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空地離老婦的小屋並不遠,雪化得慢,地還是濕的,腳踩上去會陷出印子。
但陽光亮麗極了,像從雲縫裡流下來的水銀。
伊莎貝拉站在溪邊,看著水光閃爍,一時說不出話。戴維斯在不遠處,用柴刀砍樹。他的身影在霧裡半隱半現,像是還沒完全走出鐘塔的影子。
兩人沒說要留下,卻誰也沒提離去。
夜裡,他們回老婦那兒借了幾樣工具;白天,就在那空地上拆舊屋、砍新的木柴。
屋子一開始只是骨架,木樁七扭八歪;後來戴維斯又拆掉重搭。
他手上生出厚繭,伊莎貝拉則負責生火、煮水、縫布。
一天天過去,木屋逐漸有了模樣。
牆壁還會透風,但屋頂已經能擋住風雪。
伊莎貝拉把自己原本的披巾掛在門口,說這樣有家的氣味。
戴維斯笑她:「這氣味不過是煙和樹脂。」
「那不就是活著的味道嗎?」她白了他一眼,說道。
溪邊的水清澈得像沒有記憶。
早晨常有霧升起,鳥在霧裡鳴叫,聲音又近又遠。
伊莎貝拉會在那時去溪邊取水,看見自己的倒影隨波紋碎開。
有時她會想:那倒影像不像從鐘塔掉落時的自己?即使破碎了,卻還堅持發光。
戴維斯在山裡架了一個小火爐,試著打造工具。
他用老婦家剩下的鐵片,敲成刀和鉗。那敲打聲迴盪在山谷裡,有點像鐘聲。
他自己也察覺到了,便停下手,苦笑道:「真逃不掉啊!這聲音還有點熟悉呢!」
伊莎貝拉抬頭看他:「但這次,不是替別人敲的。」
他沒說話,只把刀試了試,金屬的邊緣映出一線光芒。
夜裡的火堆旁,伊莎貝拉偶爾會唱些歌謠,那是老流浪漢喝醉酒時,偶爾會哼唱的歌。
她聲音輕柔,像從夢裡飄出的。戴維斯聽著,總會覺得時間變得緩慢,甚至有了形體。
那形體不是鐘的圓潤,而是溪水的清淺流波。
有一晚,風很大。屋門被吹開,火苗亂竄。
伊莎貝拉趕忙去關門,卻看見天上滿是流星。她喊戴維斯出來一起看。
流星雨落下的瞬間,整片山林都被點亮了。
戴維斯低聲說:「妳還記得那夜鐘塔倒的時候嗎?玻璃碎的光,也是這麼亮。」
「可那是破滅。」伊莎貝拉說:「而這是重生。」
風停了,火重新穩下。
戴維斯靠在門邊,靜靜地看她的背影,柔美的線條,卻有著強韌的力量。
他忽然覺得世界好像真的能重新運轉,不是靠齒輪,也不是靠蒸氣,而是靠人自己。
第二日清晨,老婦上山來。她帶了些乾糧,笑著說:「沒想到這麼快,屋子就蓋好了。不錯!不錯!」
她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眼裡有種像母親的慈愛:「以後這裡會長出一片花海。」
戴維斯道謝,伊莎貝拉卻追問:「妳說的花海,是什麼花?」
老婦笑道:「時間的花,等雪融化了,春天來了,自然就能看見。」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
山裡的聲音漸漸熟悉:風經過松枝的沙沙作響、水敲石頭的滴答聲、戴維斯的打鼾聲、伊莎貝拉的笑聲。
一切都如此緩慢、安靜,卻真實得令人放心。
直到某一夜,天邊傳來一陣奇異的轟鳴。
那聲音不是打雷,也不是風暴,而是像 ── 遠方有什麼巨大的怪獸正在甦醒。
伊莎貝拉從夢裡驚醒,推開門,只見北方的天空閃著血紅的光。
那光一閃一閃,像有人在遠方試圖點燃一些什麼……。
戴維斯也醒了,他看著那光,臉上沒有表情。
不知為何,伊莎貝拉的心頭被猛的揪了一下,她低聲問道:
「戰爭 …… 真的結束了嗎?」
戴維斯沒有回答。
風從溪面吹來,帶著冷意,也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懸念。
那血紅之光最終消失,天空恢復黑暗。
伊莎貝拉低聲問:「萬一戰火又燒起來,我們的木屋,會被燒毀嗎?」
戴維斯依然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向火光裡那柄自己打造的刀。
火光在金屬上游走,像一條活著的蛇。
他終於說:「這次不能再逃了。」
屋外的雪又落下。這一次,雪聲比任何鐘聲都安靜。
他們靠在一起,看著火光吞噬夜色。
沒有誰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只知道,那溪邊的小木屋,正緩緩沉睡著 ──
像一頭野獸,正在蓄積力量,準備守護這片山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