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中央公園還裹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中。
草地濕濕的,空氣裡有微涼的青草氣味。
佳倩站在一棵樹後,遠遠地望著。
她背著書包,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得筆直,像是只是偶然路過。
但她沒有走過去。

張雲衡坐在帳篷前的草地上,安靜得像是與天地合一。
他雙腿盤坐,雙眼微閉,脊背挺直,身旁乾淨無塵——昨夜留下的保溫袋與瓶罐早已收拾妥當,一切整齊如軍營。
陽光斜斜落下,打在他的肩上。他渾然不動,像是一尊靜坐在時代交錯點上的古像。
偶爾有幾隻松鼠從他旁邊竄過,也只是探頭看一眼,便跳開離去。
佳倩咬了咬下唇,沒有出聲。
她不是來說話的,她只是……想確定他還在。
過了一會,她低下頭,調整了一下書包的背帶,轉身離開。
張雲衡在她轉身的那刻,睜開眼。
他沒有追視,只是望向剛才她站立的位置,靜靜地、像在聽風的方向。
下午
陽光穿過高樓之間,斜斜灑進中央公園。晨霧尚未完全散去,草地還帶著些許濕氣。張雲衡拉起帳篷拉鍊,走了出來。
他換上了李佳倩買給他的現代衣服──T恤、連帽外套、牛仔褲、運動鞋。衣物雖合身,但對他而言,卻像披著一層陌生的皮膚。他抬起手臂活動了一下,沒有劍,沒有披風,也沒有袖劍藏毒。只有兩隻空空的手,和胸口掛著的那條……屬於過去的鍊子。
他開始沿著小徑走動。
眼前的一切,既真實又虛幻。長椅、噴泉、跑步的青年、遛狗的老者、穿著瑜伽服大聲聊天的女人、手持咖啡匆匆經過的上班族……這些景象紛雜無序,像一幅動起來的畫。他試著專心觀察,但心裡始終有一道牆──這個世界的節奏,太快、太密、太喧囂。
他走過一群孩子在草地上踢球的地方,看見橙色球在空中旋轉飛來,下意識抬手接住。孩子們歡笑著跑來向他道謝,他只是點了點頭,目光有些茫然。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這裡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也無人記得他的過去。他的歷史,在這個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沒有草藥的氣息,只有咖啡、汽油、香水、烤餅和寵物毛髮的混合味。他有些不適,卻又覺得……也許,自己真的該學著適應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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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緩緩西沉,中央公園籠罩在一層金橘色的微光裡。
風輕輕吹過樹梢,像低聲細語的水流。
他繞回帳篷附近,坐在昨晚嘉倩送他漢堡的位置上,靜靜等待著什麼。
他眼神平穩,呼吸悠長,彷彿已與這城市的節奏對齊——又彷彿,依舊不屬於此地。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是奔跑的,急促而輕盈。像有人從世界的另一頭,一路奔來。
他沒有轉頭,只是輕輕睜開眼。
佳倩喘著氣站在他面前,書包還背在肩上,臉頰泛著微熱的紅。
她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看了一會。
「你在這裹」她終於開口,語氣聽不出是驚訝還是釋然。
張雲衡輕輕點頭
她坐下來,隔著半個手臂的距離。
夕陽落在他們中間,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
「你……今天有去哪裡嗎?」她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平常一點。
「有。」他答得簡短,「看了這城。走了一天。」
佳倩瞇起眼:「覺得怎麼樣?」
張雲衡望向前方,像在看整座城市,又像看得更遠。
「人很多,聲音也多。比江南鬧市還繁。
但……每個人,都像在追趕什麼。」
佳倩沒說話。
她低頭拉了拉鞋帶,又鬆開,像是找不到合適的回應。
她正要彎腰去綁,卻沒想到
張雲衡已無聲地蹲了下來。
動作自然、俐落,像是做過無數次般熟練。
他不看她,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把她的鞋帶重新打了個結,然後再仔細收進鞋側,不讓它垂落。
佳倩一怔,整個人怔在原地,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不懂為什麼──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那不是陌生人的舉動,反而像是……某種記憶深處的重演。
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年幼時,有人也這麼幫她綁過鞋帶。
那種被照顧、被自然看見的溫柔,不該出現在一個流浪陌生人身上。
但它真的出現了。就在這裡,在這個黃昏。
張雲衡綁好後站起身,看著她,語氣如常:「妳的鞋帶鬆了。」
佳倩,下意識點點頭,像沒聽清楚,又像不敢深想。
她迅速移開視線,假裝整理書包,說道:「……謝了。」
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像什麼也沒發生。
佳倩深吸一口氣,在他身邊坐下,動作不自覺放輕了。
她原本是衝著來的,步伐又快又急,但此刻,卻像怕驚動一隻棲息的白鹿。
他沒有多說話。只是這樣靜靜望著她,彷彿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只剩這一刻。
佳倩忽然發現,她原本想說的一堆話,全都擱在喉嚨裡,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你睡得還好嗎?昨晚……冷嗎?」她輕聲問,視線移向遠處的帳篷,語氣輕得像風。
「你今天……沒吃東西吧?」她轉開話題,「等等陪我吃點東西,附近有家還不錯的炸雞店。」
張雲衡看著她,不語片刻,輕聲道:「妳跑來,是為了帶我吃飯?」
她咬了咬下唇:「……不然咧?你以為我很閒啊。」
說完這句,她自己先笑了出來。
張雲衡也彎了彎嘴角,沒有戳破。
他知道,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想她。
落日將他們的影子漸漸拉長,直到交疊在一起。
佳倩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陽光灑在他側臉,像是替他鍍上了一層無聲的光。
這世上,像他這樣的男孩子……真的很少,少得近乎不可能存在。
他安靜地坐著,背挺得直,眼神澄澈,臉上沒有這年紀男孩常有的浮躁與算計。
他不像現代那些總是滑手機、說話帶著虛張聲勢的同齡人;他的存在,乾淨得像一股風,一道清泉,一頁從古書中走出來的詩。
他看著你時,不帶攻擊,不帶企圖,也沒有過多情緒。
但你會感覺到,他「在」。
他的心,是靜的、深的、澄明的——那樣的澄明,讓人無法移開目光,也無法說謊。
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清澈,
而她,竟然在二十一世紀的紐約中央公園,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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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晚餐.肯德基
黃昏,城市亮起燈光。
中央公園邊的肯德基店內燈火通明、人聲雜沓,炸雞香氣與冰涼汽水的氣泡聲交織在一起,混合出青春與疲憊的味道。
佳倩拿著點餐機的單子坐回靠窗的雙人座,把一盤熱騰騰的炸雞和一杯可樂推到張雲衡面前,自己一屁股坐下,丟下書包,長長地嘆了口氣。
「累死我了,最後一堂還是物理……」她咕噥著,一邊拆開炸雞紙袋
張雲衡從沒想過,人生中第一口「外邦飯食」,竟然是在這熱鬧喧嘩的肯德基炸雞店裡。
他小心地撕開炸雞紙袋,像對待兵器那樣謹慎。那塊熱燙燙的雞腿閃著油光,香氣強烈,幾乎逼得他要後退一步。
對面那個少女卻咬得爽快,甚至還邊嚼邊說話:「你咬啊,不會爆炸的。」
他低頭咬了一口。外酥內嫩,味道辛辣鹹香,與記憶中的山間炙雞毫無相似之處。他皺起眉頭,卻又忍不住多嚼了兩下。
「好吃吧?」少女得意地說,「這就是肯德基,都市人的山珍海味。」
他沒有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對方咕噥了一聲:「你這人都不講話的喔……該不會連名字都沒有吧?」
張雲衡看著她,眼神靜靜的。
「那……不如,妳先告訴我妳的名諱?」
「什麼諱不諱的啊?」她笑出聲來,「我叫李佳倩,英文名Emma,E-M-M-A,很短,很好記。」
他輕聲唸了一遍,像在心中刻下一道印記:「Emma……嗯,音似夏日微雨,聽來不俗。」
她挑眉:「那你呢?不能一直讓我叫你『奇怪的人』吧?總要給個名字。」
張雲衡抿了口汽水,那氣泡又甜又刺,像在舌尖打仗。他輕輕放下紙杯,語氣沉穩:
「在下……張雲衡。」
Emma眼睛一亮,突然大聲笑了:「哇!你這名字好戲劇化喔~張雲衡欸!你爸媽是不是武俠小說迷啊?還是你真的是從什麼江湖世界來的?」
張雲衡垂眼微笑,沒有否認。
她眨眨眼:「等等……你是本名嗎?不會是你穿越來之後臨時編的吧?」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若妳想當它是化名,也無妨。」
「喔~你這人講話真的好有戲。」Emma拿起炸雞翅指著他,「你全身上下都寫著『我有秘密』四個字。」
張雲衡看著她那張年輕生動的臉,微微一笑:「那妳願意……花些時日來解開這些秘密嗎?」
Emma愣了一下,炸雞差點掉了。
「你這麼突然撩我,是不是有點太會了?」
張雲衡淡淡地說:「我只是如實發問。」
她一邊喝可樂一邊笑:「好啦張大俠,我答應你,從今天開始,我來當你的……現代導遊。」
張雲衡雙手抱拳,神情誠懇:「多謝Emma姑娘。」
Emma翻了個白眼,卻笑得眉眼彎彎。
認識世界
吃完最後一口炸雞,張雲衡擦了擦嘴,輕聲問道:「Emma姑娘,妳方才說……這裡是紐約。那……紐約是在何處?」
Emma眨了眨眼,笑了:「你還記得喔?你當時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裡是天堂嗎?』」
張雲衡微微一笑,點頭:「此地繁華,萬物奇異,若非仙境,實難想像。」
「敢問姑娘,如今是何年何月?」**他忽然低聲開口,語調依舊帶著古意。
Emma愣了一下,隨口回答:「20 x x年,10月。」
雲衡眉心微蹙,低聲重複:「二……零x x?此為何帝之年?」
那串數字像一扇鐵門,把他與舊時代隔在門外。
Emma忍不住笑:「什麼帝啦?現在早就沒皇帝了。」
她手指飛快地在 iPad 上滑動,眼睛亮晶晶的:
「你看——這裡明朝沒了,換成清朝,統治叁百多年;
再來是民國,後來變成現在的樣子。中間還有好多戰爭,日本侵華也別忘了啦……反正超亂的。」
她邊說邊比劃,像在給他展示一場歷史接力賽,最後收住:「然後就到了現在,二十一世紀。」
張雲衡靜靜看著光屏,沒有插話。只是眼底一瞬微光掠過,又迅速隱去,像深海被驟然驚動的一道波痕。
四百年的歲月,如驟然傾下的大浪,壓得他胸口發緊。
舊日江湖、故人聲影,早已散落在時光深處,而他竟還活著,被推到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天地。
他的心聲,在無人聽見的角落裡響起:
「我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嘉靖年間。我自我沉睡……本以為此生就此結束,誰知今日竟再度醒來。」
他卻只是淡淡對她說:
「我不是穿越而來,只是……由沉睡中醒過來。」
Emma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看著他,像是想追問,卻沒有開口。
下一秒,她忽然笑了:「哇~你沉睡醒來?那我是不是從火星掉下來的啊?」
她故作神祕地抬頭望天,又「噗嗤」一聲笑出來。
Emma把螢幕合上,笑著收尾:「歷史長河今晚說不完啦,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講給你聽。」
她把 iPad 收回背包,像合上一本厚重的書卷。
張雲衡急切地再追問:「剛才所提及紐約,在哪裡?」
「是喔,但其實……它只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市。」Emma說著,從背包裡再次取出她的 iPad,「來,我給你
她手指靈活地滑動螢幕,打開地圖應用,一個藍色星球旋轉在眼前,然後她雙指一拉,放大。
「這就是地球,我們現在在這裡——」她點了一下,「美國,紐約市。」
張雲衡的眼神緊盯著那個會發光的畫面,眼中閃爍著驚奇。他低聲道:「這等神器,竟能將天地盡收掌中。」
Emma笑出聲來:「這只是 iPad 啦,連神器都稱不上。來,我們再找找你說的那個地方……你說你來自哪裡?」
張雲衡沉思片刻,語氣低緩:「成都……蜀地成都,是我成長之處。那裡四季分明,草木繁盛,人間煙火,勝似畫卷。」
Emma在搜尋欄中輸入「成都」,螢幕上的地圖迅速飛轉,一秒後,停在了中國西南的一角。
「找到了,這就是成都。離我們現在的位置……」她手指一滑,畫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連線,「大概這麼遠,直線距離大約一萬兩千公里,坐飛機的話也要十幾個小時。」
張雲衡凝視那條光點所連成的長弧,良久不語。
「那就是……我此生所熟之地。」他喃喃。
Emma偷偷觀察他的神情,忽然問:「你想回去嗎?」
張雲衡搖頭,神情平靜卻深邃:「我想……這條路,已斷在那一刻。但此刻,我既在此處,便該學習站穩於此地。」
Emma沒說話,只是輕輕把 iPad 闔上。剛才那些飛機、地圖、地球儀,對她來說稀鬆平常,對眼前這個少年,卻像是什麼不可思議的魔法。
張雲衡仍沉浸在那藍色的螢幕與世界之間的遙遠感裡,手指不自覺輕扣著紙杯。可樂裡的氣泡漸漸平息了。
過了幾秒,Emma偏過頭,語氣不經意地問:「那你家人呢?」
張雲衡抬起眼睛看她,眼神一瞬間像被燈光刺了一下,閃過一點難以言說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很輕地說:「他們……留在了那個時代。」
Emma一怔:「你是說……他們已經……」
張雲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輕聲道:「有些名字,留在心裡就夠了。」
那語氣不像是逃避,也不是敷衍,而是一種經歷了太久的距離與思念後,才練成的安靜。
Emma沒有追問,她忽然覺得──這個人不是不願說,而是說出來,也無人能懂。
她收回目光,拿起炸雞啃了一口:「嗯,好啦,不問你了。不過你這個人真的很神秘欸,像一本歷史書加一部武俠漫畫。」
張雲衡露出一點笑意:「若你願意翻,我可以慢慢讀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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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並肩走出肯德基,夜風已起,街道兩旁的燈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熱鬧的人群繞過他們,車燈與霓虹在路面閃爍,卻無法照亮他們心中的那片微光。
張雲衡低頭看著地面,那兩道影子,一長一短,隨著路燈微微搖晃,像是從遠古走來,又不知將延伸至何方。
男孩的身影高挑挺直,臉龐輪廓柔和卻深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古雅與清冷;
女孩的腳步輕快,頭髮在肩後微微飄起,眼神裡有藏不住的雀躍,像剛發現一個有趣世界的探險家。
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卻不覺得尷尬。風輕輕掠過,吹動她外套的衣角,也撩起他額前的髮絲。
兩人的影子在街燈下拉得很長,長到彷彿可以延伸到過去,也指向未來。
那是歷史與現代的重疊,是兩個來自不同時空的靈魂,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彼此照見。
Emma忽然回頭看他,輕聲說:「你笑起來,真的不像現代人欸。」
張雲衡微微一怔,低頭一笑。
這笑容年輕,乾淨,藏著他幾百年的孤獨,也藏著此刻這短短相伴的溫暖。
城市很大,世界很快,
但此刻,他們並肩走在一起,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他們走在夜色中,腳步默契地慢了下來。
李佳倩走在前頭,偶爾轉身對他說話,偶爾低頭踢著路邊的落葉。她沒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用滑板,也不再像往常那樣走得飛快。她的身旁,有個人,讓她想放慢速度。
而張雲衡,一直靜靜地看著她。
他看著她肩上的書包、微亂的髮絲、與城市霓虹交錯的側臉。
那雙靈動的眼睛,那轉身說話時自然流露的神情,
在他心底深處,喚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像是……曾經無數次看過她長大。
她的笑,她的氣急敗壞,她的頑皮捉弄與忽然的體貼,
都像是某個遺失在時光深處的倒影,慢慢浮現。
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熟悉,但他知道,眼前這個少女,與他有著某種比命運更久遠的連結。
不是今生的邂逅,
而是魂與魂,在世世代代裡早已重疊。
那一刻,他沒有說話。
只是輕輕走在她身側,靜靜守著,彷彿在守護什麼早已失去,又終於回來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