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_(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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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了一整個上午的高分貝喧鬧,星象廳終於像退潮後的沙灘,緩緩沉澱回原本那種屬於深空的孤寂與寧靜。

原本席地而坐、興奮不已的孩子們早已如潮水般離去,空氣中卻似乎還殘留著孩童特有的熱度與奶香味。只剩下一些被遺忘的、用紙板剪貼而成的星座手板、一個被玩得有些鬆脫的太陽系比例模型,和幾張寫著歪歪扭扭筆記的學習單,散落在椅背與講台邊緣。

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像是昨日星辰爆發後留下的殘骸。

炭治郎正彎著腰,一樣樣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道具收回箱中。他的動作很輕,彷彿是在拾起一片片掉落的星塵,深怕驚動了這份好不容易才回歸的靜謐。

穹頂上模擬星光的柔和燈源尚未完全關閉,微弱的光線溫柔地落在他的髮梢與肩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還沒從那片深邃的模擬星海裡完全走出來,周身帶著一層夢幻的暈影。

正當他將最後一張用在投影機前的透明星圖,仔細地用絨布擦拭乾淨、放進資料夾時。

「嗒、嗒、嗒。」

一道熟悉、穩定,且富含節奏感的皮鞋腳步聲,在廳外空曠的走廊上響起,由遠及近。

炭治郎手上的動作一頓。他甚至沒有回頭,嘴角就已經先一步揚起了弧度。

緊接著,富岡義勇那平淡無波的聲音傳了進來:

「我來確認一下光學投影球的精密組件。」

話音未落,義勇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星象廳的入口。他單手插在口袋裡,另一手拿著檢測儀表,語氣嚴謹得像是在宣讀操作手冊:

「上午的瞬間斷電可能會導致電壓波動,我需要檢查這是否對鏡頭模組造成了潛在的位移或損耗。」

他沒有看炭治郎,而是像在執行一項被寫入核心程式的最高優先級任務那樣,徑直走向了控制台。

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撥動開關、檢查接線、確認備用燈源的迴路電阻。他逐一檢查,動作流暢而專注,神情沉靜如水。

在那一刻,他就像一顆嚴格依循著亙古不變規律運行的行星,不急不躁,精準得令人感到無比安心。

炭治郎抱著資料夾,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像是在觀看一場沉默而莊重的儀式。

他心裡比誰都清楚,義勇絕不會承認是為了「看看他累不累」或「陪他收尾」才特意走這一趟。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覺得珍貴。

這個人那深藏不露的關心,從來不會張揚地宣之於口,也學不會那些華麗的社交辭令。它只會以這種看似冰冷、充滿硬核邏輯,實則無比笨拙且貼心的方式,悄然存在於每一個他需要的角落。


就在義勇確認完畢,轉身準備踏出星象廳的那一刻。

他的腳步在門口光與影的交界處,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下。背對著炭治郎,他的手還搭在門把上,像是不經意地想起了什麼瑣事,又像是在腦海中反覆斟酌著最恰當、最不顯突兀的語氣。

「晚一點……氣象衛星雲圖顯示,鋒面尚未完全通過,降雨機率依然超過 80%。」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廳外那扇漆黑的窗戶,語氣是一貫的、聽不出情緒起伏的平實與客觀:

「騎腳踏車風險太高。……我載你一程吧。」

那句話說得不疾不徐,輕描淡寫。彷彿這只是一個基於安全考量、順理成章的附帶安排,就像他順手關上一盞燈那樣自然。

但炭治郎聽得出來。 那絕不是臨時起意。

透過那個挺拔卻略顯僵硬的背影,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在腦海中還原出那個「蓄謀已久」的過程:

這個人,肯定是在忙完手上的研究資料後,一絲不苟地盯著電腦螢幕查閱了最新的氣象雷達迴波圖;然後依照自己日常巡視設備的工作節奏,分毫不差地計算好從辦公室走到星象廳所需的步數與時間;最後,準確地在這個炭治郎剛好收完東西的時機點,出現在他面前。

連那句看似隨意的問話,恐怕都在心裡默唸過好幾次,特地抹去了所有多餘的、可能造成壓力的情感詞彙,只留下最純粹的「功能性」。

炭治郎微微一笑。

那是種被一份笨拙、迂迴,卻又真誠得令人心顫的體貼,真實觸動了內心最柔軟處的笑。

「謝謝教授。」

他輕輕地說,聲音柔和又明亮,像是午後即將落入地平線前、那一縷最溫暖而不刺眼的光。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他提起手邊整理好的收納箱,邁開腳步。

他不緊不慢地穿過星象廳那片早已熄滅、卻彷彿仍有餘光的虛擬星空,朝著那個還站在門口陰影裡、安靜等待著他的身影走去。

這只是平凡無奇的一幕,像極了這座天文館裡無數個日常風景的微小一瞬。

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沉默、數據與藉口之下,藏著多少無言卻又堅定溫柔的靠近。

在這個浩瀚而孤寂的宇宙裡,兩顆原本依循不同軌道運行的星體,終於在這一刻,並肩同行。


車窗外,堆疊的烏雲尚未完全散去,天色依舊陰沉,但雨已經停了。

路旁的積水像一面面破碎的鏡子,斷續地反映著低沉天空的微光。輪胎輾過柏油路面時,濺起細碎的水花,發出規律而輕微的「沙沙」聲。與外頭的濕冷不同,車內出奇地安靜,只聽得見引擎穩定的低鳴,與冷氣出風口送出的、恆溫的氣流聲。

這裡像是一個與外界徹底隔絕的、溫暖而安全的繭房。

炭治郎將安全帶「喀噠」一聲扣好。隨著車身輕微的震動,他側過頭,藉著流動的街燈,悄悄打量著身旁專注開車的義勇。

光影交替滑過義勇的側臉,將他的線條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平靜得彷彿一座沉思的雕塑,昏黃的燈光映著他緊實的下頷線與握著方向盤修長有力的手指,有一種讓人難以移開視線的、禁慾般的吸引力。

或許是被這片刻的安穩所包圍,炭治郎心底那些翻湧的情緒,忽然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個出口。

「教授,今天……謝謝你。」

他開口了。語氣輕柔,卻充滿了不加修飾的真摯。

車內的氣溫恰到好處,暖風緩緩地流動,將昨夜殘留在大衣裡的濕氣驅散了大半。炭治郎坐在副駕駛座,雙手交握著安放在膝上。一開始,他只是單純想為早上的解圍道謝,但當話語真正說出口後,他才驚覺,內心那股不知從何時起就已悄悄生根的不安與依賴,遠比他想像的要深。

義勇沒有立刻回應。

炭治郎看見他的眼角餘光,極快地朝自己瞥了一眼——那一眼像是在确認副駕駛座上的「乘客」是否安好——隨即又立刻回到了前方的路面上。

他總是這樣,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在輸出任何結果前,都需要經過審慎的內部運算與緩衝。

「維持天文館設備與人員的正常運作,」他終於開口,語調一如既往地平穩、客觀,「也是我的職責之一。」

語畢,他頓了一下。

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方向燈撥桿,方向盤在手中流暢地轉動,車子平順地滑入另一個車道。待車身回正後,他看著前方延伸的道路,補上了另一句:

「而且,根據我的觀察……即使我沒有出現,你也能處理得很好。」

那不是一句客套的安慰,也不是上級對下屬的空洞鼓勵。

那是一種經過長時間認真觀測、數據分析後,所給出的、慎重而篤定的「結論」。

炭治郎一時之間,竟沒能接上話。他只感覺心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像是被這句話輕輕地、卻準確無比地敲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

他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安全帶的邊緣,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我當下……確實有點慌了。」

語氣裡帶著一絲坦白的示弱。他不想在這個人面前逞強,不想讓這份感謝,僅僅停留在單純的社交禮貌層面。

「還好有教授在。」

他重新抬起頭,望向車窗前方被雨刷規律劃開的清明視野,輕聲說道:

「你一出現,我就感覺……安心了不少。」

這句話說完,連他自己都微微一愣。

語氣太過自然,甚至帶著一點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撒嬌的依賴味道。那並不是他刻意為之的,而是當下心裡最直接、最真實的反射。

他再次側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義勇。

對方依舊是一貫沉穩的模樣,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質疑。他只是平靜地望著前方變換的紅綠燈,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些。他像是早已習慣被信任、被依靠——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早已默默地、理所當然地,承擔了這一切。

炭治郎的心跳,竟在此刻漏了一拍,隨即又重重地、清晰地跳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間徹底明白了。

那份無法言喻的安心感,並不僅僅是因為義勇及時出現在了跳電的現場。 更是因為——這個人,一直都在。

他就像萬有引力一樣,雖然看不見,卻始終存在。 他總是在自己需要的時候,以各種看似不經意、看似「順手」的方式出現,無聲無息地將那些細小的混亂與不安抹平,只留下安穩與妥帖。

那壺恰到好處的熱水。 那支被悄悄充飽電的筆。 那輛從暴雨中被拯救回來的腳踏車。 ……還有此刻,這趟沉默卻無比溫柔的車程。

原來,他早就已經在對方的軌道裡了。


炭治郎將視線投向窗外。

夜色漸濃,城市街道兩旁的街燈次第亮起。一道道暖黃色的光影快速地從他眼底掠過,像無數顆逆流而上的流星,又像是一幀幀關於這個男人的記憶殘片,在腦海中快速閃回。

他忽然感覺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口升起。那感覺不再是模糊不清的霧氣,而是一簇微弱、卻在持續燃燒的恆星之火,在他的心口,燙出了一個柔軟而溫熱的空隙。

這絕非超新星爆發那般電光石火的一見鍾情,也不是那種燃燒殆盡的狂熱暗戀。

這是一種……更為漫長、更為靜謐的侵蝕。 是被無數個「順手」的溫柔,一點一滴地、如水滴石穿般滲透進靈魂的過程。

直到這份存在,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他宇宙中的基本定律,成了他下意識依賴的絕對引力。 讓人一旦觀測到了,就再也無法忽視,也無法假裝它不存在。

那是某種深藏已久的情愫,終於被他自己親手揭開謎底的瞬間。 那是他尚未準備好宣之於口,也不確定對方是否願意回應的、無聲的告白。

但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心,已經開始不可逆轉地,發生了偏航。 他的軌道正不受控制地、執著地偏向那個人的方向。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無法回頭,也不想回頭。

車窗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炭治郎看著影子裡的自己,悄悄地抿了抿唇,試圖壓抑,卻還是失敗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極輕微地上揚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或許,現在還不是揭曉謎底的最佳時機。 但他願意等。也願意試著,比以前更勇敢一點,去跨越那段距離。

而富岡義勇,此刻就坐在觸手可及的身旁。 安靜、穩定,像一顆永遠不會熄滅的星,陪他穿越這條被夜色與燈火浸染的、回家的漫長道路。


黑色轎車緩緩駛進了熟悉的市區。

濕潤的柏油路面在街邊路燈的映照下,泛著一層流動的、橘黃色的光澤。窗外的風景從陌生的郊區林蔭,逐漸切換成了炭治郎每日都會經過的熟悉街角。商店的霓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閃爍著微弱的光暈,偶有行人撐著傘,步履匆匆地穿過斑馬線。

一切都像被重新校準,回到了日常生活的正常軌道裡。

但炭治郎的心中,卻升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黏稠的遺憾。

他偷偷瞄了一眼儀表板上的時間。不過是短短二十多分鐘的車程,卻像電影裡的蒙太奇快轉鏡頭,一眨眼就即將演到散場。這輛車,這個小小的、溫暖的密閉空間,像是一個短暫的時空膠囊,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濕冷與紛擾,也讓他得以如此心安理得地、近距離地待在這個人身邊。

「教授,在前面路口停就可以了。」

炭治郎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這條巷子進去之後有點窄,不好迴轉。」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遲疑。像是在努力尋找一個能讓這段路程再延長一分鐘的理由,卻又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藉口,只能無奈地按下停止鍵。

義勇沒有多問。他只是依言打亮方向燈,將車平穩地停靠在路邊一個不會妨礙交通的位置,拉起手煞車。

引擎熄火的瞬間,「嗡」的一聲輕響後,車內陷入了一種近乎真空的、絕對的靜謐。暖風停了,連街道上隱約的車流聲,都彷彿被隔絕在了厚實的車窗之外。

在這片突如其來的安靜裡,炭治郎解開安全帶金屬扣環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那……我走了?」

他握著門把,卻沒有立刻推開。語氣不像是在告別,更像是一個帶著不確定意味的、懸而未決的問句。

義勇點了點頭。他將目光從前方的擋風玻璃收回,轉向副駕駛座。在昏暗的車內光線下,他的眼神顯得比平時更為深邃,像藏著一片看不見底的海。

「晚一點氣溫會下降,回家記得多穿件外套。」

那語氣平淡得就像一句氣象播報般的日常提醒,卻讓炭治郎的心猛地一怔。

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富岡義勇面前,總是會被這些不動聲色的、細微的溫柔,撞得措手不及。那些關心從不熱烈,不帶任何討好的色彩,卻總能精準地落在最需要的地方,燙貼著人心。

「教授。」

在推開車門前的最後一刻,炭治郎停住了所有動作。他鄭重地轉過頭,那雙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

「謝謝你,今天的照顧。」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但每一個字,都飽含著從停電的黑暗,到此刻溫暖車廂裡的、全部的重量與真誠。

義勇沒有立刻用言語回應,只是與他安靜地對視了一瞬。

那一瞬很短,短到不足以捕捉任何具體的情緒;卻又很長,長得像有什麼無形的暖流,在兩人之間靜靜地流淌而過,完成了某種無聲的交換。

然後,他才用那種特有的、低沉而安穩的聲音,輕聲說:

「明天見。」

不是客套的「不客氣」,也不是疏離的「再見」。 而是「明天見」。 一個平淡無奇的、關於未來的、確定的約定。

炭治郎笑了。那份懸在心口的、小小的失落感,瞬間被這三個字撫平。他的眼角彎起了柔軟的弧度,像一彎雨後的新月。

「嗯,明天見。」

他推門下車。帶著涼意的夜風迎面而來,讓他瞬間清醒。

但他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而是繞到車門外,站在路邊。隔著那扇尚未完全關上的車窗,他朝著車內那個模糊的身影,用力地揮了揮手。

「路上小心喔,教授。」

義勇點了下頭。在那一刻,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像是想伸出手說些什麼,卻終究只是化為了一句最簡單的回應:

「你也是。」


車子重新啟動,輪胎碾過水窪,緩緩駛離。

雨後的街道濕漉漉地,清晰地反射著那對漸行漸遠的、溫暖的紅色尾燈。

炭治郎就站在原地,一直看著。看著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平穩地駛向街角,直到那抹紅色光點完全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融化在城市的燈火裡,他才像是剛從一場短暫的夢中醒來,慢慢地轉身,往自家巷口走去。

夜風吹過,帶來一陣寒意。

他下意識地將手插進外套口袋,想要拉緊領口。指尖卻在口袋深處,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方正的物體。

他微微一愣,將它掏了出來。

藉著路燈的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包還沒拆封的高級巧克力點心。

那是下午在天文館休息室時,義勇一邊整理資料,一邊隨手遞給他的。

「給小學生參訪團預備的,計算錯誤,多了一份。」 ——那個不善言辭的男人,當時是這麼面無表情地解釋的。

但炭治郎心裡比誰都清楚。 那個連泡麵水量都能精確到毫釐、連彗星軌道都能完美預測的人,怎麼可能在這種小事上「計算錯誤」?

那不是給誰預備多出來的。 那就是專門,給他的。

他低頭看著手心裡那包包裝精緻的點心,指尖彷彿還能感覺到上面殘留的一點點溫度。

炭治郎站在無人的巷弄裡,忍不住低笑了一聲。心口像是被灌入了一股溫熱的氣流,微微發燙。

那份被他細心觀察到的、屬於富岡義勇照顧人的「隱密習慣」,正在一點一點地,在他眼中長出清晰而迷人的輪廓。

而他自己,也正開始不自覺地,對這份習慣,產生了更多的、想要私藏的渴望。


夜色如墨,靜靜地封存了這座剛剛甦醒又重歸沉寂的城市。

雨後的濕氣像一層透明而冰涼的薄紗,無聲地貼附在擋風玻璃上,將窗外流動的街燈與霓虹,暈染成一片片模糊、擴散,卻異常溫柔的光斑。

義勇雙手握著方向盤,平穩地駕駛著車輛穿梭在濕滑的路面上。車廂內恢復了他慣有的寂靜,副駕駛座空了下來,那股原本充盈在空氣中的、屬於另一個人的熱度與氣息,似乎正隨著空調的運轉而慢慢變淡。

然而,他的心思卻像一顆脫離了預定軌道的衛星,不受控制地、執著地不斷飄回白天的那些畫面——

大腦裡的高清回放功能,在此刻運作得無比清晰。

他清楚地記得,在星象廳驟然陷入黑暗的那一萬分之一秒裡,炭治郎是如何在恐慌蔓延之前,率先發出了聲音。

那聲線並非刻意放軟的甜膩,而是一種異常紮實的安定。就像是深邃宇宙中一顆遙遠卻恆定的脈衝星,以一種沉穩、規律且可靠的頻率,穿透了所有的混亂與黑暗,精準地抵達了每一個孩子的耳邊。

黑暗中,那雙紅色的眼睛沒有絲毫閃躲或驚惶。即便在微弱的光線下,義勇也能看見那雙眼睛穩穩地掃過每一張稚嫩的臉孔,用目光傳遞著無聲的安撫,構築出一道安全的防線。

義勇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海馬迴會如此鉅細靡遺地、近乎貪婪地記住這些細節。

他甚至連炭治郎為了在暗處看清孩子們的表情,而下意識微微蹙起眉頭的模樣都記得一清二楚——那不是擔憂,那是一種幾乎本能般流露出的、不假思索的責任感。

紅燈亮起。車子緩緩停下。

義勇的視線落在前方被雨水打濕的斑馬線上,思緒卻跳轉到了不久前的車廂裡。

那句輕飄飄,卻擲地有聲的話語,再次在耳邊響起。

「你一出現,我就感覺……安心不少。」

這句話說得那麼自然,語氣裡沒有半點職場上的矯飾,也沒有對上級的奉承。它純粹得就像一個物理定律,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

義勇感到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收緊。

這句話像是一顆不帶電荷、穿透力極強的中子,無視了他多年來用沉默、疏離與冷面孔築起的厚重防護鉛層,長驅直入,在他心口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核心,拓開了一個溫熱的空間。

「安心」……嗎?

他看著後照鏡裡自己那雙冷淡的藍色眼睛,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困惑。

他向來有自知之明。他從不覺得自己是能讓人感到「安心」的那種存在。在學術界,他是嚴苛的審判者;在學生眼裡,他是行走的低氣壓。過往的人在面對他時,眼神裡寫著的不是過度的緊張,就是小心翼翼的拘謹。

他的冷靜與疏離感,從來都像一道無形的、拒絕穿越的牆,或者說是一圈絕對零度的軌道,讓人本能地退避三舍,保持著安全的觀測距離。

可唯獨那個人。

唯獨竈門炭治郎,不僅沒有被凍傷,反而還笑著湊過來,在他那冰冷的牆上鑿開了一個洞,然後告訴他:你在這裡,讓我覺得很安全。

綠燈亮起。

義勇踩下油門,車子重新滑入夜色。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邏輯無法解釋的動搖。

或許,那個一直以來被他視為「恆定不變」的自我認知模型,正在因為這個名為炭治郎的變數,而面臨著徹底的重組與崩塌。

但竈門炭治郎卻完全不一樣。

那孩子總是用一種帶著點頑皮、卻又無比清澈的笑意看著他。那雙眼睛像是具備某種特殊的波長,能輕易穿透大氣層的擾動,看穿了他所有的保留,讀懂了他沉默背後那些彆扭而未曾言說的善意。

他看透了,卻沒有仗著這份了解去強行突破什麼。他只是安靜、溫暖,且極其自然地,佔據了他生活邊緣的一個角落。

就像今天這樣。在突發的黑暗與混亂中,他不驚慌、不依賴,只是在他出現時,恰如其分地,遞上了一句最純粹的感謝與信任。

義勇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節不自覺地微微收緊。

在那安靜的車廂裡,大腦像是一台失控的放映機,開始不受控制地、一幀一幀地,高解析度回放著這幾週來關於炭治郎的各種神態——

那個人在講解星圖時,眼中閃爍著比投影星光更甚的、名為熱愛的光芒; 他對著吵鬧的小朋友蹲下身、耐心說明宇宙奧秘時,側臉那柔和得不可思議的線條; 他在控制台前因為星象儀出現微小誤差而皺起眉頭,又在迅速找出問題、專注解決時,那副認真得有些可愛的模樣。

還有今天。 在車上轉過頭來說「謝謝你」的那一瞬間,那份不加任何掩飾、澄澈如水的真誠。

義勇突然有些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密切地、近乎執著地,觀測著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的?

也許,是從他發現炭治郎總會在他離開後,默默地將所有講解用的儀器擦拭乾淨、歸回原位的時候? 也許,是從他發現那孩子會在他埋首於報告焦頭爛額時,貼心地、不發一語地,將一杯溫度適口的熱茶擺在他桌邊的時候? 也許,是從他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了在空曠寂寥的星象廳裡,總能用餘光捕捉到那抹忙碌而充滿活力的紅色身影的時候?

更或許…… 是從那個暴雨的夜晚,兩人肩並肩、沉默地看著那片模擬星空流轉的時候,他心底那片封凍已久的冰湖,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不可逆的融化。

他似乎,已經開始習慣了竈門炭治郎一直在他身邊公轉。 像一顆溫暖的、充滿生命力的恆星,蠻橫卻溫柔地闖入了他孤寂、恆定且黑白的軌道。

理智告訴他,他不該太快去面對這份「習慣」所代表的深層變數,也還未準備好,讓這份模糊的「參數」被定義為某種具體的情感。

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對這位學生的在意,或許早就超越了導師對學生應有的、那條安全的極限。

甚至,在這份認知之上,他開始產生了一種陌生的、他從未體驗過的恐懼——

他害怕有一天,這個總是笑著、毫無防備地靠近自己的人,會像一顆短週期彗星那樣。 在短暫地接近、用高熱點亮了他的世界,讓他在近日點感受過溫暖之後,又循著自己的軌道,毫不留戀地抽離、遠去,回歸到那片他無法觸及的深空。

如果是那樣,留下來的那個人,該如何重新適應回歸黑暗的嚴寒?

車子在地下停車場的專屬車位停妥。

引擎熄火,「嗡」的一聲後,世界歸於死寂。

義勇靜靜地坐在駕駛座裡許久,沒有開門下車。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沒有解鎖,只是看著那片漆黑的螢幕。鏡面般的玻璃倒映著他此刻的臉——那上面帶著些許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柔和,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眷戀。

他突然想,如果明天,炭治郎又像今天告別時那樣,站在陽光下,笑著向他揮手,那該怎麼辦?

……大概,只會比今天,更難以忽視了吧。

那份名為「喜歡」的強大引力,或許,早已超過了逃逸速度。 讓他再也無法假裝,自己還能安然無恙地,停留在原本那條孤獨的軌道上。


天文館的清晨,安靜得近乎虛幻。

穹頂之下的空氣清冽而乾淨,帶著精密儀器運行時特有的、一絲微弱卻好聞的臭氧氣味。昨日下午那場驚心動魄的跳電騷動,在經過一夜雨水的洗刷後,此刻回想起來,竟像是一場遙遠夢境中閃爍過的、不甚真切的片段。

炭治郎走進星象廳時,意外地看見義勇早已站在巨大的控制台前。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薄羊毛衫,少了外套的修飾,身形在儀器面板散發出的幽藍微光中,顯得格外清瘦、挺拔且居家。炭治郎沒有感到驚訝,只是在看見那個背影的瞬間,心頭便泛起了一種理所當然的、近乎習慣的安心感。

「你今天來得挺早。」

義勇沒有回頭,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目光依舊停留在主機螢幕奔流的數據瀑布上。但他就像早已透過空氣流動的微小擾動,精準地察覺到了背後之人的存在。

「早安,教授。」

炭治郎笑了笑,將自己的背包輕輕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放輕腳步走近了幾步。

他的語氣平和而帶著晨光的暖意:「昨天小朋友們的反應特別棒,我想趁記憶還清晰,再補充一些有趣的互動橋段寫進腳本裡。如果之後還有機會,就可以用上了。」

義勇從鼻腔裡發出一個表示認可的、極輕的「嗯」聲,沒再多說什麼。他轉過身,開始在系統主機旁,逐一檢查備份資料的完整性——確認昨日的瞬間斷電,沒有在這座精密的宇宙模型裡,留下任何潛在的數據裂痕。

兩人之間保持著一段安靜、禮貌而舒適的物理距離,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尷尬。

空氣裡只剩下散熱風扇低沉的嗡鳴,與星象儀在穹頂導軌上緩慢轉動時,那種幾不可聞的、金屬滑動的聲音。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像某種巨大而古老的生命體,內斂而平穩的心跳節奏。

炭治郎一邊整理著解說道具,一邊總是忍不住,偷偷地將目光投向對方。

那張一貫冷靜的側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他卻能從那人檢查線路時微微蹙起的眉心,讀出他對工作那份不容絲毫差錯的嚴謹與專注。那種不動聲色的責任感,像一種溫和而持續的引力,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再靠近一點,再多看一眼。

他本想試探性地問問義勇,關於昨晚,關於那些無言的體貼與關心。

但話語到了嘴邊,又覺得一旦問出口就太過明顯,太過私密。那是他內心最柔軟的秘密角落,是對這段尚未成形的關係一次膽怯的試探,而他還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承受任何一種可能的答案。

而在控制台那頭的義勇,又何嘗沒有察覺到身後那道時不時投來的、溫熱如小獸般的視線。

他假裝在看螢幕,側過臉,餘光卻恰好捕捉到炭治郎低著頭,正專注地用軟布擦拭著一張解說用手板的模樣。

晨曦的微光從高處的氣窗透進來,恰好勾勒出青年髮梢柔軟的金棕色輪廓,以及低頭時,那截乾淨、白皙而脆弱的後頸。那孩子的睫毛很長,垂落時像兩把細密的、小小的扇子,在他眼下投下一片薄薄的、安靜的陰影。

他的呼吸均勻而輕淺,在這片過於靜謐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昨晚在車裡,炭治郎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像一顆迴旋衛星,仍在他心中反覆迴盪。

「你一出現,我就感覺……安心不少。」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樣一個習慣獨來獨往的人,竟會成為誰的「安心」來源。那種被全然信賴的感覺,不同於帶領學術團隊或主持大型研究計畫時的沉重責任,而是一種更貼近、更個人、更柔軟的重量。它輕輕地、卻不容忽視地,落在了他的心上,壓出了一個凹痕。

他的目光忍不住凝望著炭治郎,凝望著那雙被細密睫毛半掩著的、靜靜伏著的眼眸。

那雙眼睛在陰影與光線的交錯下,像一片深海般沉靜,卻又透著一種驚人的澄澈。彷彿只要稍一不慎,觀測者就會被那股無聲的潮汐,徹底地牽引進去,萬劫不復。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忘了呼吸,忘了自己應當維持的、作為導師的嚴肅分寸與安全距離。只能任由自己,在那片透明又極其危險的溫柔漩渦中,短暫地失神。


義勇回到辦公室時,天色已漸漸昏暗。

他沒有立刻開燈。而是習慣性地走到窗邊,順手撥開了百葉窗的一角,讓窗外殘存的暮光與城市初上的華燈,落進這片安靜的室內,將空間切割成明暗交織的條紋。

辦公桌上,靜靜地躺著炭治郎這週交上來的最新一份觀測報告。

報告被整齊地用燕尾夾裝訂好,每一頁的邊緣都對得一絲不苟。標題的字跡端正而有力,一筆一劃都彷彿是這個學生一貫態度的最佳寫照:認真、坦蕩、充滿活力。

他拉開椅子坐下,藉著暮色翻開了報告的首頁。

視線沿著那些清晰的段落緩緩滑動,文字裡滿是縝密的邏輯與細膩入微的觀測紀錄。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行手寫的補充註解上——

那是炭治郎用另一種顏色的筆,補充了一筆他在昨日導覽時,為了回答小朋友關於「星星會不會眨眼」的問題,而意外觀測到的、某顆變星極其微小的亮度變化。

那行字寫得有些飛揚,字裡行間透著一股藏不住的興奮,與純粹的、想要分享發現的喜悅。

義勇看著那行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嘴角已經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下意識地順著那行充滿生命力的字跡,輕輕滑過。

指腹下,紙張的觸感是冰冷而乾燥的。

但在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裡不受控制地閃過的,卻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帶有溫度的畫面——

不是報告裡那個嚴謹的學生炭治郎。 而是昨日在車上,轉過頭來、微微笑著對他說「謝謝」的炭治郎; 是那個在星象廳的一片黑暗中,因為看見了他的微光,而露出全然安心神色的炭治郎。

那個笑容的餘光,似乎仍灼熱地殘留在他眼底,像夜空中一顆不肯墜落的、明亮的流星,在他的視網膜上燒出了一道軌跡。

義勇猛然回過神。

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停留在報告的那一頁紙上,遲遲沒有移開。

指尖分明碰觸著冰冷的紙面,大腦卻在這一刻產生了感官的錯置——彷彿他觸碰到的,是那個人溫熱的肌膚。那種細微的、虛幻的輕顫感,讓他一瞬間,竟有些難以呼吸。

「啪。」

義勇迅速將報告闔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端坐在原位,沒有動。只是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那幾根還微微蜷曲著的、彷彿犯了罪的手指上,竟有些怔忡。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荒謬、甚至有些越界的聯想。

但他卻又悲哀地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任何恰當的邏輯理由,來反駁這份感覺的真實性。

室內仍未開燈,深沉的靜默包裹著他。

而他內心那片孤寂已久的宇宙,卻像天幕下的星體般,正悄然發生著不可逆的變化。

一顆名為「竈門炭治郎」的、溫暖而明亮的變星,正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態,將他緩慢而堅定地,拉離了那條他信奉了半生的、冰冷而安全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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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BL/耽美 沒有CP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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