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的教室,熱得像是被誰擱在灶上慢燉。
許文泰站在講台前,白襯衫的腋下已經沁出兩圈深色汗漬。他手裡的點名簿薄得怪異,紙張泛黃發脆,像是從某本老賬冊上隨手撕下來的。更怪的是上面的名字——或者說,那根本不像名字。
「甘蔗伯的孫子。」他念出第一行。
前排一個瘦黑男孩舉手,眼神躲閃。
「三七二家的女兒。」
紮麻花辮的女孩輕輕「有」了一聲。
「菸樓囝仔。」
沒人應。
許文泰抬頭,看向後排那個空座位。木課桌表面被刻得密密麻麻,全是重複的同一組數字:四七六。
「菸樓囝仔沒來?」他問。
全班沉默。窗外的蟬鳴突然拔高,尖銳得像是警告。
許文泰低頭繼續點名。越往後念,心裡那絲不安越清晰——這些根本不是名字,是代號、特徵、門牌編號。整張名單三十七個學生,沒有一個像樣的姓名。
直到最後一行。
陳芷湘。
三個工整的楷體字,突兀地躺在那些代號之間,像是誤入陌生語言的完整句子。
他念:「陳芷湘。」
「有。」
聲音很輕,從教室最靠窗的位置傳來。那女孩低著頭,長髮半掩著臉,手裡在折一張紙。她折得很慢,很仔細,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許文泰多看了一眼。不是因為她特別,恰恰相反——她是這間教室裡唯一看起來「正常」的學生。白襯衫紮在藍裙子裡,指甲剪得乾淨,桌上课本擺放整齊。和其他那些眼神飄忽、衣著過時甚至打補丁的孩子相比,她像是從台北某所明星學校誤入此地的轉學生。
就是這一眼,讓他分了神。
一隻鳳蝶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翅膀是罕見的靛藍色,邊緣鑲著一圈金粉。它在悶熱的空氣中盤旋兩圈,然後精準地落在陳芷湘的肩上。
停得那麼穩,像是早就選好了位置。
許文泰愣住。他在台北的植物園見過這種蝶,解說牌上寫「琉璃鳳蝶,喜食柑橘花蜜」。但現在是十月,柑橘花期早過了。
鬼使神差地,他又念了一次:
「陳芷湘?」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名字不能講兩次。
這行字突然跳進腦海——不是誰告訴他的,而是昨天傍晚他到村口時,那個蹲在榕樹下抽菸的老頭含糊咕噥的。當時他沒聽懂,以為是方言裡的什麼諺語。
現在他懂了。
因為整間教室的空氣凝固了。
蟬鳴戛然而止。不是漸弱,是像被人一刀切斷那樣突然死寂。三十六個學生同時定住,沒有人轉頭,沒有人眨眼,所有人都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像一屋子蠟像。
只有陳芷湘還在動。
她慢慢抬起頭。
鳳蝶還停在她肩上,但翅膀不再扇動,像是標本。
許文泰看見她的眼睛。很黑,黑得沒有反光,像是兩口深井。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要說什麼——
然後,就在她肩後,空氣開始波動。
像夏天柏油路面上升騰的暑氣,扭曲、搖晃、逐漸凝聚出一個輪廓。
一個老人的輪廓。
透明,近乎水紋,但確確實實在那裡。穿著對襟唐裝,頭髮梳得整齊,臉上帶著一種……許文泰無法形容的表情。那不是惡意,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悲傷。
老人看著他。
許文泰全身血液倒流。他認識這張臉。
在台北老家,父親書房最底層的抽屜裡,有一張用油紙包了三層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著日式學生制服,站在一棵鳳凰木下微笑。父親說:「這是你阿公,林清源。二十歲拍的,後來……後來就沒照片了。」
「後來怎麼了?」
父親總是沉默,然後轉移話題。
現在,那個二十歲的青年老了,以透明的姿態出現在一個鄉村教室的午後,出現在一個陌生女孩的身後。
老人的嘴唇在動,沒有聲音,但許文泰讀懂了唇形:
「別叫第三次。」
然後,下課鐘響了。
「噹——噹——噹——」
老舊鐵鐘被工友敲響的聲音粗礪刺耳,像一把鏽刀割破凝固的時空。
蟬鳴重新炸開。
學生們動了起來,收拾書包,推搡打鬧,彷彿剛才那十幾秒的靜止從未發生。陳芷湘肩上的鳳蝶振翅飛起,穿過窗戶消失在陽光裡。她身後的透明老人像水汽蒸發,毫無痕跡。
許文泰僵在原地,粉筆從指尖滑落,「啪」一聲在地上摔成兩截。
「老師。」
聲音很近。他猛回神,陳芷湘已經站在講台前,仰頭看他。她的眼睛現在看起來很普通,就是十七歲女孩的眼睛,甚至有點過分安靜。
「老師剛才叫我兩次。」她說。
「……對不起,我走神了。」
「在這裡,名字不能講兩次。」她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像在陳述「今天下雨」這樣的事實,「第一次是叫人,第二次……會叫到別的東西。」
「什麼東西?」
陳芷湘沒有回答。她從書包裡掏出一個鐵製飯盒,放在講台上。
「阿玉嬸讓我拿給你的。她說你是新來的老師,屋裡還沒開伙。」
飯盒還溫著。許文泰愣愣接過來。
「還有,」陳芷湘轉身要走,又停住,「放學後別往西邊的稻田去。太陽下山前要回家。」
「為什麼?」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個眼神讓許文泰想起剛才她身後的老人——同樣深沉的悲傷。
「因為稻田在移動。」她說,「今天西邊,明天可能就到你家門口了。」
然後她走了,藍裙子消失在教室門口。
許文泰站在原地,許久才低頭打開飯盒。裡面是白飯、滷蛋、一點青菜,樸素得像是祭品。飯盒蓋內側貼著一小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兩個字:
文泰
他的名字。但不是他熟悉的字跡。
下課後的校園空得很快。
許文泰收拾好公文包——其實裡面就兩本教材、一疊空白考卷,還有父親臨行前塞給他的一本舊冊子,用布包著,說「到了那邊再看」。他一直沒拆。
走出教室時,西斜的太陽把走廊拉出長長的影子。他的影子拖在身後,正常地跟著。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好幾次。
經過教師辦公室,門虛掩著。裡面傳出對話聲:
「……又來了一個,能待多久?」
「上次那個女老師,第三天就跑了,說晚上聽見有人在她窗外念數字……」
「這個看起來愣愣的,城裡來的吧?」
「城裡人最信科學,等科學解釋不了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
許文泰快步走過。他不是故意偷聽,但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耳朵。
校門口,工友老伯正在掃落葉。看見許文泰,他停下動作,咧嘴笑,露出稀疏的黃牙。
「老師,下班啦?住哪裡?」
「說是在菸樓那邊,村長安排的宿舍。」
老伯的笑容僵了一下。掃帚在地上劃拉的速度慢下來。
「菸樓啊……也好,清靜。」他頓了頓,「晚上要是聽見什麼動靜,別開窗,別應聲。就當是野貓。」
「什麼動靜?」
老伯不答了,低頭繼續掃地,嘴裡哼起荒腔走板的歌謠。許文泰聽出幾個詞:「名字……寫紙上……埋下去……莫回頭……」
他快步離開學校。
下林腳的街道——如果那能叫街道的話——是兩條交錯的泥土路,兩旁是低矮的磚瓦房。有些屋子的牆上還留著日治時期的標語,油漆剝落,字跡模糊。電線桿歪歪斜斜,電線像蜘蛛網一樣在頭頂交錯。
奇怪的是,家家戶戶的門牌。
許文泰停下腳步,仔細看最近的一戶。門邊釘著藍色鐵牌,上面不是地址,而是三個數字:二一八。底下還有一行小字:「昭和十八年置」。
他連看幾戶,全是數字門牌。三七五、四〇二、五一六……沒有路名,沒有巷弄號。
「找路啊?」
旁邊突然冒出聲音。許文泰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一個穿汗衫的中年男人蹲在屋簷下抽菸。男人大概四十多歲,皮膚黝黑,眼睛很亮,亮得有點過度。
「我找菸樓宿舍。」
「菸樓啊,」男人吐出一口煙,「直走到底,看見一棵大榕樹右轉,再走五分鐘。不過……」他瞇起眼,「你這個時候去,可能找不到。」
「為什麼?」
「菸樓會躲人。」男人說得理所當然,「那棟房子有點脾氣,不喜歡生人。你得等它願意讓你找著。」
許文泰不知道該接什麼。城裡學到的所有社交辭令,在這裡都顯得荒唐。
男人站起來,伸個懶腰。許文泰注意到他左小腿有道很長的疤,從膝蓋一直延伸到腳踝,像蜈蚣爬在皮膚上。
「你是新來的老師?」男人問,「叫啥?」
「許文泰。」
「全名啊,」男人笑了,笑容有點複雜,「城裡人就是老實。在這裡,別隨便告訴別人全名。叫我阿火就好。」他拍拍那道疤,「以前被火燒過,大家就叫我阿火。」
「那……阿火伯。」
「伯啥,我才四十五。」阿火擺擺手,「快去吧,天黑前要到。記住,路上要是有人叫你名字——」
他停住,眼神飄向許文泰身後。
許文泰下意識回頭。街尾空空蕩蕩,只有一條黃狗慢吞吞走過。狗脖子上沒有項圈,走路時也不搖尾巴,甚至不東張西望,就是直直地往前走,像在執行任務。
「那狗……」
「啞巴狗。」阿火說,「村裡的狗都是啞巴。好了,快走。」
他轉身進了屋,木門「吱呀」一聲關上,落閂的聲音很重。
許文泰一個人站在土路中間。夕陽又下沉了一些,影子拉得更長。他突然想起陳芷湘的話:「稻田在移動。」
他看向西邊。村莊邊緣是大片稻田,金黃色的稻穗在夕陽下像一片靜止的海。但仔細看,稻田的邊緣……是不是離房子近了點?
不可能。是光線錯覺。
他搖搖頭,按阿火指的方向往前走。
榕樹很大,至少百年樹齡,氣根垂下來像老人的鬍鬚。樹下有座小土地公廟,紅磚砌的,大概半人高。廟前插著幾炷香,煙筆直上升,在無風的傍晚顯得怪異。
右轉之後,路變窄了,兩旁開始出現竹籬笆。籬笆後面是菜園,種著地瓜葉、空心菜,還有幾棵木瓜樹。一切都普通得像台灣任何一個鄉下——除了安靜。
太安靜了。沒有電視聲,沒有收音機,沒有小孩玩鬧。每戶人家都門窗緊閉,有些窗戶後面晃過人影,但很快又隱去,像是刻意避開他的視線。
然後他看見了菸樓。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磚造建築,外牆漆成淺綠色,但大部分已經剝落,露出裡面的紅磚。屋頂是日式黑瓦,屋簷下還掛著當年薰煙用的鐵鉤,鏽得厲害。二樓有一排長條形的窗戶,是菸樓特有的設計,用來通風排煙。
樓前有棵老龍眼樹,樹下有口井,井口蓋著木蓋。
整棟樓看起來廢棄已久,但奇怪的是——所有的窗戶都擦得很乾淨。不是「有人住的乾淨」,是那種刻意維持的、幾乎到病態的乾淨,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許文泰走到門前。木門上貼著一張褪色的紅紙,毛筆字寫著:
三七六
又是數字。這大概是門牌。
他推門。門沒鎖,「嘎——」一聲開了,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一樓是空曠的大通間,以前應該是菸葉堆放場。現在擺著簡單的家具:一張木桌、兩把椅子、一張行軍床,角落有個小灶台。牆上貼著月曆,是1968年的,已經翻到十月。月曆旁邊掛著一面鏡子,鏡面模糊,照出的人影扭曲變形。
地上鋪著榻榻米,已經發黑,邊緣翹起。空氣裡有股霉味,混著淡淡的……香味?像是拜拜用的線香,但又不太一樣。
他放下行李,走到窗邊往外看。窗外就是那口井,井蓋不知何時被移開了一條縫,黑漆漆的井口對著他。
他趕緊關窗。
轉身時,他看見了。
在房間最暗的角落,牆壁與地面的交界處,蹲著一個孩子。
大概七八歲,男孩,穿著卡其色短褲和白色汗衫,背對著他,頭低著,肩膀一聳一聳,像是在哭。
許文泰的心跳停了一拍。
「小朋友?」
孩子沒反應。
「你怎麼在這裡?天快黑了,不回家嗎?」
孩子慢慢轉過頭。
許文泰看見了臉——或者說,看見了臉的正面。但他的大腦拒絕處理這個信息,因為那孩子的臉……是平的。沒有五官,就像一張白紙貼在臉上。
不,不是白紙。仔細看,那是一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兩個字:
囝仔
孩子站起來,朝許文泰走來。他走路沒有聲音,腳不沾地。
許文泰想跑,但腿像灌了鉛。想叫,喉嚨發不出聲音。
孩子走到他面前,仰起那張紅紙臉。紙上的「囝仔」兩字開始滲墨,黑色的墨跡像眼淚一樣往下流。
然後,紅紙後面傳出聲音。不是從嘴裡——他沒有嘴——是從紙後面,悶悶的,濕漉漉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
許文泰張了張嘴。理智告訴他不能回答,但恐懼讓他的聲帶自動振動:
「許……」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很重,很急,像有人在奔跑。
「砰!」
門被撞開。一個人衝進來,手裡舉著一把——許文泰愣住——一把掃帚?
來的是個年輕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穿著褪色的軍綠汗衫,頭髮亂糟糟,滿臉鬍渣,但眼睛瞪得老大,一副「老子跟你拼了」的表情。
他看也不看許文泰,掄起掃帚就往那孩子身上打!
「滾!滾回去!沒到時辰出來晃什麼!」
掃帚穿過孩子的身體——是真的穿過,像穿過空氣一樣。但那孩子發出尖銳的、不像人類能發出的聲音,紅紙臉扭曲起來,整個身體像煙霧一樣散開,消失在牆角陰影裡。
年輕男人喘著粗氣,掃帚還舉在空中。他回頭瞪許文泰:
「你白痴啊!跟那種東西說話!」
「那是……什麼?」
「名字還沒定的遊魂。」男人放下掃帚,用袖子擦汗,「村裡有些孩子三歲前不取名,叫『囝仔』。萬一三歲前死了,就成了沒名字的遊魂,到處問人名字,想搶一個來用。」
許文泰背脊發涼。
「你……你是誰?」
「劉建成。」男人沒好氣地說,「剛退伍,村長讓我來看著你,怕你第一天就死了。結果還真差點。」
他走到桌邊,拿起水壺灌了一大口,然後吐掉:「呸,這水有味道。」
「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劉建成轉過身,表情嚴肅得和他的邋遢外表完全不搭,「下林腳不是普通鄉下。這裡的規矩,一條都不能破。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名字不能講兩次。你剛才差點就講第二次了。」
「我差點說了我的名字……」
「那就對了。」劉建成走近,壓低聲音,「那東西問你名字,你只要說一個字,它就能補上後面的——它會模仿你的聲音,替你念完。然後,它就頂著你的名字,而你……」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窗外完全暗下來了。沒有路燈,只有月光,慘白地照進來,在地面畫出一個方形的光斑。
遠處傳來鐘聲,不是學校的鐘,是更沉悶的,像是廟裡的鐘。
「那是什麼鐘?」許文泰問。
「晚鐘。」劉建成走到窗邊,關緊窗戶,拉上窗簾,「七點了。從現在到天亮,記住幾件事:一、別開窗。二、別答應任何叫你的聲音。三、如果聽見有人念數字,捂耳朵。四、絕對、絕對不要看稻田。」
「為什麼不能看稻田?」
劉建成沒回答。他走到行軍床邊,躺下,雙手枕在腦後。
「喂,你睡這兒?」許文泰問。
「不然呢?村長說了,陪睡三天,算我打工。」他閉著眼,「快睡吧。晚上不管聽到什麼,都當沒聽到。這裡的人都這樣活了幾十年了。」
許文泰在另一張床上躺下。榻榻米很硬,霉味直衝鼻子。他睜著眼看天花板,上面有水漬的痕跡,像一張模糊的人臉。
寂靜持續了大概半小時。
然後,聲音開始了。
先是風聲——但不對,這風是從地面往天上吹的。他聽見樹葉嘩嘩響,方向是向上的。
接著是腳步聲。很多人的腳步聲,從遠到近,經過菸樓門口,又走遠。腳步整齊劃一,像軍隊列隊行進。
然後他聽見了數字。
開始很輕,像耳語,後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四七六……四七六……四七六……」
重複三次。
接著換另一個:「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也是三次。
數字不斷變換,每一個都念三遍,聲音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就在窗外,有的在很遠的地方。它們像接力一樣,一個接一個,在夜色中傳遞這些數字。
許文泰想起教室課桌上的刻字,想起門牌,想起陳芷湘的警告。這些數字是什麼?為什麼要念三遍?
他忍不住,輕輕坐起來。
窗簾沒有拉嚴,留了一條縫。月光從縫隙漏進來,在地上切出一道細長的光。
光裡有影子。
不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在床上。是另一個影子,細長的,歪歪扭扭的,從窗外投進來,落在榻榻米上。
影子在動。它緩緩抬起「手」,指著某個方向。
許文泰順著影子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房間的角落,空無一物。但影子堅持指著那裡。
然後,他聽見了。
很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從角落傳來的聲音:
「文泰……」
是他的名字。
第一次。
他屏住呼吸。
「文泰……」
第二次。
影子劇烈顫抖起來,像是在掙扎。窗外的數字念誦聲突然停止,整個世界死寂。
許文泰的手心全是汗。他想叫醒劉建成,但喉嚨發不出聲音。
然後——
「許文泰。」
第三次。完整的三字。
但不是從角落傳來的。
是從他背後。
他僵硬地,一點一點轉過頭。
行軍床上,劉建成依然躺著,閉著眼,像在熟睡。
但劉建成的影子,不知何時脫離了身體,站在床邊,正對著許文泰。
影子沒有臉,但許文泰能感覺到它在「看」著他。
影子張開嘴——雖然它沒有嘴——發出聲音,用的是劉建成的嗓音,但語調平板,沒有情緒:
「名字,被叫三次了。」
「你,該走了。」
影子朝他伸出手。
許文泰看見那隻影子的手穿過月光,觸到他的腳踝。
冰冷。不是低溫的冷,是「不存在」的冷,像把手伸進真空。
他想叫,想掙扎,但身體不聽使喚。只能眼睜睜看著影子爬上他的腿,腰部,胸口——
「砰!」
劉建成突然從床上彈起來,抄起枕頭就往自己影子砸!
「滾回去!他是我的!」
枕頭當然砸不到影子。但影子頓住了,扭頭「看」向劉建成。
真正的劉建成跳下床,擋在許文泰面前,對著自己的影子破口大罵:
「看什麼看!老子還沒死呢!輪不到你替我做主!回去!」
影子慢慢縮回地面,回到劉建成腳下,重新變回普通的、貼在腳下的影子。
劉建成喘著粗氣,回頭瞪許文泰:
「你他媽的……睡覺就睡覺,叫什麼名字!」
「我沒叫……」
「你心裡叫了!」劉建成指著他的心口,「在這裡,連心裡想名字都不行!尤其是夜裡,念頭一動,那些東西就聽見了!」
許文泰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抖。
「那是……你的影子?」
「是我的,也不是我的。」劉建成坐回床上,點了根菸,手也在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但在這裡……影子有時候會有自己的想法。特別是名字被念太多次的時候。」
「名字被念太多次會怎樣?」
劉建成深深吸了口菸,吐出濃濃的煙霧。
「你會多出一個自己。」他說,「一個和你一模一樣,但只有影子的自己。它會想取代你。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你的名字被念三次——在夜裡。」
他看向許文泰,眼神複雜:
「你今天在教室,叫了那個女生兩次名字,對吧?」
許文泰點頭。
「那第三次,被誰叫了?」
許文泰想起那張透明的臉,那個唇形說的「別叫第三次」。
「她身後……有個老人。他好像,認識我。」
劉建成沉默了很久。菸燒到指尖,他才猛地甩掉。
「睡覺。」他躺回去,背對著許文泰,「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那個人可能知道怎麼回事。」
「誰?」
「一個自稱術士的阿北。雖然半桶水,但懂得比我們多。」
「他叫什麼?」
劉建成在黑暗中笑了,笑聲乾澀:
「在這裡,最好別問別人真名。我們都叫他——林有福。但他不喜歡這個名字。他說名字太『福氣』,會招東西。」
窗外,數字的念誦聲又響起來了。
這一次更近,好像就在菸樓外面。
「四七六……四七六……四七六……」
許文泰閉上眼睛,用手摀住耳朵。
但聲音還是鑽進來。
而且他漸漸聽出來了——那些念數字的聲音裡,有一個很熟悉。
是陳芷湘的聲音。
她在念:「三七六……三七六……三七六……」
那是菸樓的門牌號。
她在念他的住處。
念三遍。
天快亮時,許文泰才迷迷糊糊睡著。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站在一片稻田中央,稻子長得比人還高,金黃色的穗子在風中搖晃。遠處是下林腳的村莊,但那些房子都在移動,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緩慢滑動。
有個人站在田埂上,背對著他,穿著對襟唐裝。
他走過去,那人回過頭——是教室出現的透明老人,他的祖父林清源。
老人手裡拿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一個名字。但墨跡未乾,名字在流淌、變形,最後變成三個字:
許文泰
老人把紅紙遞給他,然後指向稻田深處。
許文泰順著看去。稻浪分開,露出底下的東西——
不是泥土。
是一張張臉。幾百張、幾千張臉,擠在一起,眼睛都閉著,像是在沉睡。每張臉下方都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名字。
而在那些臉的最中央,有一張空白的紅紙,沒有名字。
老人指著那張空紙,又指了指他。
意思很清楚:
那張紙,在等你。
「喂!起床!」
許文泰猛地驚醒。劉建成已經穿好衣服,正在繫鞋帶。天剛濛濛亮,窗外有鳥叫聲——正常的鳥叫。
「快,趁天亮,去見林有福。他只有這個時間願意說話。」
許文泰爬起來,頭昏腦脹。他看向房間角落——什麼都沒有。地面只有灰塵。
但昨晚影子站過的地方,榻榻米的顏色似乎深了一些,像是被水浸過。
他匆匆洗漱,跟著劉建成出門。
清晨的下林腳和昨晚完全不同。有人走動,有炊煙,有雞鳴狗叫——雖然狗還是不叫。人們看見他們,點頭致意,但沒人說話,眼神依然躲閃。
他們走到村莊東邊,一間鐵皮屋頂的矮房前。門前掛著八卦鏡、符咒,還有一串風鈴,但鈴鐺是實心的,發不出聲音。
劉建成敲門。
門開了條縫,一隻眼睛從裡面往外看。
「誰?」
「我,劉建成。帶新老師來見你。」
門又關上一會兒,裡面傳來鏈條聲、門閂聲,至少三道鎖。然後門才完全打開。
開門的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穿著不合身的道袍,頭髮稀疏,眼神警惕得像隻受驚的老鼠。他先探頭看了看左右,確定沒人,才把他們拉進去,迅速關門。
屋裡堆滿雜物:符紙、羅盤、香爐、銅錢劍,還有一堆用紅布包著的不明物體。牆上貼滿手繪的符咒,有些墨跡很新,有些已經發黃。
「坐。」林有福指指兩張小板凳,「長話短說,我八點後不見客。」
許文泰坐下,還沒開口,林有福就盯著他看。
看了足足一分鐘。
「你,」林有福說,「身上有名字的味道。不是你的名字。」
「什麼意思?」
「你被別的名字標記了。最近是不是有人叫你兩次?」
許文泰點頭。
「然後第三次被別的『東西』叫了?」
「……算是。」
林有福從桌上拿起一個羅盤,放在許文泰面前。羅盤的指針瘋狂轉動,最後指向許文泰,不動了。
「看,你身上有『名痕』。名字被重複呼喚後留下的痕跡。」林有福湊近,鼻子抽動,「還是老名字……起碼五十年以上的味道。」
「我昨天……好像看見我阿公。」
林有福猛地後退,像是被燙到。
「你阿公叫什麼?」
「林清源。」
林有福的臉色瞬間慘白。他站起來,在狹小的屋裡轉圈,嘴裡念念有詞:「完了完了……怎麼會是他……怎麼會現在……」
「你認識我阿公?」
「我不認識!」林有福幾乎是吼出來的,但馬上壓低聲音,「我不認識……但我知道這個名字。下林腳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字——在『不能知道的名字』名單上。」
他從一個上鎖的木箱裡翻出一本冊子,油紙封面,邊緣磨損。快速翻到某一頁,攤開。
那是一頁名單。密密麻麻的名字,每個都用毛筆寫就,很多已經褪色。但在中間位置,有一個名字用紅圈圈了起來:
林清源
底下還有小字備註:
昭和十八年重複。已入坑。鎮名三次,未歸。
許文泰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林有福的聲音在抖,「你阿公是『重複者』。名字被叫了兩次,出現了兩個他。後來兩個都被埋進後山的『無影坑』。但是——」
他指著「鎮名三次,未歸」:
「一般被埋進去的,名字會被念三次,然後徹底消散。但他……他被鎮了三次名,卻沒有歸去。他的『名字』還在活動,還在……尋找。」
「尋找什麼?」
林有福看著許文泰,眼神裡有恐懼,也有憐憫。
「尋找一個可以再次被呼喚的機會。」他說,「而你,可能是現在唯一還能呼喚他的人。」
窗外傳來鐘聲。八點了。
林有福像被電到,跳起來就開始收拾東西:「你們快走!我不能再說了!記住,別讓他叫你的名字三次!一次都別讓他叫!」
「可是——」
「走!」
林有福把他們推出門,「砰」地關上,落鎖聲急促響起。
門外,清晨的陽光已經灑滿土路。幾個村民走過,看見許文泰,都加快了腳步。
劉建成拍拍他的肩:「先回菸樓。至少現在知道怎麼回事了。」
回程路上,經過國民小學。已經上課了,教室裡傳出讀書聲。
許文泰下意識看向陳芷湘的教室窗口。
她坐在靠窗位置,正在寫字。似有所感,她抬起頭,看向窗外的許文泰。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對視。
然後,陳芷湘緩緩抬起手,指了指許文泰,又指了指自己腳下。
許文泰低頭看她的影子。
正常的影子,落在教室地面上。
但下一秒,她的影子——單獨地,脫離了光線的控制——抬起手,對他揮了揮。
像是打招呼。
又像是,在說:
「我認得你。」
陳芷湘本人依然低著頭寫字,彷彿什麼都沒做。
許文泰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劉建成拉他:「快走。」
他們離開學校。身後,讀書聲還在繼續,孩子們齊聲念著課文:
「我的家鄉,有青山綠水,有肥沃的田地……」
聲音整齊,響亮,充滿朝氣。
但許文泰聽出了別的東西。
在那片童聲之下,有另一個聲音,低沉的,模糊的,在重複念著數字:
「三七六……三七六……三七六……」
三次。
剛好三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