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有福那裡回來後,菸樓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
不是說多了什麼東西,而是少了什麼——少了那種勉強維持的日常感。陽光依然透過窗格灑進來,榻榻米上的灰塵依然在光柱中飛舞,但許文泰總覺得有人在看著他。
不是從窗外,是從屋子的內部。
從牆壁裡,從地板下,從那個被木蓋半掩的井口。
「今天別出門。」劉建成坐在門檻上磨一把柴刀,磨石發出規律的沙沙聲,「村長派人來過了,說你『需要休息』。」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被軟禁了。」劉建成頭也不抬,「昨晚影子那事,大概傳出去了。村裡人最怕兩種人:一種是完全不懂規矩的,一種是懂太多規矩的。你現在算第一種,但他們怕你變成第二種。」
許文泰走到窗邊,輕輕掀開窗簾一角。
土路對面,三十公尺外,一棵芭樂樹下蹲著兩個男人。一個抽菸,一個在玩石子,但兩人的眼睛每隔幾秒就會瞟向菸樓。
「他們在看什麼?」
「看你什麼時候會犯忌。」劉建成磨好了刀,舉起來對著光檢查刃口,「等你再叫錯一次名字,或者夜裡答應了不該答應的聲音,他們就有理由了。」
「什麼理由?」
劉建成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送你去該去的地方。」
許文泰想起林有福說的「無影坑」。
「我阿公的事……村裡老人應該都知道吧?昭和十八年,那是1943年,離現在才二十五年。應該還有當事人活著——」
「就是因為還有當事人活著,你才危險。」劉建成打斷他,聲音壓得很低,「那些親手埋了自己鄰居、朋友,甚至家人的人,現在都還住在這村子裡。你覺得他們想讓你想起來嗎?」
他站起來,把柴刀插在腰後:
「我去弄點吃的。記住,別開門,別應聲,尤其是——」
「別叫名字,我知道。」
劉建成走後,菸樓安靜得可怕。
許文泰在屋裡踱步,最後停在那面模糊的鏡子前。鏡中的人影扭曲,臉被拉長,眼睛變成了兩個黑窟窿。他想起昨晚那個只有影子的劉建成,想起它說「名字,被叫三次了」。
三次。
陳芷湘在教室被他叫了兩次,第三次被祖父的靈體叫了——或者說,阻止了。
但那真的算「三次」嗎?如果算,為什麼他沒有像劉建成說的那樣「被取代」?
還是說……有什麼東西在保護他?
他走近鏡子,用手擦了擦鏡面。灰塵被抹開,鏡中的自己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扭曲。然後他看見了——
鏡中他的肩膀後方,多了一隻手。
蒼老的,佈滿皺紋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許文泰猛地轉身。
身後空無一物。
但當他再轉回鏡前,那隻手還在,而且更清晰了。手指微微收緊,像是要抓住什麼,又像只是輕輕扶著。
他沒有感到重量,沒有溫度,什麼都沒有。
只有鏡中的影像。
「阿公……」他輕聲說。
鏡中,那隻手抬起來,搖了搖——不是左右搖,是前後搖,像在說「不」。
然後手指指向地面。
許文泰低頭。
他腳下的影子……在動。
不是因為光線變化那種動,是像水波一樣的漣漪,從中心一圈圈擴散開。漣漪中浮現出字跡,很淡,但勉強能辨認:
勿問
勿尋
勿喚
六個字,浮現三秒後消散。影子恢復正常。
許文泰蹲下來,用手觸摸地面。榻榻米粗糙的質感是真實的,剛才的影子漣漪卻像幻覺。
但那些字的意思很清楚:祖父在警告他不要繼續追查。
為什麼?
是怕他遇到危險?還是怕……真相被揭開?
他想起父親藏在書房最深處的那張照片,想起父親每次被問起祖父就沉默的表情。父親知道什麼?為什麼要送他來這裡?
不,不是送他來——是他自己申請的調職。但父親沒有反對,反而在他出發前夜,把那本用布包著的舊冊子塞進他行李。
「到了那邊再看。」
許文泰走到行李旁,翻出那本冊子。布包得很緊,打了個死結。他費了些力氣解開,露出裡面的東西——
不是書,是一本日記。
牛皮封面,邊角磨損,內頁是泛黃的和紙。第一頁用毛筆寫著:
林清源
昭和十五年三月始
是祖父的日記。
許文泰的手開始發抖。他快速翻閱,日記從1940年寫到1942年底,記錄的多是日常:農事、天氣、讀書心得。祖父當時在台北讀師範學校,寒暑假才回下林腳。
然後是1943年的部分。
日記在這裡中斷了三個月。再出現時,筆跡完全變了——變得潦草、顫抖,有些頁面還有水漬乾涸的痕跡,像是眼淚。
昭和十八年六月七日
他們說我是第二個。
但我知道我是第一個。
那晚在廟埕點名,第一次喊「林清源」時,我在甘蔗田裡偷抽菸。我沒應。
第二次喊,我跑回去應了。
但已經有一個「我」站在隊伍裡。
他回頭看我,我也看他。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穿一樣的衣服,左耳後都有那顆痣。
然後他們說,要「處理」。
什麼是處理?
他們把我們帶到後山。兩個林清源。他們說只能留一個,要我們自己決定誰是真的。
我說我是。他也說他是。
我們說的童年記憶都一樣,連五歲時摔破碗被阿母打的事都一樣。
最後他們說,兩個都處理。
因為分不出來。
坑已經挖好了。他們要我們跳下去。我不跳,他就推我。我拉他,我們一起跌進去。
泥土落下來時,我聽見他在笑。
他說:「現在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然後是黑暗。
日記到這裡中斷。後面幾頁被撕掉了,從殘留的紙邊看,是被粗暴扯去的。
再往後翻,最後一頁寫著幾行字,墨跡很新——不,不是新,是另一種墨,另一種筆跡:
文泰吾孫:
若你讀到此,我已不在。
勿信村人所言。
勿近後山之坑。
尤其,勿讓任何人將你的名字寫在紅紙上。
記住——
名字是債。被叫一次,是緣;被叫兩次,是孽;被叫三次,是契。
你已欠了一次。
勿欠第二次。
字跡到這裡結束。許文泰認出這是父親的字。
父親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把日記緊緊抱在胸前,感覺心臟在肋骨後面狂跳。所以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父親送他來——或者說,放任他來——是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
還債?贖罪?還是……代替?
窗外傳來腳步聲。許文泰趕緊把日記重新包好,塞進行李最深處。
門開了,劉建成回來,手裡拎著一個竹籃。
「便當。阿玉嬸給的。」他把籃子放在桌上,看了眼許文泰,「你臉色很難看。」
「沒事……只是沒睡好。」
劉建成沒追問,從籃子裡拿出兩個鐵飯盒,還有兩個用芭蕉葉包著的東西。打開,是菜包。
「吃吧。下午我得出門一趟,村長叫我去幫忙修廟埕。」
「修廟埕?」
「嗯,土地公廟的埕子裂了。」劉建成咬了口菜包,含糊地說,「聽說裂縫形狀很奇怪,像……算了,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但許文泰已經站起來:「我跟你去。」
「不行。村長說——」
「村長說我需要休息,沒說我不能出門走走。」許文泰拿起另一個菜包,「而且,我想看看那個裂縫。」
劉建成盯著他看了幾秒,嘆口氣:「你真是不要命。」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在這裡,真相會要人命。」劉建成把最後一口菜包塞進嘴裡,拍拍手,「算了,你要來就來。但記住三件事:一、別跟人說話。二、別看別人的影子太久。三、絕對、絕對不要靠近廟後面的那口井。」
「廟後面有井?」
「以前有,後來填了。」劉建成站起來,「但填得不夠深。每到下雨天,井口的位置就會滲水出來,水是黑色的,像墨。」
土地公廟在村子中央,廟埕是用紅磚鋪的,年代久遠,磚縫裡長出細細的雜草。
現在,廟埕正中央裂開了一道縫。
不是普通裂縫。
許文泰第一眼看見時,以為是錯覺。但走近後,他確定自己沒看錯——那道裂縫,從土地公廟的香爐正下方開始,筆直地延伸出去,穿過整個廟埕,最後停在邊緣的一棵老榕樹下。
裂縫的形狀,是一個字。
一個用扭曲的裂痕拼成的字:
名
而且不是完整的字。裂痕在「名」字的最後一劃——那個「口」字的右下角——突然轉彎,指向榕樹的根部,像是字沒寫完,被強行中斷。
五六個村民正在修補,用水泥糊抹裂縫。但水泥一倒進去,就迅速被吸乾,像裂縫底下有個無底洞。
「見鬼了,」一個老村民擦著汗,「這已經是第三桶了,一點用都沒有。」
「要不要請廟公來看看?」
「廟公說他今天不能來,要『守名』。」
「守什麼名?」
「我哪知道……」
許文泰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那個裂開的「名」字。陽光從榕樹葉縫隙灑下來,落在裂縫上,那些陰影的邊緣……在動。
不是光影變化的動,是裂縫本身在微微擴張、收縮,像呼吸。
「看到了吧?」劉建成低聲說,「這裂縫是三天前出現的。第一天只有一點點,第二天變成這樣,今天……你看那邊。」
他指向榕樹根部。
樹根處的泥土微微隆起,像是下面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隆起的形狀,隱約像一隻手。
「他們說,這表示『名字要爬出來了』。」劉建成聲音壓得更低,「村裡有些名字被埋得太久,開始想回家。」
「回家?」
「回到被叫的人身上。」劉建成拉他後退幾步,「快走,廟公來了。」
許文泰抬頭,看見一個穿著深藍色唐裝的老人從廟裡走出來。年紀很大了,背有點駝,但眼睛很亮,亮得不正常。他手裡拿著一疊紅紙,每張紙上都寫著字。
老人走到裂縫前,蹲下來,把紅紙一張張貼在裂縫邊緣。
說也奇怪,紅紙一貼上去,裂縫的擴張就停止了。甚至開始慢慢合攏,雖然很慢,但確實在合攏。
「那是什麼紙?」許文泰問。
「名紙。」回答他的不是劉建成,是另一個聲音。
許文泰回頭,看見陳芷湘站在他身後。她今天沒穿制服,穿著素色的碎花洋裝,手裡提著一個竹籃,籃子裡裝著香和紙錢。
「你怎麼在這裡?」
「阿玉嬸讓我來拜拜。」陳芷湘看著廟公貼紅紙的動作,眼神平靜,「那些紅紙上寫的是村裡人的名字。貼在裂縫上,等於用名字的重量壓住它。」
「為什麼名字有重量?」
「因為名字代表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明。」陳芷湘轉向他,「一個名字被記得、被呼喚的次數越多,它的重量就越大。相反,如果名字被遺忘,它就變輕,會飄起來,最後……」
她沒說完,但許文泰懂了。
最後會飄到哪裡?飄進那個坑裡?
廟公貼完了紅紙,站起來。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在許文泰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不是敵意,也不是友善,而是一種……評估。像在秤量什麼。
然後廟公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
「今日『名裂』,主凶。酉時後,各家閉戶,勿喚人名,勿應人聲。違者——」
他停頓,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空白紅紙。
「名入紙,紙入坑。」
村民們竊竊私語,但沒人敢大聲說話。很快,人群散去,只剩下許文泰、劉建成和陳芷湘。
廟公走過來,停在許文泰面前。
「你,新來的老師。」
「是。」
「姓許?」
「……是。」
廟公從懷裡掏出一支毛筆,沒有蘸墨,就用筆尖在空氣中虛畫了幾下。然後他把筆尖轉向許文泰的胸口——
筆尖離衣服還有三公分時,突然停住。
像是撞到了無形的牆。
廟公皺眉,收回筆,仔細打量許文泰:「你身上有名護。」
「名護?」
「有人把名字借給你當護身符。」廟公瞇起眼,「很老的名字……力量快散了,但還在堅持。」
許文泰想起鏡中那隻手。
「是我阿公嗎?」
廟公不答,反而問:「你昨天,是不是差點被『影替』?」
許文泰點頭。
「那就對了。名護替你擋了一次。但記住——」廟公靠近,壓低聲音,「借來的力量,是要還的。你欠那個名字一次呼喚。欠得越久,利息越重。」
「利息是什麼?」
「等你該還的時候,自然知道。」
廟公轉身要走,又停住,回頭看著陳芷湘:
「芷湘,妳阿母今天如何?」
「還在睡。」陳芷湘低聲說,「從昨晚睡到現在,叫不醒。」
「幾次了?」
「三次。」
廟公的臉色沉下來:「三次……快了。妳準備好了嗎?」
陳芷湘沒回答,只是緊緊抓著竹籃的提把,指節發白。
廟公嘆口氣,搖搖頭,走回廟裡。
等廟公離開,許文泰問:「妳阿母怎麼了?」
陳芷湘看著土地公廟的屋頂,很久才說:「她的名字被叫太多次了。」
「什麼意思?」
「我阿母……以前很美,很多人喜歡她。那些人在夜裡偷偷叫她的名字,一次,兩次,三次。」陳芷湘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每次被叫,她的影子就會淡一點。現在,她已經幾乎沒有影子了。沒有影子的人,會一直睡,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有人把她的名字從紅紙上撕下來,燒掉。」陳芷湘轉向他,「但那個人也會一起被燒掉。因為名字和人是連在一起的。」
許文泰想起祖父日記裡的話:名字是債。
「所以妳阿母的名字,現在寫在紅紙上?」
陳芷湘點頭:「在廟公那裡。他說要等時機成熟,才能處理。」
「什麼時機?」
陳芷湘沒有回答。她從竹籃裡拿出三炷香,點燃,插在廟前的香爐裡。香煙筆直上升,在無風的午後顯得怪異。
許文泰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昨晚……是妳在念數字嗎?『三七六』,念三次。」
陳芷湘插香的動作停了一秒。
「那是菸樓的門牌號。」她說,「我在幫你標記。」
「標記什麼?」
「標記你住的地方,讓那些想找你名字的東西知道——這裡有主了。」她回頭,第一次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雖然主人自己還不知道怎麼當主人。」
許文泰聽不懂,但劉建成突然拉他:「走了,村長來了。」
遠處,一個穿著白色汗衫、戴斗笠的中年男人朝這邊走來。男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穩,但不知道為什麼,許文泰覺得那個步伐……太整齊了,像用尺量過。
「那就是村長沈萬來。」劉建成低聲說,「記住,別看他的影子。」
但已經來不及了。
沈萬來走到他們面前,摘下斗笠。他大概五十多歲,臉很瘦,顴骨突出,眼睛深陷,但眼神銳利得像刀。
「許老師。」他開口,聲音溫和,但溫和得有點假,「住得還習慣嗎?」
「還好,謝謝村長關心。」
「菸樓那邊比較偏僻,晚上如果有什麼聲音,別在意。」沈萬來微笑,「可能是風,也可能是……以前的住客回來看看。」
「以前的住客?」
「菸樓以前是製菸的工寮,住過很多工人。」沈萬來漫不經心地說,「後來有些人離開了,有些人……留下了。」
他特別強調「留下」兩個字。
「對了,」沈萬來像是突然想起,「許老師是台北人吧?家裡還有哪些人?」
「父母,還有一個妹妹。」
「父親貴姓?」
「……許。」
「全名呢?」
空氣突然安靜。
許文泰意識到這是陷阱。在這裡,問人全名是大忌。但村長問了,他不能不答,也不能答。
就在他猶豫時,陳芷湘開口:
「村長,阿玉嬸找你。說菸樓的井蓋又開了。」
沈萬來轉向她,眼神冷了一瞬,但馬上恢復溫和:「是嗎?那我得去看看。那口井……總是關不好。」
他戴上斗笠,對許文泰點點頭,轉身離開。
等村長走遠,許文泰才鬆了口氣:「謝謝。」
「不用。」陳芷湘看著村長的背影,「他只是想確認你有沒有被『標記』。」
「標記?」
「用全名標記。一旦他知道你父親的全名,就能順著血緣找到你名字的『根』,然後……」她做了個拉扯的動作,「把你整個人都拉進名字的網裡。」
劉建成突然說:「我們該走了。酉時快到了。」
許文泰抬頭看天,太陽已經偏西。
陳芷湘從竹籃裡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許文泰:「這個,掛在門口。」
「裡面是什麼?」
「米、鹽、鐵釘,還有一張……」她猶豫了一下,「我的名字。」
許文泰愣住。
「妳的名字?」
「只寫了『芷湘』,沒寫姓。」她說,「掛在門口,晚上如果有東西想進來,會先看到我的名字。它們會以為這裡是我住的地方,可能……會猶豫。」
「為什麼要幫我?」
陳芷湘看著他,眼神又出現那種深沉的悲傷。
「因為你阿公在保護我。」她說,「他保護我十七年了。現在他需要幫助,而我……想還這個情。」
「我阿公為什麼保護妳?」
「因為我的名字,是他取的。」陳芷湘轉身離開,留下最後一句話,「我本來,應該叫另一個名字的。」
她走遠了,碎花洋裝在午後的陽光裡像一朵飄走的花。
劉建成拉拉許文泰:「走吧,真的該走了。」
回菸樓的路上,許文泰一直握著那個小布袋。布袋很輕,但他覺得重得幾乎拿不住。
裡面有一個女孩的名字。
而她願意借給他當護身符。
酉時(下午五點)一到,下林腳就像被按了靜音鍵。
所有聲音消失:人聲、狗聲、甚至蟲鳴。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有些門縫底下透出燭光,但很快連燭光都熄滅了。
整個村莊陷入一種偽裝的沉睡。
許文泰和劉建成回到菸樓,把陳芷湘給的布袋掛在門楣上。布袋一掛上去,許文泰就感覺空氣變了——不是變好或變壞,是變「厚」了。像多了一層無形的膜,把屋內和屋外隔開。
「這女孩不簡單。」劉建成看著布袋,「敢把自己的名字借人,等於把命借人。」
「會有什麼後果?」
「如果今晚有東西硬闖,第一個毀掉的是她的名字。名字毀了,她會開始忘記自己是誰,最後變成……遊魂。」
許文泰立刻伸手要取下布袋,劉建成攔住他。
「現在不能取了。名字一掛上去,就認了這個位置。你現在取下,等於把她的名字丟出去,更危險。」
「那怎麼辦?」
「祈禱今晚平安無事。」
夜幕完全降臨。
今晚沒有月亮,星星也被雲層遮住,整個世界黑得像浸在墨裡。許文泰點起油燈——林有福給的,說油裡加了硃砂,能照出「不乾淨的東西」。
燈焰是詭異的暗紅色。
時間過得很慢。許文泰坐在桌邊,翻看祖父的日記,但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劉建成在擦他的柴刀,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後,聲音來了。
不是昨晚的數字念誦,是另一種聲音——
腳步聲。
很多人的腳步聲,從遠方走來,經過菸樓門口,停下。
許文泰屏住呼吸。
門外傳來敲門聲。
很輕,很有禮貌,三下。
「許老師在嗎?」
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甚至有點甜。
劉建成搖頭,用口型說:「別應。」
敲門聲又響,這次是五下。
「許老師,開開門,我送東西來了。」
「我是陳芷湘啊,你開門。」
許文泰全身一震。那聲音……確實像陳芷湘。但他知道不是,因為陳芷湘不會在夜裡出門,更不會這樣敲門。
「許文泰。」
聲音變了,變成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
「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
「你父親託我帶話給你。」
許文泰的手握緊。父親?怎麼可能?
「你父親說,你祖父的日記缺了幾頁,在我這裡。」門外的聲音說,「你想知道1943年6月7日之後發生了什麼嗎?想知道你祖父怎麼從坑裡爬出來的嗎?」
許文泰站起來。
劉建成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搖頭。
但門外的聲音繼續:
「你祖父不是自己爬出來的。」
「是有人把他叫出來的。」
「那個人叫了他的名字三次。在坑邊,對著坑底,一遍又一遍地叫:林清源、林清源、林清源。」
「然後,坑裡伸出了一隻手。」
「但出來的,不是完整的你祖父。」
「只有一半。」
「你想知道另一半去哪裡了嗎?」
許文泰掙脫劉建成,走到門邊。他的手放在門閂上,微微顫抖。
「開門,我告訴你。」門外的聲音誘惑著,「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陳芷湘的秘密。你知道她為什麼沒有父親嗎?你知道她母親的名字為什麼會被叫那麼多次嗎?」
油燈的火焰突然猛烈搖晃,暗紅色的光在牆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那些影子……在移動。
不是許文泰和劉建成的影子,是其他的影子,從牆角、從地板縫隙、從天花板滲出來,像黑色的水,慢慢匯聚到門邊。
它們在門內側組成了一個字:
勿
然後又變成:
信
勿信。
「它在騙你。」劉建成低聲說,「門外的東西最擅長說真話混假話。它說的可能是事實,但肯定漏了最重要的部分。」
許文泰的手離開門閂。
門外的聲音變了,變得尖銳、憤怒:
「你不開門?好,那我讓她開!」
外面傳來掙扎聲,另一個聲音響起——這次真的是陳芷湘:
「不要!許老師不要開門!它是——」
聲音中斷,像是被摀住嘴。
然後是拉扯聲、腳步遠離聲。
許文泰再也忍不住,拉開門閂——
「等等!」劉建成撲過來,但已經晚了。
門開了。
門外空無一人。
只有地上,躺著一隻鞋。
女生的黑色學生鞋,鞋帶鬆開,像是匆忙中掉落的。
鞋旁邊,有一張紅紙。
許文泰撿起來。紙上寫著:
芷湘
三次已滿
名債當償
紅紙背面還有小字:
明日酉時,廟後井邊。
帶林清源之名來換。
一人換一人。
勿告他人,否則名滅。
許文泰捏緊紅紙,紙張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遠處傳來鐘聲,晚鐘,表示現在是真正的深夜。
劉建成把他拉回屋內,關上門,落閂。
「它抓走了陳芷湘。」許文泰的聲音在抖。
「不一定。可能是陷阱,想引你出去。」
「但她的鞋——」
「可能是早就準備好的。」劉建成點燃菸,手在抖,「聽我說,在這裡,眼見不一定為實。尤其是夜裡。」
「那我們怎麼辦?等到明天?」
劉建成沉默了很久,才說:
「你祖父的日記……真的缺頁嗎?」
許文泰點頭。
「1943年6月7日之後,寫了什麼?」
「我不知道,被撕掉了。」
劉建成深吸一口煙,吐出濃濃的煙霧。煙霧在油燈的紅光中像血。
「我可能知道誰撕的。」他說。
「誰?」
「林有福。」劉建成看著他,「你注意到沒有?今天在林有福那裡,他翻出名單時,動作很熟練,像是早就知道要翻到哪一頁。而且那本冊子……太乾淨了。其他頁面都泛黃發脆,只有你祖父那頁,邊緣很平整,像是被小心保存的。」
許文泰想起林有福當時的慌張。
「你覺得他知道真相?」
「他一定知道一部分。」劉建成掐滅菸,「明天天亮,我們去找他。但今晚……」
他看向門口掛著的布袋。
布袋在無風的室內,輕輕晃動了一下。
像是裡面的名字,在顫抖。
後半夜,許文泰做了一個夢。
不是昨晚那個稻田的夢,是另一個。
他站在一口井邊。井是舊式的石砌井,井口長滿青苔。井水很黑,黑得像墨,但水面平靜如鏡。
鏡中映出他的臉。
然後,另一張臉從他臉後浮現。
是陳芷湘。
她在水底,睜著眼,看著他。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什麼。
許文泰低頭,把耳朵貼近水面。
他聽見了:
「不要來……」
「名字是陷阱……」
「你阿公的另一半……」
「在井裡……」
然後,陳芷湘的臉開始融化,像墨滴入水中,散開,最後變成三個字,浮在水面:
林清源
字跡維持了三秒,然後井水突然沸騰,一隻手從水中伸出——
許文泰驚醒。
天還沒亮,油燈已經熄滅。屋內一片漆黑。
但他聽見聲音。
從二樓傳來的聲音。
像是……很多人在低語。
數字的低語。
「四七六……四七六……四七六……」
「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
聲音重疊在一起,像合唱,又像爭吵。
許文泰坐起來,看向劉建成。劉建成也醒了,對他做了個「別動」的手勢。
二樓的聲音越來越大,還夾雜著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腳步,是很多人的,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
然後,有東西從樓梯下來了。
不是人。
是一張紅紙。
飄浮在空中,慢慢下降,停在許文泰面前。
紙上沒有字。
但當許文泰看著它時,字跡慢慢浮現,像隱形墨水遇熱顯形:
名字的債務必須償還
你欠一次呼喚
她欠三次呼喚
明日酉時
井邊
帶完整的名字來
否則
紙張突然燃燒,綠色火焰,沒有溫度。燒盡後,灰燼落在地上,組成兩個字:
都死
然後灰燼散開,消失。
二樓的聲音停止了。
整個菸樓恢復死寂。
劉建成點亮新油燈,光線照亮他蒼白的臉。
「它下戰書了。」他說。
「什麼東西?」
「名字的債主。」劉建成看著樓梯方向,「有些名字被埋太久,產生了自我意識。它們想要自由,想要……身體。」
「所以它要陳芷湘?還是要我?」
「都要。」劉建成苦笑,「它要你用你祖父的名字,去換陳芷湘。但問題是——」
他頓住。
「問題是什麼?」
「問題是,你祖父的名字,可能早就不是完整的了。」劉建成說,「林有福說『鎮名三次,未歸』。如果名字被鎮了三次還沒消散,那它可能……裂開了。」
「裂開?」
「一分為二。一半還在坑裡,一半……」劉建成看向許文泰,「在你身上。」
許文泰想起鏡中那隻手,想起夢中井水浮現的名字。
「所以我阿公保護我,是因為我就是他的一半?」
「可能。」劉建成站起來,「天快亮了。我們得在林有福出門前找到他。他一定知道怎麼把名字拼回去。」
「拼回去之後呢?」
「拼回去之後,你才有談判的籌碼。」劉建成看著他,「但你要想清楚——如果名字拼回去,你阿公可能就會完全消失。因為他的名字完整了,就能被徹底送走。」
許文泰沉默。
用祖父的徹底消失,換陳芷湘的安全。
這是選擇題嗎?
還是這根本就是陷阱,無論選哪邊,都會失去什麼?
窗外,天空開始泛白。
第一道晨光刺破黑暗,照在菸樓的窗戶上。
掛在門楣的布袋,在晨光中輕輕晃動。
許文泰走過去,解下布袋,打開。
裡面除了米、鹽、鐵釘,果然有一張折得很小的紅紙。
他小心展開。
紙上寫著兩個秀麗的字:
芷湘
名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像是後來加上去的:
若我不歸
此名贈君
勿忘有我
墨跡很新,可能昨天才寫的。
許文泰把紙折好,放回布袋,貼身收好。
他看著窗外逐漸亮起的天空,做出決定。
「我們去找林有福。」
「然後去井邊。」
「我要把兩個人都帶回來。」
劉建成看著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嗎?你現在看起來,終於有點像這裡的人了。」
「像什麼?」
「像明知道會死,還是要往坑裡跳的人。」
許文泰也笑了,笑得很苦:「那不就是笨蛋嗎?」
「在這裡,笨蛋活得比較久。」劉建成拍拍他的肩,「因為他們夠單純,不會被名字的網纏住。」
他們走出菸樓。
清晨的下林腳,霧很濃。霧中,那些數字門牌若隱若現,像一隻隻眼睛,看著他們走向村莊東邊,走向林有福那間貼滿符咒的鐵皮屋。
而在他們身後,菸樓二樓的窗戶後,一個透明的老人身影靜靜站立,看著許文泰走遠。
老人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
「對不起,文泰。」
「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然後他轉身,消失在菸樓深處的黑暗裡。
霧更濃了。
濃到幾乎看不見路。
但許文泰一直往前走,手緊緊握著胸前的布袋。
布袋裡,一個女孩的名字,微微發燙。
像是她的心跳。
也像是倒數計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