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鐘塔啟用後的第三週,舊鐘塔被圍上了木柵欄。市政府派了幾名工匠來測量,他們用鐵錘敲打牆壁,發出沉悶的迴響。
伊莎貝拉遠遠站著,看著那些熟悉的石牆被標上粉筆的記號,彷彿醫生在病人的身體上標出手術切口。她沒敢靠近,只是在心裡默默的道歉。
「爺爺,對不起,沒能好好地守住這座塔……」鐘塔幾乎就是她的所有,她的童年、她的成長,她那一文不值、且無處安放的夢想。
如今被新時代拋棄的,是一座不合時宜的塔樓,和一個無用的敲鐘人。
她被調去做清潔工,每天在街角擦拭街燈、清理公園的長椅。工錢少得可憐,但至少還能填飽肚子。
鎮長的管家說,那是「體面的轉職」,比起那些被遣散的工人們,她算是幸運的。
伊莎貝拉微笑著點頭感謝。只有她知道,那一句「體面」,是多麼卑微的願望,許多人連個體面的死法都求之不得。
戴維斯也開始焦躁起來。
新機械的學徒訓練比他想像得難。那些來自皇城的工程師說話又快又冷,動不動就嫌他手慢、記不住數字。幾次失誤後,他被調到倉庫做搬運。
「我明明是最早進電梯房的人。」他在鐘塔的舊階梯上喃喃說:「可現在連幫他們擦機油都嫌我笨。」
伊莎貝拉遞給他一塊乾布,沒說話,只在他掌心輕輕一拍。
兩人都明白,戰爭結束後的世界,已經不再需要他們那樣的「黑手」。
但他們還是努力掙扎著,哪怕只剩一絲希望。
夜裡,伊莎貝拉會去市場撿回玻璃碎片,用布擦亮,再拼成小鳥的形狀,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說,要用廢棄的東西拼出會飛的東西。
戴維斯第一次看見那玻璃鳥時,忍不住笑了 ── 那鳥的翅膀不對稱,一邊比另一邊厚兩倍。
「妳這鳥飛不起。」
「沒打算讓牠飛啊!」伊莎貝拉把那隻鳥放在窗邊:「我只想讓牠收集陽光。」
午後的陽光照進塔裡,玻璃鳥閃著細微的彩光,映在牆上,像一場靜默的煙火。
戴維斯忽然覺得,那樣的光芒,比外面新鐘塔的金屬光澤還要燦爛。
這年夏天特別燠熱,蒸氣引擎的聲音充斥整座城,空氣裡總是充斥著代表進步的煤煙味。
鎮上的人變得忙碌又自信 ── 新電車、新機械、甚至新服飾,全都來自皇城。
人們開始笑那些還守著舊時代工作的人,有人戲稱伊莎貝拉為「報時小姐」,有人說戴維斯是「人工電梯」。
他們笑得開懷,笑聲裡帶著自我優越感,以一種上帝的俯視意味。
戴維斯不再喜歡出門,伊莎貝拉也逐漸沉默。
有一晚,她回到塔裡,發現門口多了個木箱,裡頭放著幾塊破玻璃。是戴維斯撿來的。
「我在倉庫後面看到的。」他有點不好意思:「妳不是喜歡這些嗎?」
她蹲下翻看,一塊塊擦拭,笑著說:「這些夠我拼好幾隻小鳥。」
「那妳要拼多少?」
「一百隻吧!」
「這麼多?妳想幹嘛?」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悠悠說道:「要是有天塔倒了,至少會有一百隻鳥飛出去。」
戴維斯愣住,他沒再問,只在旁邊幫她磨平玻璃邊緣。
那晚他們的手都被割破,血滲在玻璃上,乾後留下一點暗紅。
那些鳥,從此帶著屬於他們的心血與印記。
幾週後,拆塔的工人動真格了。
伊莎貝拉被迫搬離,她最後一次走進鐘塔時,把那一百隻玻璃鳥放在最頂層,排成一圈,對著天空。
「等我有空,再來帶你們走。」她輕聲說。
搬出那天傍晚,整個城陷溺在彌天的晚霞裡。
她和戴維斯並肩走在路上,遠處新鐘塔閃閃發光,像一座冰冷的神殿。
「也許我們該往外走走。」戴維斯說:「聽說北方邊境還缺工人。」
「我想留下。」
「為什麼?」
「因為我還有小鳥沒有帶走。」
他笑了一下,那笑裡沒有半點輕鬆。
幾日後,鐘塔的末日到了。
鐵鍊纏上舊鐘的支架,鐵球狠狠撞擊,塵灰飛起。
舊鐘塔終於倒塌。
那晚風很大,風一掠過塔頂的瓦礫,就捲起無數細小的玻璃屑,月光映在上面 ──
就像真的有一百隻鳥展翅飛起。
鎮上的人指著天空驚呼:「多漂亮的火花啊!」
只有伊莎貝拉知道,那些是她的玻璃鳥。
戴維斯握著她的手,低聲說:「它們飛走了,妳也該走了。」
她搖頭。那一刻,她心裡第一次升起恐懼 ── 不是失業的恐懼,而是某種被整個世界遺忘的感覺。
夜色很深,他們站在廢墟邊,背後是蒸氣機的轟鳴。
城市閃亮出金色光芒,但那金光,始終不曾照射在他們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