,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文泰是個好孩子,妳可以信任他。』」
許文泰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融化了。
回到菸樓,二樓不再有念數字聲。
屋裡很安靜,正常的那種安靜。
許文泰把陳芷湘安頓在床上,自己坐在桌邊。
他拿出那個裝著她名字的布袋,遞還給她。
「物歸原主。」
陳芷湘接過,卻沒有收回,而是從裡面拿出那張紅紙,撕成兩半。
一半自己留著,一半遞給許文泰。
「做什麼?」
「名字的契約解除了,但緣分還在。」陳芷湘微笑,「這半張紙,當作紀念。以後如果你需要叫我,不用叫全名,叫『芷湘』就好。」
「那妳呢?」
「我也只叫『文泰』,不叫全名。」她說,「這樣,就不會觸犯禁忌了。」
許文泰收下半張紅紙,小心折好,放進口袋。
窗外,月亮升到中天。
下林腳的夜晚依然安靜,但不再死寂。遠處傳來幾聲狗吠——不是啞巴狗,是真的狗叫聲。
「狗開始叫了。」陳芷湘說。
「好現象。」許文泰說。
「老師。」
「嗯?」
「謝謝你。」
「不客氣。」
沉默了一會兒,陳芷湘又說:「我阿母說,等她身體好一點,想請你來家裡吃飯。」
「好。」
「她廚藝很好。」
「我相信。」
又沉默。
然後陳芷湘輕聲說:「晚安,文泰。」
許文泰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叫他的名字。
第一次。
不是全名。
只是名字。
他微笑:「晚安,芷湘。」
他吹滅油燈。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畫出方形的光斑。
光斑裡,兩個人的影子輕輕交疊。
正常的那種交疊。
沒有分開,沒有獨立,沒有說話。
只是安靜地在一起。
像所有普通的影子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