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些網友在寫TWICE和BLACKPINK誰才是K-pop女團王者？我突然想聊一下這個話題：「殘酷二選一」。
在很多年前，我站在唱片行，看著架子上一卷卷的卡帶，猶豫不決要買辛蒂露波《She s So Unusual》專輯，還是瑪丹娜的《Like a Virgin》專輯，一邊是「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和「Time After Time」，另一邊是「Like a Virgin」、「Material Girl」等歌曲。對於那個買專輯卡帶需要從午餐費省下來的高中生來說，買其中一個，意思就會聽不到另外一個。這時，站在身邊的同學說：「那你買瑪丹娜，『宛如處女』這樣的標題，我媽大概會有意見，我就買辛蒂露波的卡帶，然後我們再交換聽。」這段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臨的殘酷二選一。
後來回想，那時站在唱片行前面做出抉擇的，其實不是辛蒂露波或瑪丹娜，而是每天計算午餐錢，卻還硬要把世界塞進隨身聽的高中版本的自己。等到多年過去，歷經越來越多次「殘酷二選一」之後，你就會慢慢發現：這些戰場，多半跟你的音樂品味沒有那麼大的關係，反而更像是產業和媒體為我們設計好的真人實境秀。它需要輸贏，需要對立，需要一種「非選不可」的緊張感，好讓你在收看排行榜節目、翻閱雜誌專題、看頒獎典禮直播的時候，有立場可以吵、有陣營可以自豪。
把兩個選項擺在一起，只能選出一個，同樣的邏輯一路複製：麥可傑克森對Prince，披頭四對皇后合唱團，譚詠麟對張國榮，王傑對齊秦，松田聖子對中森明菜，黛比吉布森對提芬妮，惠妮休士頓跟瑪麗亞凱莉，這樣的例子族繁不及備載；甚至連我們私下自創的黑色幽默—「林病 VS 梅毒」，也就是林憶蓮和梅艷芳，哪一個是舞台王者，在在都強調一種假裝非此即彼的緊繃，好像只要心不夠偏袒其中一位，就是一種不忠不義。
歌迷選邊站，從產業角度看，這樣的「對照組」的好處，當然是炒作話題，永遠可以自動產出內容。於是，音樂不再只是音樂，而是一場供人下注的賭盤。你不是在聽一張專輯，而是在追一齣連續劇：誰這週上榜？誰下週翻盤？誰拿了葛萊美？誰在 MTV 音樂錄影帶大獎上穿得更像宣戰？誰在記者會上一句話沒講好，立刻就被寫成「針對對手」？在那個年代，甚至連沉默都會被翻譯成暗示，連微笑都可能被解讀成勝利者的施捨。
更妙的是，這套劇本一旦成形，連歌迷自己都會配合演出。明明心裡知道兩個歌手完全可以共存，也承認自己其實兩個都愛，卻還是會在同儕面前硬要表態，像是為了維持青春的尊嚴，必須把喜歡變成宣誓，把聆聽變成陣營，把歌單變成旗幟。那是一種很少年、也很可愛的虛榮：我不只喜歡某個聲音，我還要證明我有眼光，我站對邊，我的偶像比你的更厲害。
殘酷二選一就像是幫明星塑立一個假想敵：它把複雜變簡單，把長期變即時，把每一張專輯的差異都縮成同一個問句：誰比較紅？誰比較強？誰比較值得被愛？回頭看這麼多年，流行音樂幾乎每一個世代，都有一組「對照組」；舉個例子，像是惠妮休士頓Whitney Houston和瑪麗亞凱莉Mariah Carey，她們都是黑人天后、高音轉音對決、銷量、身材、封面、製作團隊、誰的冠軍週數長，彷彿歌迷只能擁抱其中一個人。可是在真實世界裡，人家手牽手的唱「When You Believe」，歌迷還在戰誰唱的秒數多，誰能有最亮眼的表現。
這樣的戲碼，一直持續很多年，很多都已經淪落到「荒謬」的程度，像是Backstreet Boys和*NSYNC，小甜甜布蘭妮Britney Spears和瓶中精靈克莉絲汀Christina Aguilera。西洋樂壇戰到翻掉，華語歌壇也不遑多讓，甚至東洋樂壇也一樣，像濱崎步VS宇多田光的「歌姬戰爭/328大戰」，至今仍是許多歌迷津津樂道的一頁，只是很多對照組，現在看來，被硬湊的兩個人，其實完全就是不一樣的音樂個體。
在經歷過那麼多年的殘酷二選一，我們竟然也習慣用同樣的方式看待自己。我們選誰，好像我們只能當某一種人，就必須放棄另外一邊；直到有一天，你終於理解到：人不是一捲卡帶，被設計來只有A、B面；我可以同時喜歡辛蒂露波的天真，也喜歡瑪丹娜的野心，我愛安室奈美惠的舞台魅力，不代表對濱崎步的喜歡就會差一點；可以在同一段人生裡，一邊需要王傑的孤絕，一邊又被齊秦的浪漫安撫，可以喜歡TWICE的青春活力，也可以聽著BLACKPINK的Girl Crush宣言。真正的好作品從不害怕被並置，真正的好聲音也不需要把別人踩下去才顯得耀眼。人生並不是殘酷二選一那種非黑即白的劇本，沒必要永遠活在「對立」和「選擇」裡。
所以回到題目：「殘酷二選之你想聽誰的音樂？」如果是以前，我大概會好好地思考一下，選哪一個立場、選一個最正確的答案。可是現在我更想把它改成另一種問法：今晚，你想先聽誰？因為「殘酷二選一」其實是一種錯覺。真正的選擇從來不是「只能愛誰」，而是你願不願意允許自己：可以同時擁有多種聲音、多種喜歡、多種聽音樂的選擇和方式。只要你願意，想聽的音樂，答案就不必只有一個。
小孩子才做選擇，長大以後，我終於有能力買得起我想要的專輯、訂閱所有串流平台、聽我想聽的音樂，不經意地，就常常回想：如果有一天，能再次回到那家已經不存在的唱片行，我大概會走到那個高中生自己旁邊，拍拍他的肩說：「你放心買吧，這世界沒有真的那麼殘酷的二選一。買對了很好，買錯了也沒關係；辛蒂露波也好，瑪丹娜也好，最後都會在你的人生歌單裡，留下一個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