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都市的喧囂,乃是文明之癌。這無休止的噪音如鐵鏈,早已纏緊人的耳膜,又似無形之鞭,抽打著靈魂的安寧。霓虹是徹夜不眠的電子娼妓,車輛在街道上奔突如失控的鋼鐵獸群,人聲則如渾濁的潮水,無孔不入地灌滿每一寸空間——耳朵被粗暴塞滿,聽覺竟淪為最卑微的囚徒。所謂「萬籟俱寂」?不過是這喧囂文明暫時掩藏於暗處的喘息罷了。
某夜,竟意外撞見這「寂」之真容。停電如神諭驟降,一切機械的轟鳴驟然止歇。那瞬間的黑暗與靜謐,竟似將兩隻冰冷的鋼管直直插進我的耳道深處——一種奇異的真空,抽離了所有熟悉聲響的支撐,整個人彷彿瞬間失重。
然而,當心跳在陌生的寂靜裡逐漸清晰,另一種細碎之聲卻如初生的幼芽,怯怯然自寂靜深處探出頭來。牆角縫隙裡,不知名小蟲正以尖細的嗓音吟唱牠們的夜曲;遠處某戶窗框在風裡微微震顫,如同低低啜泣;冰箱在電流消逝後,竟也發出類似嘆息的餘顫……原來寂滅非真死,乃是屏息後更細微的吐納。喧囂未絕時,我們何曾聽見過這些渺小生靈的吟唱?當世界不再喧嚷如市集,耳朵才真正甦醒,如久困之囚徒重見天日,驚覺這天地間原有無數微聲低語在無聲處悄然生長。靜極深處,竟聞耳鳴。那嗡嗡聲漸次升騰,竟如遠古傳來的召喚——彷彿祖先在篝火畔守夜時的耳蝸深處,也曾迴盪過這同樣單調而原始的背景音。靜寂剝開了聽覺的繭,令靈魂在無擾的深潭裡裸裎相見:平日被浮世噪音淹沒的內心獨白、被遺忘的舊夢殘片,此時都如沉船遺骸般浮上水面。
原來萬籟俱寂時,人方能聽見自己靈魂的喁喁獨語——那被浮世喧囂淹沒的自我,在無聲的深潭裡緩緩浮出水面。靜寂如鏡,照見的正是我們內心被遺忘的廢墟與寶藏。
靜之極處,竟能聽見宇宙深處之「寂」。傳說科學家可捕捉到宇宙創生之初的微波背景輻射——那是洪荒大爆炸的餘燼,至今仍在無盡黑暗裡低迴輾轉。此聲非耳可聞,唯靈魂在至深靜默中方能與之交感。此時方悟:靜非死寂,乃是萬物最本真的語言;是那大音希聲的洪荒低語,在時間之外默默吟唱。
寂是喧嘩退潮後靈魂的裸裎,是剝去層層浮飾後生命本相的顯現。它並非空無一物,而是萬物在沉默中發出的最本真的絮語。在這深沉的寂靜裡,我們終於聽到自己內心最隱秘的聲響,亦聆聽到宇宙那古老而永恆的脈搏。靜默深處,藏著喧囂無法觸及的真相——它如嬰兒在子宮裡的第一聲啼哭,既宣告著個體存在的開始,也暗合著宇宙創生時那宏大而沉默的律動。
當萬籟俱寂,我們便與永恆初次相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