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吃巧克力的凱蒂貓」。
當我第一次在深夜咖啡廳聽到這個宛如千禧年網咖時代的愚蠢網名時,我差點把口中的曼特寧噴出來。這名字的主人叫「有成」,一個頂著雞窩頭、穿著鬆垮運動服配夾腳拖的年輕人。他總是縮在咖啡廳最角落的位子,對著筆電螢幕一臉凝重,彷彿正在處理什麼國家機密,但其實,他只是在剪輯那些點閱率少得可憐的影片。
有成自稱是「多棲類網紅」,白話文就是:什麼都拍,但什麼都沒紅。
說實話,我最初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他這人具備了所有「令人厭煩」的特質:他會在靜謐的深夜對著螢幕喃喃自語,興起時還會突然爆出一句國罵,或是發出猥瑣的嘿嘿笑聲,直到老闆投去殺氣騰騰的眼神,他才會像縮頭烏龜一樣安靜三分鐘。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的「蹭飯技能」。每週四,熟客阿雞會帶著熱騰騰的宵夜來餵食大家,那是咖啡廳的地下社交時光。每當此時,有成會精準地關上筆電,以一種「我不小心剛好忙完」的姿態湊過來。他吃得比誰都快,嘴裡塞著鹽酥雞,還要含糊不清地推銷他的頻道。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問他:「你那個『24小時挑戰』系列不是點閱率挺高的嗎?怎麼最近不拍了?」
有成聽完,苦笑了一下,手裡的鹽酥雞突然不香了。他告訴我,那是他離成名最近、也最慘烈的一次。
當時他設計了一個「24小時全聽網友指令進食」的企劃。為了炒熱氣氛,他甚至自掏腰包請朋友當「暗樁」,在直播間瘋狂刷留言,點一些誇張的食物。比如有一次,朋友點了特大號羊羹,他才剛痛苦地塞完一條,暗樁馬上又刷了一句「再吃一條就打賞」。
「那天我吃到最後真的吐了。」有成垂下眼簾說,「網友最愛看這種自虐的戲碼,看的人很多,但真的投錢的人卻少得可憐。我為了買那些網友指定的食物,一天就倒貼了一兩千塊。螢幕上大家在刷『666』,螢幕後我是在廁所抱著馬桶哭。」
這就是有成的現狀:用兼職剪接賺來的辛苦錢,去填補那個名為「夢想」的無底洞。
有成的人生轉折點在大四。那時他是校園風雲人物,沒長相卻有張抹了油的嘴,各大活動的主持都能看到他過動的身影。那種「一開口就能操控全場氣氛」的快感讓他徹底上癮。當他發現拍影片不只能換來掌聲,還能換來真金白銀的獎金時,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天命。
畢業後,他在影像公司當了五年的助理,幫那些百萬網紅修片、剪接。五年的觀察讓他覺得自己「看透了流量密碼」,於是他在沒跟父母商量的狀況下,毅然辭職,投身自媒體。
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拍電玩、拍探店、玩抖音梗,什麼紅就蹭什麼。但他像個貪玩的孩子,什麼都玩卻什麼都不精。流量稍有下滑,他就急著換賽道。為了支持這個昂貴的「網紅夢」,他白天去接零星的剪輯案,晚上則窩在租屋處剪自己的影片。
「我鄰居都是神經病,我半夜打個遊戲喊兩聲就報警。」他曾憤憤不平地抱怨。於是,這間不趕人的深夜咖啡廳成了他的避風港。老闆對他很寬容,有時看他忙到臉色發青,還會順手幫他煮碗加了蛋的泡麵。
我依然不喜歡他在店裡發出的怪聲,也不喜歡他蹭飯時的理所當然。但我必須承認,我有幾次在凌晨四點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時,看到他因為體力透支直接趴在鍵盤上睡著,口水甚至流到了空白鍵上。睡不到一小時,他會突然驚醒,揉揉眼睛,繼續在那粗糙的轉場特效裡奮鬥。
我看著他那充滿血絲的眼睛,心中那股嫌惡竟然慢慢轉化成一種酸澀的佩服。
在這座城市裡,聰明人太多了,多到大家都不敢在沒有勝算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但有成不同,他拿著最爛的牌,在最不被看好的局裡,輸得一塌糊塗卻還不肯離桌。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老闆和我們這群常客從來不叫他那個蠢萌的網名。我們都叫他「有成」,這不僅是他的名字,更像是我們對這個在深夜裡死命掙扎的靈魂,唯一能給予的祝福:
「願你終能有所成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