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得非常突兀,風裡的煤煙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木與鐵鏽。鐘塔拆除的空地上,立起一座嶄新的蒸氣管網,蒸氣吐出的白霧像呼吸,又像嘆息。
伊莎貝拉已經搬進鎮邊的廉價屋,那裡潮濕、低矮,窗戶永遠打不開。她每天一早出門,去擦市政府的銅扶手,她數過了,大大小小一百零八個銅扶手,擦完便回家,雙手永遠帶著金屬味。
她不再看天空,也不再抬頭。戴維斯的情況更糟,新廠的人手太多,倉庫的工作被削減。他轉去修理街頭蒸氣車,但那工作異常危險,一不注意就會被熱氣燙得起泡。
他仍然逞強地說:「至少還有工作,這已經很好了。」
但每回說完,都會在門邊沉默很久。
夜裡,他們坐在廉價屋的小窗前。窗外是連綿不斷的機械聲,像心跳又像審判。
「妳還想做什麼?」戴維斯問。
「想種花。」
「這地方種得活嗎?」
「種不活就算了。」
她的語氣溫柔得近乎悲哀,像是早已接受一切的樣子。
那年秋末,鎮上舉辦慶典,慶祝「新機械時代來臨」。人們穿上嶄新的衣裳,孩子們手裡的玩具會噴蒸氣,連天上的氣球都掛著鐘錶標誌。
街角傳來樂聲與歡呼。
伊莎貝拉在遠處看著,眼神恍惚。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舊鐘塔倒塌的聲音 ── 原來那聲音從未離開過,只是被更大的喧囂暫時掩蓋住。
戴維斯在人群裡替她買了兩顆糖。那是慶典贈送的「復活糖」,外面包著閃亮的糖衣。
「妳嚐嚐看,聽說很甜。」
伊莎貝拉含在口裡,點頭。
「嗯!很甜。」
但她知道,那不是糖的甜,是一種死命抓住生活表面的頑強。
過了不久,戴維斯失去了工作。那天他回來時,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們說要用全自動的蒸氣驅動車,不需要人手了。」
他說得非常平靜,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伊莎貝拉看著他,把手伸過去,想握住他,可手才碰到,就被他輕輕推開。
「我沒事。」他苦澀微笑:「妳不用擔心。」
她沒再追問,只默默幫他煮湯。那鍋湯裡只有兩顆馬鈴薯,卻煮了一整晚。
之後的日子,他們靠零工維生。戴維斯幫人修屋頂、伊莎貝拉在市場賣繡花布。
兩人幾乎不再提舊日的鐘塔與電梯,只在夜裡偶爾對望,像彼此都怕驚醒什麼夢。
有時,伊莎貝拉會從懷裡掏出一塊玻璃碎片。那是從倒塌的鐘塔裡偷藏的最後一片。
她把那碎片放在燭光前,看它折射出微弱的彩色。
戴維斯看著那光,低聲說:「還真像小鳥。」
她笑了,笑容裡帶著細碎的希望:「也許哪天牠真的能飛。」
冬天來臨得比往常早,寒氣透過木窗滲進屋裡,連鍋裡的水都結了薄冰。
有一天,伊莎貝拉去街上買炭,回來時發現屋外貼著一張公告 ── 政府要清理貧民區,說是要興建新的蒸氣工廠。
她看著那張紙,指尖冰冷。那意味著,他們又要被迫搬遷。
就在她發呆的時候,卻聽到身旁的一對工人在閒聊,不外是抱怨工人越來越沒有活路了。
但讓她在意的是,兩人閒談中,提及了戴維斯。
從隻言片語中,她愕然發現一個事實 ── 戴維斯並不是因為手藝不好而失去工作,而是為了鐘樓的小姐。
當初舊鐘樓被拆,市政府不管敲鐘人的死活,戴維斯跑去申訴,市政府根本不予理會,但是戴維斯卻說要發起工人上街示威,這才迫使市政府做出處理。
「那小子還是太年輕了,」一個年老的工人感嘆說:「市政府是你一個小小工人能惹的?一時半會拿你沒輒,等事情一過,拿捏你的辦法多的是!」
「對呀!」另一個年輕工人附和道:「這不,連自己工作都丟了。」
伊莎貝拉渾身冰冷,不停的顫抖。
這些事,戴維斯從未對她說過。
原來她的清潔工名額,還是他去努力爭取來的。
他甚至因此而得罪那些所謂的上流人士,被針對了。
伊莎貝拉渾渾噩噩的回到廉價屋,看到戴維斯的一霎那,她的眼淚就汩汩流了下來。
戴維斯嚇壞了:「妳怎麼哭了?發生什麼事了?誰欺負妳了?」
她搖頭不語,只是默默流著淚,淚眼婆娑中,看著眼前為她而受苦的男人。
她伸出蒼白冰冷的雙手,捧住男人的臉頰,緩緩獻上了吻。
那一夜,她把自己給了他。
隔天早晨,兩人醒來。
外頭風依然吹著,世界還是那麼冰冷,但兩人的心卻異常溫暖。
戴維斯說:「我們去北邊吧!」
伊莎貝拉伏在他胸口,聽他強壯的心跳。低聲問:「那裡有工作嗎?」
「不一定。」
「那要怎麼生活?」
他苦笑:「別管生活,先求活著再說。」
他們開始收拾行李,可卻沒什麼可以帶走 ── 一口鍋、一盞燈、幾件破衣服。伊莎貝拉把那塊玻璃碎片用布包好,放進懷裡。
離開那天早晨,城市籠罩在灰霧中。遠處的新鐘塔仍在鳴響,聲音冰冷、精確、毫不遲疑。
那是時代的脈搏,而他們早已不是其中的一部分。
走出鎮口時,伊莎貝拉回頭看。那霧像牆,把整座城吞沒。
她忽然明白,這城市的繁華,是建在他們這些人的沉默之上。只要底層的人不哀嚎,就永遠聽不見城市崩裂的聲音。
「我們還會回來嗎?」她問。
戴維斯搖頭:「回來做什麼?」
她想了想,輕聲說:「回來看看小鳥飛到哪裡去了。」
他沒答,只牽起她的手。那手又粗又冷,卻讓她覺得安心。
他們就這樣,一步步走向無聲的北方。
風起時,煤灰在他們腳邊捲成一小圈旋渦,像在送行。
那是舊時代的最後一聲道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