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憑兩字反轉輿論，尚未展開任何拉票活動，便獲得了大批打手，你以為獨醒撚的最大特點是唯我？卻附聲吠影吠出優越感，集體自戀的排他性團體四處引戰，既似孤狼又若鬣狗，更如忠犬護主般替其找借口。
譬如說，明眼人皆知，倡議強制器官移植乃形式主義的跪舔，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自行腦補到顱內高潮的程度，急切地把龔亮熒奉為站高謀遠的政壇新星，儘管她所做的就只是說了句「汪汪」。
事實上龔亮熒不僅欠缺關鍵人脈，而是壓根沒有朋友，算不上人緣差，無非近年來較為熟絡的同事均命喪攝影棚，遑論組建助選團隊，才逼着耍點小聰明暫時應付。這是個冷冽的朔月夜，無人計程車靠邊停在村口，龔亮熒抱着裝滿食品雜貨的帆布袋，動作緩慢地下車，既是避免貨品從袋口掉落，亦是被寒風吹得發僵。如常徒步進村，踏上洋房前的石地台，按入密碼打開智能鎖，推門入屋。自從目睹前夫滴蠟肛塞挨馬鞭的蠢樣子，她就沒有再進過臥室裏睡，枕頭與棉被在沙發上凌亂散置，連摔碎嬰屍留下的血漬也未有清理，任其滲透走廊的木紋磚地，總好過死了無人念記。
她把帆布袋放到雲石吧檯，從開放式廚房拿起瓶裝葡萄酒，跟圓球型高腳杯，便步往房子後院。後院出入口位於客廳右側，整面牆壁是一扇長虹玻璃拉門，門外裝有啞光黑菱形鋁閘，須先在室內關掉防盜，否則摸到鋁閘會觸電暈倒。該商品禁止依賴起搏器或患有癡呆症的人士使用，對買家疏忽照顧兒童所導致的觸電事故概不負責。
按理來說是安全的，到拉開長虹玻璃門後，方知鋁閘沒有關好，是眼鏡男或獵牙人進來過嗎，抑或自己忘記上鎖？誰知道呢，最近龔亮熒或許在人前顯貴，但獨處時總是心不在焉，偶然清醒了些，又巴不得馬上喝個酩酊大醉。
小面積的破院子，大塊碎石鋪地，石縫裏長出雜草，連藤編桌面的盆栽也是死花，坐下來自斟自酌，寧可凍着也不進屋避寒。直到臉頰因微醺而泛起了紅暈，隔着後院的圍牆護欄，看見有位男士靠近。
「去別人家之前，要先打電話問一下，是基本禮貌吧。」她淡然道。
站在護欄外的原是盧興邦來着，雖未能戒掉吸菸陋習，但禿髮毛病略有好轉，從獵牙人大屠殺的陰影走出來了嗎？不對，早於龔若曦的喪禮上，他已焦慮到皮質醇超標的程度，所謂的記者天職，因舉目無親而錯置的手足之情，始於扮家家酒、中於自欺欺人、終於不了了之。血洗攝影棚反而除掉所有牽掛，他總算肯照顧好自己。
「如果我先打電話，你會接嗎？」他抬頭吐霧，逐掐熄香菸，塞進自備的菸灰盒裏。
「很可能不會。」龔亮熒面無表情，歪着頭移開視線。
盧興邦沒有因此生氣或難過，舉起手裏拎着的外賣袋示好：「餓了沒？」
過門是客，無謂害得老頭着涼。師徒兩人進到客廳，面對面坐在方形餐桌前，鋪報紙當桌布，脆皮乳鴿對半開邊，分別裝於兩個塑膠盒中。
通常需要徒手抓着啃的食物，想吃得有儀態都難，但不，盧興邦小口小口的，禁閉嘴唇以免發出擾人聲響，僅以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並裹着口布紙，不願弄髒雙手。反觀龔亮熒卻用上整隻右手，牢牢握在掌心，食相有些稚氣，鼻尖不慎沾了油光，發出吧嗒吧嗒的咀嚼聲。雖則如此，但她依然保持左手乾爽，搭放在膝蓋上，拄着稍微往前傾的身體。
顯然盧興邦憋着滿腔冤屈氣，怎奈真的與晚輩共聚時，又習慣使然地復刻了昔日的相處模式，能談天說地的知交，聊到應屆候選人光怪陸離的政論。
「你敢相信董丞鑫的廣播嗎，花錢租來流動宣傳車，就是為了講那些廢話。反正我是聽不太懂『頻發命案，延續命脈』兩者的關聯是甚麼，難道生育率有所提升，遇害的死者會比較不值得可惜？還好意思說取長補短，人命能怎樣取長補短？他們要的是鋤頭，不是人口，取百姓的『長』來補高官的『短』。」
「我們是不會懂的，人家是堪輿學家來着。」龔亮熒抿唇憋笑，又咬了口鴿腿。
「那個陸致強更白痴，既然想要打造數位極權，順便復行死刑，那麼至少應該有個體面說詞。你是有政治任務在身的，不要連古籍也引用錯誤，它的前句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連同它的後句意思是指，若非暴政把人民逼得連死都不怕，人君當可處死『奇者』，不過生死之權在於天地，透過濫殺維持統治，屠刀將會倒戈斬傷自己。」
縱使前輩分析得鞭辟入裏，亦是他發自內心關注並重視的議題，卻給人留下老愛拋書包的印象，要麼不開口，開口就嘮個沒完沒了。於是龔亮熒點頭表示同意，看似在認真聆聽，實情是嘴饞，趁虛把手伸向塑膠盒，企圖偷去他的鴿翅膀。
老頭輕輕拍打她的手背，如制止孩子偷糖果的家長般，「啪。」
被抓包的龔亮熒仍若無其事，吧嗒着嘴，四目相覷，索性當面伸手去拿，「啪。」
暗偷明搶也不得逞，她背地翻了翻白眼，退而求其次探手外賣袋，逐個餐位打開來看挑喝挑食，鮮見地放低身段耍任性，聲音細若蚊吶：「小器鬼。」
「比較正派的是廖煦晨，香港在同志平權方面太落後了，男孕聽起來不錯，讓那些把生育權利說成社會義務的沙豬，可以自己的事自己做，少打別人的子宮主意。但我始終不認同過度依賴人工智能，所謂的抹平智商差距，就是多了群拿着機關槍的猴子，瘋狂生成假資訊，又或者突然暴增的殺人犯，也在求問人工智能該如何逃避警方，才會逍遙法外這麼久。而降低專業門檻只是技能貶值罷了，理想崇高也得找工作，現實是八成的人面臨失業。」
「他不算是正派的人吧。」龔亮熒選好飯盒，擦乾淨雙手正想開動。
「我覺得算很好了，只是天真地相信『全自動豪華共產主義』那種美夢。」
「美夢？我以為你會反對『無條件基本所得』。」
「增收財富稅發給所有人，聽起來很解氣，可惜香港沒有創科巨頭，經濟主要支柱都是傳統行業。由國際金融中心遺址到人民幣離岸結算站，被內地政策捆綁住，但智能模型核心算法在外資手上，實現全自動化必須租用服務，每隔幾天中美關係又再鬧僵，你辛苦建立起來的公司即日破產，誰還敢搞全自動化？政府為了填補財赤再度加稅，造成惡性循環，向世界輸出通縮又加劇貿易緊張，更不可能實現全自動化。」
「但是？」
「但是除了可行性等於零，它的確會是場美夢，人又不是為勞動而生活，我們可以發展其他志趣。」盧興邦低了頭，抬頭紋卻隨着年月愈發深刻，「最近我才開始反省，為何當初沒有選擇成家立室，領養有需要的孩子。」
請別說這種垂死老人的喪氣話，曾獲卓越新聞獎，眼光敏銳的前輩去哪裏了？
不着邊際的美夢，敲醒就好，龔亮熒肅然放下雙筷，沉聲道。
「前提是我們真的享有公民身份，而不是對公正世界的癡心妄想。」
她固然不會承認，這念頭甚至還沒有在腦海閃過，因為自己尋短的意圖，所以同事們以死亡為代價，害得盧興邦心靈殘廢，才衍生出非做不可的躁動。話說，你曾經教過我唯真為善，儘管真相略嫌殘忍。
「我們以為在選擇人生，其實是牛馬拉車，有勞動價值，未至於送往屠房的畜牲。別的國家藉由稅收提供公共服務，理由是『天賦人權』，他們才是『公民』；這裏繳交的是不受保護的保護費，因為『人權是由人民生產力所賦予』，所以『義務先於權利』，我們只是『貢品』。無論是全自動豪華共產主義，抑或是無條件基本所得，說白了就是『權力和資本的絕對勝利』。再也不用工作，再也不用交稅，我們沒有需要履行任何義務，政府沒有需要保障任何權利。我指的不僅是言論、出版、集會、遊行，那些早已不存在的自由，而是『生命和尊嚴的全面剝奪』，想殺就殺，想姦就姦，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盧興邦竟無從反駁，雖知人性本質，跟見到蟲子就踩的小孩沒差，踐踏同類想必更有快感，但卻不願往壞的方向想。他想要相信人們有能力作出正確選擇，特別是與自己親近的人，偏又面露愁容，用上帶有指責意味的口氣問。
「這是為甚麼你玩器官經濟？用來槓桿，站到權力和資本那方？」
龔亮熒垂眸搖頭，語氣平靜地說：「就算與魔鬼為伍，我也想扭轉局面。」
「請問你能怎樣扭轉局面，反正我是不懂。」盧興邦憋屈得長身而起，「退個萬步，哪怕你耗廿年當上議會主席、當政協、當特首好了沒？單是這種機會已經微乎其微，既無法晉升到更高職位，距離權力中樞也是千萬丈遠。」他焦炙地來回踱步，又伸出左右食指戳了戳腦門，「你有認真思考過嗎，還是說你只是在找借口，對我做好公關？」
真是天大的誤會，龔亮熒可不打算攀上權力階梯，尤其在黑財閥召見後，總覺得不自量力，唯有倚靠其他更加渺茫的力量。譬如說，藉着提倡遺體分配及屍婚制度，籠絡住那些大隱朝市的姦屍犯，作為擁兵自固的嘗試。
然而這些盤算不能當面直說，被擱在寂靜中的盧興邦，怒極反笑了聲，無奈地擺出舉手投降的姿勢，既然你非要撕破臉，那就順你的意，如數家珍般指出對方的過犯。
「啞口無言了嗎？我來，細數尊貴如龔小姐有哪些卓越成就。恃住有點流量博得台長包庇，越級上報，擅自作主，把本該忠於事實的報導，變成你發表偉論，煽動民眾的平台。在鏡頭前向殺人犯隔空宣戰，虧我以為是出於悲憤才說過頭話，但你根本漠不關心，對吧？招惹了獵牙人，就是殺害你親妹的那隻怪物，斷送這麼多條性命，阿魏臨死還在保護別人，究竟為了甚麼？為了你的政治生涯，將我們當零件拆賣？」
盧興邦氣得呼哧帶喘，胸口被捏住似的，憤而揚手掃落滿桌的飯盒和碎骨。
得花上好幾秒才緩過氣來，他說：「我都不認識你是誰了。」
龔亮熒如是端坐在桌前，坐姿紋絲不動，儼然拍去沾在衣襟上的白米，仰起面中凹陷的菱方臉，雙目透出陰狠厲芒：「何時輪得到你告訴我甚麼能做，甚麼不能做？」
她從喉嚨深處擠出尖銳的嗤笑，沒有悲鳴，沒有哀嚎，沒有喊痛。
「你試過捧着自己懷胎誕下的死嬰，只是為了回家發現，曾承諾與你共渡餘生的人背着你鬼混，而他從情婦身上惹的病，又傳到你身上，正是導致胎死腹中的原因嗎？最可笑的是，當我好不容易爬起床了，為我家養出來的白痴籌備喪禮時，那個長居道德高地的盧總監，走過來問我『老公在家看孩子吧，應付得來嗎？』」
她死勁攥住椅子扶手，重心壓向前：「省點力氣吧，你從來沒有認識過我。」
盧興邦聞言驚詫，怒氣卻未能及時消退：「天呀，你是有述情障礙嗎？」
「天呀，你是有智能障礙嗎？」龔亮熒不經意套用相同句式，既是惡言相向，也是過度同理，迫切地想要被接住，隨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吶喊：「我當然知道宣戰是找死，我想死，但也僅此而已！明知有性命之憂也指出問題的我，不過就是在槍口下倖存，為何要背負着所有愧疚？」
總算聽到了晚輩的真心話，盧興邦不由愣住，忽感有股酸意自心頭湧起，盼可收拾眼前的破爛，又不知從何着手。倘若當時，她的求救信號能再明顯些許，而身為前輩的雷達能再靈敏些許，或不會落得現在如此。
「熒，你沒有說⋯⋯」
「因為你們不欠我甚麼，所以我沒說甚麼。」
龔亮熒只是往後靠向椅背，便在頃刻間收起情緒，剛才徬徨失措的表情，恢復至原廠設定，像個要為自己負責任的成年人。但藉由將感受屏蔽以捨棄軟弱，同樣阻隔了喜悅，斷開了任何有意義的交往，無非近乎病態偏執的自制，盧興邦並不感到佩服，而是令人難過到身心俱疲。
他受挫敗得耷拉着腦袋，膝蓋發軟欲倒，雙手徐徐拄着桌子，語重心長地說。
「從何時開始，關心身邊的人要建立在虧欠之上？你的生活崩塌了，誰能責怪你不夠通情達理？雖然我有點道德潔癖，但當你需要，需要有人陪着你抹去心裏的污漬時，我會在，即使被罵多管閒事或拒於千里，都會在，我就是那麼蠻不講理。」
最擅於煽動的人是您吧，混蛋老頭，還好意思說我。
居然傻到對早已變壞的關係不離不棄，龔亮熒怎麼能無動於衷？恰好相反，太多情感疊加壓縮成無以名狀的黑洞，只剩得生理性疼痛，腸道拼命絞動，胃裏如遭硫磺腐蝕似的悶燒，肢體沒來由地發麻，心率正在暴增。奈何她仍是那副漠然的面貌，神遊別處，散發着割不破刺不穿的靜謐之感，臉色堪比死屍蒼白。
其實在好久以前，他們就知道彼此的個性迥異，應該熟不起來才對。可是，盧興邦正巧缺個值得驕傲的女兒，龔亮熒正巧缺個樹立榜樣的父親，久而久之的，自然而然地，將對方視為半個家人。
「世界不會完全黑暗，你得讓光照進來、」
盧興邦的話沒說完，猝然停住，慢了零點零幾秒才發現不妥，眼前景象竟在旋轉，同時聽見清脆響亮的剁肉聲，從頸背後方向傳來，磕擦！他失重跌撞在桌上，又翻覆落在了地面，幾陣顛簸過後，驚覺自己無法控制肢體動作，眼皮猛的眨動，正在喪失意識。
老頭滾動至龔亮熒的腳邊，趕在瞑目前把話補完。
「會有⋯⋯曙光⋯⋯」確保報導完整後，那具掉了頭顱的身軀亦癱軟下跪。
軀幹上部的脖子截面噴發鮮血，如草坪灑水器般，在屋內下起兩加侖的血雨，當他朝前栽倒時，則呈拋物線射向桌子對面。濺得龔亮熒滿身腥紅，驚訝張嘴的她能嚐到濃重的鐵銹味，恐怕有些竄進了口裏，睜圓含淚的雙眼，恍惚地盯着地上的人頭看，驀聽有人在大聲叫囂，才回過神來循聲望去。
「囉囉唆唆，咪咪嚤嚤，都不知道你們在說甚麼！我是來殺人的。」
身型矮胖圓厚的謝倚菁，穿着黑色魚販圍裙，高舉滴血的開山刀，礙於他的情緒管理極差，耐性欠奉，還未等到盧興邦離開就先動手了。畢竟是個自我膨脹的智障兒，感覺充滿力量，有如古裝片率兵打仗的將領，仰天長嘯：「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