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屍者們並不完全買帳，尤其是為民伸冤那種苦差事。然而，這群連滿足生理所需也得多花幾倍工夫掩飾罪行的慣犯，若可反過來向權勢人士加諸懲罰，非但沒有異議，還開始幻想各種酷刑方式了。他們能想到的最大好處，便是成為軍閥新貴，由違反規則的人變成制定規則的人，更妙的是，制定規則的人都不用遵守規則。
龔亮熒不厭其煩地把計劃全盤托出，先推行強制移植，全面配合我蟈的「健康絲綢之路」，再由獵牙人要求撤回議案，發起大規模槍擊，只留給公眾兩個選項。要麼全民響應國有器官，要麼允許少數的戀屍者申領遺體。
怎奈稍加詳述了後，他們卻貪得無厭地追問，例如這白臉流浪漢。「龔女士實在想得太周全了，我很慶幸能參與其中。」仍擺着那副笑瞇瞇的樣子，提出着最陰毒的建議：「可是你說的屍婚制度，需要死者在生前同意才行，正確的性觀念很重要，是否應該創立替戀屍癖正名的課程，列入常規的幼兒教育？」
「高中，」龔亮熒不假思索道，還算有點原則，「至少等到孩子懂得獨立思考。」
流浪漢再度背手頷首，勉強接受，眾人亦摸清她在道德上的接受程度，除了總在狀況外的謝倚菁，只管繞着獵牙人轉圈，聽不明白哪怕半句的政治陰謀。正好鍾渡淵不屑欺負弱小，眼看對方與孩童無異，便試着釋出善意，掏出沒裝子彈的土製單發短槍，讓百足蟲拿去當玩具。
繼而是拿丁字鉤的骷髏摩托頭，嗓音尖銳而沙啞，悶在頭盔裏問話。
「遺體到手是財產，屍婚制度是配偶，用不同名詞指向相同的事，太容易令人混淆，到底是財產抑或配偶？定為財產，能不能直接向死者家屬訂貨；定為配偶，能不能同時與多具遺體成婚？」
「具體細節有待商榷，但我認為必須尊重死者遺願，不能由家屬說了算，並且在有精神能力的時候做決定。」龔亮熒還未想得太仔細，這才歪頭思索，指尖沿着右肩上的血口打轉，邊想邊說：「假設她甘心當你的財產，她自然會開價，你能付得起錢，就能同時擁有多具遺體；假設她同意的只是單配偶制，也勞煩你走個形式，用它的拇指在離婚申請書上蓋印，才好入手別的死屍。」
站姿筆直的無眉娘交叉抱臂，久未卸下心防，旁邊的蘿莉塔閒得發慌，提着裙襬左右扭捏。她倆交情好到連殺人都要結伴上廁所，說起話來也是一唱一和。
「聽着就知道沒效率，肯定有很多繁瑣的審批程序，送到時已涼了，僵了。」
「對呀，有的想感受餘溫和彈性，有的想替公仔裝扮，有的想享受狩獵的過程，你能討好所有人嗎？」
「戀屍癖是道德中立的，原因不在於死者生前同不同意，而是遺體乃死物，再也沒有思考活動和感知內容，去給出有實質內涵的同意，沒有遵守的意義。」
「聽懂了沒有，你會不會詢求震蛋同意才放進去？」
「你們可能是對的，屍體，無法說不。可惜活人就是會為死人賦予各種遐想和情感，我們要說服的是活人。你能把我『所謂的人性』視為基準，怎樣才可讓公眾易於接受。到時候有權力了，當然會特事特辦，只要不傷及無辜市民，你去抓幾個前班子的妻子兒女，難道我又敢攔住你們？」
龔亮熒隨便畫了個餅，蒙混過去，反正真的兌現也沒差，毫不值得同情。
而比起何謂公允，眾人更在乎甚麼有利於己，誰知拜登宅中途插話，作出人如其衣的左膠發言：「等下，禍不及妻兒吧。」
「我反而覺得死全家很有愛，讓他們陪着彼此。」她假笑，敷衍。
無論提多少問題，龔亮熒都能應答如流，即使成功離天隔丈遠，卻會想把賭注押在她身上。最近到處引戰的擬狗化鍵盤俠，怕是懷着相似的心情，不敢說真話，只好玩抽象，軟對抗成了最硬核的潮流，當作苟延殘喘的舊日夢迴。
星火是擦亮不了了，屍骨磷火倒是不少。
無眉娘沉吟片晌，總算放下交於胸前的雙臂，轉臉向蘿莉塔，眼神示意，趕快去浴室拿急救包，正打算替龔女士護理傷口，顯然是願意投身其中。其餘眾人見狀，亦逐個摘下面具或頭套，以真面目相見。
總共十二名訪客中真有殺過人的，僅五個，他們沒有蒙頭遮面，言明早已駕輕就熟，毋須顧慮受害人從手中逃脫，或瞧見自己的素描畫在隔天登報。
剝去賴以發聲的牙齒，攔腰砍下原本可以自立的雙腿，吃掉用來思考的大腦，有誰能比三男更反映港情？難怪會是通緝榜的三鼎甲，獵牙人鍾渡淵、百足蟲謝倚菁、嗜腦狂阮培盎。另外兩女是無眉娘薛英君、蘿莉塔顧可宜，分別任職殮房助理和登記護士，領着月薪在公院甄選年輕病患，延誤通報，藥物錯配，躲在鮮為人知的醫療事故後面，還好意思稱之為道德中立。她倆不在懸紅名單上，傾向使用比較謹慎的方式行凶。
薛英君的剃頭造型，雖然帶有剛陽氣息，但合眼緣的都是五官端正的男屍，對絞刑及窒息致死尤其癡迷，兩種死法皆可導致死亡勃起。否則就要特意放進尿管，使其陰莖挺立方能順利插入，認為在性交途中感受遺體的餘溫流走，是生而為人最美妙的事。
反觀顧可宜不僅長着童顏，怪癖亦相對單純，她不過是想替死屍們盛裝打扮，陪着自己玩扮家家酒。這群假想的家人永遠疼愛着她，就算被爹哋用手指弄濕了，媽咪頂多是勸阻丈夫，從未忍心反過來打罵女兒。
病情最輕的是頭套男，方臉天然捲，真名張立鳴，通過親吻或撫摸女屍喚起快感，自問無法做出更過份的事，連手淫也嫌毀其清白。它們是如此冰冷，卻不會對人妄加批判。從事靈車司機四年了，起初他還想繞遠路與遺體獨處，後來發現有仵工同車幫忙抬棺，唯有設法闖入靈柩或殮房，往好處想，這份工作有助於事前勘查。
脫去防毒面具，露出了三白眼的大長臉，名字是曹家安。別人家孩子在捏泥巴時，他已愛上捏生肉碎，腥臊微甜，黏稠軟滑，正適合製作自慰杯，並衍生想將人體絞成肉末的衝動。長大後應徵凶宅清潔員，只為滿足性癖，當他用鏟子起出受害人的屍塊時，憋住不吐不難，難在憋住別太早射在褲子裏。
面膜女名為裴佳瑜，嬌憨老實的八字眉和下垂眼，與把脫臼復位時的狠勁，有強烈反差感。曾跟着行街先生實習做殯儀統籌，但不擅長人際交往，改為當遺體護理師，趁着為逝者沐浴更衣的空檔，不分男女老幼，也得用性輔具完成插入。她堅信此舉能安撫亡魂，死囚上路尚且能吃個辭陽飯，良民更值得打個辭陽砲。
摘掉拜登頭套，在這個毛骨悚然的癡呆老白男底下，不出所料地是個亞洲仔。剛從大學畢業的周克儉，海外回流成立寵物標本工作室，肩窄小個子，扁臉小眼睛，滿身都是辱華基因。他不是典型病例的戀屍癖，思憶成狂佔很大比重，自從舞者家姊因遭遇紅館事故而淪為植物人，就逼着自己精進技藝，唯盼有日能帶同遺體標本，逃至天涯海角。
請別把縮骨工想得太神化，他名為石威，只是個老當益壯，每逢週末在公園拉單槓的阿伯罷了。現為食環署外判垃圾車的司機，誘因可不是厭惡性行業的高薪補償，而是動物屍體收集箱，與其全部送往堆填區，倒不如偷偷放進露營冰桶，帶回家清洗享用。沉淪在胯間的僵冷觸感中，幻想將隔壁黃太先殺後姦，賣力地做着活塞運動。
手抱摩托車頭盔，敖意軒有雙迷人的臥蠶眼，卻長了個歪鼻子，在性癖上與百足蟲有部份重合，想要肢解和毀壞屍體，但沒有進行擬魚化佈置的需求，也不敢付諸實行。他搞起熟成工房的小生意，寄情於切割大型肉塊，及酵素分解肌纖時的腐敗氣息。
流浪漢抬袖擦去臉上的白泥，眼大鼻高，尖嘴猴腮，全名歐陽皓賢。雖然網絡工程師仍未被智械徹底取代，但確實裁汰了不少運維人員，單身失業的他索性搭起帳篷，露宿街頭，與遊民暢談科普和時政。他以前會付額外費用讓妓女裝死，如今只能假冒親友混進陌生人的喪禮，瞻仰遺容，淫意難平，便衝往附近的公廁自瀆。
當夜，蒙龔亮熒呼召的十二名歹徒，剛好迎來一場團建活動，毁屍滅跡。
為了監督眾人各司其職，鍾渡淵扛着霰槍在屋內踱步，而需要徒步出村取車的石威，則須留下身份證明，並用透明膠帶黏取指紋，慎防他做逃兵。當然，該透明膠帶還是要掃描存圖，把它鏡像翻轉，才能造出有效的指紋翻模。提議這些的阮培盎，栽贓過多少人來誤導警方調查，就不在此多加贅述。
由於客廳大面積的血泊，曹家安在廚房取出兩袋高筋麵粉，鋪灑在地，利用其蛋白質含量快速吸乾，以降低待會深度清潔的執行難度。很快，吸收血液的麵粉已結成塊狀，稍加搓揉，混合均勻，再把那些紅通通的麵團逐塊撿起，丟進黑色垃圾膠袋。
雖然這偏方省下了許多時間，但真正的難關才剛開始。他揚手示意張立鳴和周克儉過來幫忙，遞上漂白水和抹布，將沾到血的地板和傢具，刷洗到連魯米諾試劑都無法偵測的程度。事後可利用雙氧水和紫外燈，試試看有沒有螢光斑點，藉以判斷是否達到標準。
同是腰痠背痛苦力活，對戀屍者而言，浴室裏面可謂寓工作於樂。
盧興邦的無頭屍倒臥浴缸中，脫至全裸以便肢解。最棘手的是謝倚菁語言理解不佳，說好的開膛去內臟，硬是聽成腰斬兩半，敖意軒只好用馬克筆在屍體上畫虛綫，搞得跟豬肉部位分割圖似的，才教他看明白該怎麼切。
軀幹中下部的腸道、脾胃、肝膽腎，皆黏附着疙瘩狀的油脂，得用雙手舀起才不會從掌心滑落，恭敬地放入膠水桶。先以丁字鉤擰斷肋軟骨，再挖出胸廓內籠的心肺，旁邊的傻子正沿着虛綫砍下手腳，笑不攏嘴，逗得智力正常的亦跟着微笑，場面幾乎算是溫馨。
每隔幾分鐘，裴佳瑜便會進來端走桶子，回到開放式廚房，把臟器和殘肢倒進燒得沸騰的大湯鍋裏，熬煮生薑和料酒除腥，蓋上鍋蓋使肉質軟爛，骨頭變脆。別忘了在出鍋後將之搗碎，務求在外觀上變得與廚餘無異。
他們自動自覺的組成流水線，連游手好閒的歐陽皓賢，也倚靠在吧檯桌旁，翻找死者的錢包及手機，大致掌握個人資訊，冒充盧興邦的身份訂購單程機票。隨後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感性發文，揚言接受心理諮詢已久，欲逃離這片傷心地，井字標籤「老友勿念」。
說是偽善也好，窩囊也罷，龔亮熒坐在沙發扶手上，神情放空，不解為何非要等到辦完正事，才配得去感受？總有人要甘於自斷退路，沒有必要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薛英君和顧可宜站在她身側，在傷口上覆蓋紗布，又拭去頭髮裏的血跡和髒垢，她的左手，卻依舊抱住總監的頭顱，怎麼都放不開。還來不及消化這遲來的憂傷，阮培盎已走近面前，伸手索要人頭，想儘快處理掉所有屍塊。
龔亮熒不禁垂眸，顧盼手裏的白頭：「他對我來說，是特別的人。」
「嗯，有頭有臉的。」阮培盎不以為意，打了個響指以示催促。
鍾渡淵見狀上前隔開兩人，強行抓起頭顱，使勁推至阮培盎胸前，既是讓他拿去，也是要他滾開，別再口沒遮攔的挑起事端。確保大家分清莊閒後，才轉過臉望向龔亮熒，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只能想到生硬而空洞的：「節哀。」
當老頭落入哺嚕作響的湯鍋裏，煮到滾瓜爛熟時，家裏亦收拾妥當。
眾人脫去染血的戰服，換上屋主或前夫留下來的衣物，要麼是黑色業務西裝，要麼是黑色運動套裝，謹守出席喪禮的穿搭禮儀，無非找不到其他款式。
正好石威開着垃圾車回來，屋外傳來倒車雷達提示音，「嗶、嗶、嗶⋯⋯」
最先接應的是曹家安和裴佳瑜，提着幾個大型垃圾袋，在石威的協助下拋進車尾，再是張立鳴和周克儉，事關部份傢具縱使騙過魯米諾測試，也會在清潔期間被刮花或腐蝕，不得不拆卸棄置。成群黑衣人來回走動，唯獨龔亮熒身穿白衣杏褲，寬版剪裁，正與送葬親妹的服飾相同，不問可否就坐上了副駕車，旨在陪同前輩走完最後幾哩路。
臨近破曉，夜色微明，垃圾車擅自駛入稔灣堆填區。
機器嘎吱嘎吱地運轉起來，尾蓋打開，車斗升起。傢具殘骸沿斜度傾瀉而下，木刺把膠袋割開破口，熟肉碎骨，如泥漿似的撒了出來，卻與周遭的廢土毫不違和，匿跡於這片疊嶺層巒的垃圾山。龔亮熒戴上口罩，明知抵不過惡臭也要下車致意。
「對不起，我無法預見事情的走向，沒有誰必須為誰犧牲，但也感謝您，成為我們小團體的共同秘密。」
聽說，這裏預計在明年底飽和，搞不好又耗費巨額公帑，改建為高爾夫球場，或別的僅供富豪享用的俱樂部。我會竭力阻止，禁止那些人踐踏在您的墳塚上。假如真要改建，也應該是公眾休憩用地，不對，乾脆打造成第二個維園，復舉城市論壇，在面向深圳蛇口的位置討論時政。您總是喜歡我奇怪的幽默感，老報人，窮此生揭露陳腐和荒唐，最心灰意冷的笑點。
「世之腐儒，何能興邦立國？有些理想，我會試着扭曲現實去達成。」
戀屍者們相繼到來，避免在棄屍途中出紕漏，鍾渡淵、謝倚菁、阮培盎、薛英君、顧可宜、張立鳴、曹家安、裴佳瑜、周克儉、敖意軒、石威、歐陽皓賢，分散地站立在龔女士的背後，靜待她的後續指示。
那時太陽東升，灰濛厚重的雲隙間透出晨光，如是大霧籠罩，沒能驅散遍地的腐臭與寒意。龔亮熒站在曠野上，影子因日頭斜照而細長，她轉過身看着眾人：「對了，我還缺個助選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