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樓梯口的空氣是凝滯的。 這座透天厝像個患了重感冒的老人,呼吸道裡塞滿了陳舊的霉味、廉價線香燃燒後的灰燼味,以及牆角那堆陳年雜物散發出的受潮氣息。
頭頂那盞慘白的日光燈管並不穩定。燈絲在高頻閃爍中,發出一種極細微、但在沈慕辰耳中卻如同電鑽般的電流底噪。 那聲音像無數隻肉眼不可見的蟎蟲,沿著剝落的牆皮爬進他的耳蝸,啃噬著他本就脆弱的神經。
正當沈慕辰準備邁步下樓時,樓下客廳那鍋沸騰的「髒水」,毫無預警地潑了上來。「哎唷,剛才那動靜真是要了老命了。」
大姑的聲音尖銳且乾癟,像是未經潤滑的生鏽鋸子,來回拉扯著受潮的木頭。伴隨著語音的,是瓜子殼在齒間崩裂的脆響——那種濕漉漉的、混合著口水的爆裂聲,緊接著是一團被咀嚼過的廢棄物,被狠狠噴吐在金屬鐵盤上的撞擊聲。
「放個鞭炮而已,至於嗎?還要男人抱著走?多大歲數的人了,也不嫌臊得慌。」
「就是啊,我看這毛病全是慣出來的。」二姨的聲音黏膩得像過期的花生油,「去大城市當了記者就變得金貴了?我們家那個小的,在鞭炮堆裡長大的也沒聾沒瞎。冉冉這孩子,從小就這副死樣子,我看就是標準的『公主病』。」
「說不定是演給那個有錢凱子看的呢……」
三嬸壓低了聲音,以為這樣就能掩蓋惡意。殊不知這種竊竊私語的低頻震動,像極了蒼蠅振翅的頻率,更加令人作嘔。 「男人嘛,就吃這套柔弱的。妳看剛才那個男的,那一身西裝的面料一看就不便宜。冉冉這是釣到金龜婿了,當然要裝一下,不然怎麼抓得住?」
宋星冉的脊背瞬間僵直成一塊鐵板。
胃部一陣劇烈的神經性痙攣,那種熟悉的、被剝光了扔在廣場上的羞恥感,順著食道一路燒灼到喉嚨。視野邊緣開始發黑,視網膜上的光影扭曲成猙獰的色塊。 她彷彿又被拽回了七歲那年。縮在牆角,聽著大人們用「為妳好」包裝的惡意,將她的自尊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撕下來,直到露出鮮血淋漓的核心。
這就是她的血親。 在她痛苦得快要解離的時候,她們在乎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在「演戲」,是她在「釣男人」。
太髒了。 她不想讓他看到這滿地的雞毛。不想讓這個如同神祇般完美的男人,看到自己是在這種充滿了噪音、油煙與算計的泥潭裡長大的。
「慕辰,我們走……」 她低著頭,聲音抖得像是快斷的琴弦,手指冰涼,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但沈慕辰沒有動。 不僅沒動,他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指骨幾乎要將她的腕骨捏碎。但他掌心的溫度乾燥而滾燙,像是一個強硬的錨點,將她從解離的深淵邊緣硬生生拽了回來。
他沒有皺眉,那張清冷禁慾的臉上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他只是站在陰影裡,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樓下那些在燈光下張牙舞爪的人影。
那眼神冷漠得令人心驚——那不是看親戚的眼神,那是外科醫生看著培養皿裡滋生的細菌,思考該用哪種消毒水才能徹底殺滅的眼神。
「髒。」
他喉結滾動,極輕地吐出一個字。 聲音沙啞,帶著一種生理性的、毫不掩飾的嫌惡。
隨後,他牽著宋星冉,踩著那座陡峭的水泥樓梯,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磨石子地面的接縫很不平整。
手工皮鞋的硬底碾過地上的瓜子殼,沒有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而是一種沉悶的、像是骨頭被布料包裹著折斷的悶響。一步,又一步。那是宋星冉熟悉的頻率,精準得讓人心驚。
客廳裡的空氣像被瞬間抽乾了。大姑嘴裡那半截話頭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子,硬生生卡在了喉嚨管裡。
沈慕辰從陰影裡剝離出來。
他身上的義大利手工西裝並不體面,肩頭沾著閣樓陳年的灰絮,袖口甚至還勾著一根蜘蛛網。這種狼狽本該讓他跌落神壇,但在這間充斥著廉價糖果味和腳臭味的狹窄客廳裡,他依然像個剛執行完死刑的暴君。
他沒有看任何人。視線越過宋家父母尷尬僵硬的臉,直直落在茶几那支被油脂包漿的黑色遙控器上。
老式電視機還在咆哮。劣質揚聲器的震膜早就鬆了,綜藝節目裡的罐頭笑聲經過失真放大,變成了尖銳的鋸齒,一下下鋸在耳膜最薄弱的地方。
沈慕辰的喉結劇烈滑動了一下。那是強壓嘔吐感的生理反應。
他伸出手,修長蒼白的手指避無可避地觸碰到了那層黏膩的按鍵油垢。
拇指下壓。
畫面裡的人還在張著血盆大口狂笑,但聲音戛然而止。世界像是突然失聰了。這種突兀的死寂比噪音更暴力,震得人耳根發麻。
遙控器被丟回玻璃桌面。這次沒有清脆的聲響,因為他不想再製造任何分貝。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那種純白的、熨燙平整的棉質方巾,慢條斯理地裹住那根剛才碰過按鍵的拇指,用力碾擦。動作優雅,卻像是在擦掉某種屍水。
三秒後,他鬆開手。
那條造價不菲的手帕像團廢紙一樣,輕飄飄地落在滿是瓜子殼的地板上。他連看都沒再看一眼,彷彿那東西已經完成了使命,隨同這間屋子裡的空氣一起腐爛了。
他轉過身,目光像兩把手術刀……
他轉身,眼底佈滿了因為長時間幽閉和噪音刺激而炸開的紅血絲。那雙眼睛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看著爬蟲般的冰冷。
「妳說這是,公主病?」
聲音極啞。像是聲帶上裹著沙礫,每一個字都是磨出來的。音量極低,卻讓大姑整個人縮了一下,手裡的瓜子嘩啦撒了一地。
「我……我們只是……」大姑乾笑著,眼神飄忽,「這也是為了她好……」
沈慕辰沒有讓她說完。他不想聽廢話。
他走到宋星冉身邊,沒有溫柔的撫摸,單手直接扣住她的後頸。指腹用力極大,幾乎是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強行並入自己的陰影區。那力度帶著佔有欲,更帶著一種失控邊緣的焦躁。
「不是病。」
他簡短地吐出三個字,每一次開口,眉心都因為喉嚨的撕裂感而微微抽動。
他抬起那隻沾了灰塵的手,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心臟的位置,動作懨懨的,像是對著一群未開化的物種比劃。
「她的聽覺連著痛覺。」
他微微俯身,那張蒼白得近乎病態的臉逼近大姑。
「想像一下。」他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有人拿著生鏽的鋼絲球,在妳腦漿裡刷。」
大姑的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摀住了耳朵。
客廳裡死一般凍結。宋媽媽手裡的熱茶潑出來了,燙紅了手背,但她連一聲驚呼都不敢發出來。
「那……小沈啊……」宋父結結巴巴地開口,「這要不要去醫院……」
沈慕辰甚至沒有給他一個眼神。他已經到了極限。這裡渾濁的空氣充滿了塵蟎和愚蠢的味道,每一秒呼吸都在灼燒他的肺葉。
他抬手掩住口鼻,那是一個毫不掩飾的嫌惡動作。
「我們要走了。」
不是商量,是通知。
「這裡太吵。」 他說完最後三個字,扣在宋星冉後頸的手指猛地收緊,不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半拖半抱地帶著她轉身就走。 像是從垃圾場裡搶回了一件被弄髒的藝術品。
像是逃離一場瘟疫。
【Part 3:密封艙】
直到坐進停在路口的邁巴赫裡。 厚重的車門關閉,空氣被猛烈壓縮了一下,隨即是一聲沉悶厚實的閉鎖聲。
那個喧囂、惡意、骯髒的世界,被徹底隔絕在外。
密封的車廂內,只有空調運轉的低頻白噪音。 空氣裡是昂貴的車載香氛,那是冷杉與皮革的味道,乾淨、無菌、冷冽。
沈慕辰終於卸下了那副無懈可擊的鎧甲。
他重重地靠在真皮椅背上,眉心緊鎖,手握拳抵在唇邊,脊背微微弓起,胸腔劇烈震動。 沒有聲音,只有被壓抑到極致的悶咳。
每一次震動都像是要把肺泡撕裂。 剛才在充滿灰塵的衣櫃裡躲藏,又強行提高音量在充滿煙塵的客廳裡說話,這對他的呼吸道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他的聲帶現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狠狠打磨過,火辣辣地腫脹充血,連吞嚥口水都像是在吞嚥細碎的刀片。
「慕辰!」 宋星冉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去摸他的額頭,聲音裡帶著哭腔,「你怎麼了?是不是因為剛才……」
她的手有些抖,指尖觸碰到他額頭那一層細密的冷汗。 愧疚感像酸水一樣腐蝕著心臟。如果不是為了維護她,他這種活在無菌室裡的人,根本不需要忍受那些噁心的空氣和噪音。
「灰塵過敏。」
他的聲音已經徹底啞了。那不是平時那種充滿磁性的低音,而是像老舊唱片機被刮壞後的雜訊,帶著一種讓人心驚肉跳的磨砂感。
沈慕辰從大衣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個銀色的隨身藥盒。 作為靠嗓子吃飯的人,這是他的救命稻草。
手指有些不穩,倒出兩顆白色的抗過敏藥和一顆強效類固醇消炎藥。
車上沒有備水。 他連一秒鐘都沒猶豫,直接仰頭,將乾澀的藥片扔進嘴裡。
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 沒有水的潤滑,藥片粗糙的邊緣刮擦著受損的食道壁,那種苦澀的藥味在口腔裡炸開,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硬生生嚥了下去。
「吃了藥就好。」 他閉上眼,等待藥效發作,試圖平復呼吸道裡的灼燒感。
雖然虛弱,但他的手依然準確地在昏暗的後座找到了她的手。 乾燥的大手包裹住她冰涼的小手,然後十指強勢扣緊,力道大得有些痛。
「別說話。」 他睜開眼,眼底有些充血,指腹摩挲著她冰涼的手背,帶著一絲病態的安撫,「省著點力氣。晚上還要用。」
因為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他的老宅。 那裡有他不想讓人看見的過去,也有他想要剖開給她看的傷口。他必須保持清醒,哪怕是用藥物強行維持這種搖搖欲墜的體面。
他按下前後座的通話鍵,聲音低啞得像是一根瀕臨崩斷的弦: 「老陳,去城北山區。」
「是,沈先生。」
黑色的邁巴赫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像一頭受傷但依然優雅的黑豹,無聲地滑入了沈沈的夜色之中。 駛向那座位於深山之中、孤獨而靜謐的別墅。
那裡是他的城堡,也是他的牢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