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鬧鐘的鈴聲準時在靜謐的頂層公寓裡響起,劃破了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安寧。
竈門炭治郎幾乎是在第一秒就睜開了眼睛。 不是被鈴聲吵醒的,而是他身體裡的生物鐘,早已與這場高強度的選戰節奏,完美地合而為一。
他沒有立刻起身。 而是先側過頭,貪婪地、近乎迷戀地凝視著身旁那張沉睡的側臉。富岡義勇還在沉睡。
呼吸深沉而均勻,平日裡總是緊鎖的眉心,此刻難得地舒展開來。
他不再是那個總是比鬧鐘更早醒來、全身緊繃、時刻準備應對媒體與政敵冷箭的孤獨議員。 在這場艱難的法案戰爭勝利後,他們終於確認了彼此的心意。這間曾經只有黑白灰三色、冰冷得像樣品屋的公寓,第一次有了名為「家」的溫度。
而炭治郎發現,義勇只有在他身邊時,才能擁有這樣短暫而深沉的、全然卸防的睡眠。
炭治郎的目光,眷戀地描摹著義勇在晨光中顯得柔和的眉眼線條,從挺直的鼻樑到微抿的薄唇。
這就是他的選擇。 他的戰友,他的戀人。 以及——日本下一任的準首相。
他輕手輕腳地滑下床,動作謹慎得像在拆除引信,試圖不帶走一絲被窩裡的暖氣。
但義勇依舊是敏銳的。 在他起身的瞬間,那隻總是習慣環在他腰間的手臂,下意識地在床單上抓了一下。指尖觸了個空,眉頭立刻不安地微蹙起來。
「……時間到了?」
他發出帶著濃重睡意的、沙啞的呢喃。那聲音裡沒有平日演講時的鏗鏘有力,只有一種面對親密之人才有的慵懶與依賴。
炭治郎的心瞬間軟了下來,化成了一灘水。 他俯下身,在義勇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極輕的、如同晨間儀式般的吻。
「時間到了。」
他低聲回應。手指輕輕梳理著義勇睡亂的黑髮,聲音中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寵溺與堅定:
「您再睡五分鐘。我去準備咖啡,還有……今天的『彈藥』。」
「……嗯。」
義勇發出一個模糊的單音節,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與承諾,便再次將臉埋進枕頭裡,沉沉睡去。
炭治郎赤腳走進廚房。 腳底踩在昂貴的木地板上,觸感微涼。
公寓裡的氣氛,與一年前截然不同。
那時,這裡是「特助」與「議員」之間,充滿了試探、角力與曖昧距離的冷清空間。 而現在,這裡是他們共同的戰略指揮所,是他們並肩作戰的堡壘。
咖啡機開始運作,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濃郁的香氣逐漸瀰漫開來。
客廳的電視被開著,卻調成了靜音。 巨大的液晶螢幕上,晨間新聞正不斷閃過激烈的競選畫面——
不死川實彌在街頭演講時那標誌性的咆哮與憤怒手勢; 鬼丸玄彌在訪談節目中那張略顯青澀卻充滿野心的微笑; 以及,富岡義勇在國會質詢台上,那張冷峻、沉穩,彷彿能鎮壓一切風暴的臉。
藍色的螢幕光映在炭治郎的瞳孔裡。 空氣中瀰漫的,不再是咖啡的香氣。而是一種更緊繃、更熾熱的、屬於權力戰場的硝煙味。
新的一天,戰爭開始了。 但這一次,他們誰都不是孤軍奮戰。
五分鐘後。
義勇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 那一刻,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賴床的戀人,而是那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黨魁候選人。 深藍色的手工訂製西裝剪裁精準,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只是領口微微敞開,那條絲質領帶依舊隨意地掛在頸上,尚未繫好。
炭治郎端著兩杯黑咖啡走過來。 空氣中飄散著苦澀的焦香。兩人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那眼神裡帶著睡眠不足的疲憊,卻又燃燒著無比堅定的野心。
義勇很自然地,微微抬起下巴,將那條象徵著權力與束縛的領帶,遞到了炭治郎的面前。
這就是他們的契約。 每日清晨,無聲的授勳。
炭治郎熟練地放下咖啡杯,站進了那個早已習慣的、親密無間的社交安全距離之內。
他的手指靈巧地翻飛,絲綢在他指尖滑動,發出極輕微的摩擦聲。 他不再只是在為他的上司整理儀容。他是在為他的戰友,繫上共同出征的鎧甲,勒緊最後一道防線。
距離近得令人暈眩。 他能感覺到義勇平穩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傳來,也能聞到他頸邊那股清冽的、令人安心的雪松氣息——那是他親手挑選的香水味道。
「今天的行程很滿。」
炭治郎拉緊了那顆完美的溫莎結,用指腹仔細撫平領口的每一絲褶皺。語氣平穩,切換回了首席幕僚的專業模式:
「上午九點,必須與『產屋敷長老』進行非公開密會,爭取元老院的最後背書。十一點,黨內青年團的演說,講稿我昨晚已經根據最新的輿情做過最後修改了。」
「辛苦了。」 義勇接過咖啡,目光沒有在炭治郎臉上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他遞過來的平板電腦上。
「另外,」 炭治郎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與期待: 「競選團隊剛剛反饋,我們的主口號——『強大而務實的日本』,在財經界與中產階級的反響非常好。昨晚的內部民調顯示,我們的支持率已經正式甩開不死川先生三個百分點。」
「很好。」
義勇點點頭,抿了一口滾燙的咖啡。 他的回答精準、冷靜,完全是領袖的思維邏輯:
「不死川的民粹主義攻勢很猛,煽動力太強。我們必須先鞏固住經濟界和保守派的基本盤支持。這是正確的戰略。」
他的回答無懈可擊。 甚至連表情都像是經過精算般,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炭治郎看著他。 看著那雙深邃的深藍色眼眸。那裡面倒映著數據與戰略,卻唯獨少了點別的什麼。
他心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猶豫。 手指滑動了平板,調出了另一頁備忘錄。
「義勇先生……」
「怎麼了?」義勇的視線沒有離開螢幕。
「關於口號,」 炭治郎謹慎地措辭,像是在拆解一顆未爆彈: 「『強大』和『務實』都很好,非常有力量。但是不是……少了點什麼?」
他抬起頭,認真地、近乎執拗地看著義勇的眼睛:
「我總覺得……我們最初制定競選綱領時的『核心』,好像被放到了第二位。」 他輕聲地、卻又無比固執地說: 「『溫暖』。那才是……是我們,當初決定一起戰鬥的初衷,不是嗎?」
富岡義勇終於抬起了頭。
他看著炭治郎。那雙深藍的眼眸中,原本冰冷的政治決斷,因為炭治郎這句充滿理想主義的話,而融化了一瞬。
他放下咖啡杯。 伸出手,用帶有薄繭的指腹,輕輕碰了碰炭治郎的臉頰。 那個動作很輕,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品。
「我沒有忘記。」 他的聲音放低了,帶著一絲只有炭治郎能聽懂的安撫與溫柔: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份溫暖的價值。」
炭治郎的心,因為這個久違的親暱觸碰而微微一顫,眼底剛升起一絲光亮。
「但是,炭治郎。」
義勇的手指沒有離開他的臉頰,但語氣隨即又堅定了起來。 那種屬於準首相的、不容置喙的重量,重新回到了他的聲音裡,壓得人喘不過氣:
「溫暖,必須建立在強大的基礎之上。」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 「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實力,沒有權力作為支撐。所謂的溫暖就只是軟弱,是會被不死川那種狼一樣的對手,輕易撕碎的『天真』。」
他收回了手。 那個溫暖的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現實判斷。
他看著平板上的數據,下了最終決斷: 「不死川正在攻擊我們的《福祉法案》預算,試圖將我們打成濫好人。現階段,我們必須向黨內外展現我們的力量、鐵腕與務實。這是唯一的致勝之路。」
他重新端起了咖啡,將視線投向窗外那片鋼鐵叢林般的城市: 「至於『溫暖』……等我們贏了之後,拿到了那個位置,再慢慢實現。」
炭治郎看著他。
他看著義勇側臉上那份為了勝利而不容妥協的堅定。 看著那份屬於領袖的、絕對「正確」、絕對「理性」的決斷。
他所有想反駁的話——關於手段與目的、關於初衷與妥協——都堵在了喉嚨裡。 在這個分秒必爭的戰場上,理想主義是奢侈品,甚至是累贅。
他最終,只能低下頭。 掩去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失落與黯淡。
「……是。我明白了。」
義勇沒有察覺到他那細微的變化。或者說,他選擇了忽略。 他穿上那件剪裁合宜的羊絨大衣,拍了拍炭治郎的肩膀。語氣中帶著一如既往的、交付後背般的絕對信任:
「走了,炭治郎。戰爭開始了。」
「是。」
炭治郎拿起了自己的公事包,跟了上去。 一如既往,亦步亦趨。
兩人並肩走進電梯。 光潔如鏡的不鏽鋼門板緩緩合上,倒映出兩個同樣挺拔、同樣無懈可擊的精英身影。
他們看起來是如此般配,如此強大。
只是這一次。 炭治郎在對著鏡像調整出完美的職業微笑時,心中卻感到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陌生的寒意。
他與義勇之間那份牢不可破的契約。 在那座名為「首相大位」的、冰冷的王冠面前,悄然劃開了第一道,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裂痕。
上午九點。
公務車沒有駛向喧囂的權力中心永田町,而是穿過層層濃密的綠蔭,駛入東京一處最古老、最靜謐的傳統住宅區。 這裡沒有高樓大廈的壓迫感,只有被高聳圍牆和百年古樹隔絕開來的、一座座占地廣闊的日式宅邸。
車子最終在一方古樸的、連門牌都沒有掛的厚重木門前停下。
這裡是在民黨的「聖域」—— 黨內精神領袖、掌握著政界暗流的「國王製造者」,前任首相產屋敷耀哉的宅邸。
義勇和炭治郎走下車。 清晨都市的喧囂彷彿被這道高牆徹底隔絕。空氣中只有秋日庭園特有的清冷氣息,和隱約飄散的白檀線香味道。
義勇那身為選戰而全副武裝的、銳利如刀的氣場,在這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位身穿素色和服、舉止優雅的老婦人,引領他們穿過一條由精心打磨的青石板鋪成的小徑。 兩側是完美的苔蘚和修剪得一絲不苟的松樹。
添水叩擊石缽的聲音,從庭院深處傳來。
「叩……」
那聲音規律、沉靜,彷彿在敲打著時間本身。 炭治郎原本因為選戰而躁動的心,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清脆的水聲,沉靜了下來。
他們被領進了一間寬敞、卻因拉上了竹簾而顯得有些昏暗的和室。 房間的壁龕只掛著一幅古老的山水畫,以及一瓶插著單枝白色山茶花的素雅花瓶。
「富岡君,好久不見。」
一個聲音響起。 那聲音很輕,很溫柔,帶著久病之人的虛弱,卻奇異地穿透了整個空間,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安撫人心的絕對力量。
產屋敷耀哉就端坐在主位上。 他穿著深色的和服,身上蓋著一條薄毯,臉上帶著明顯的病容與傷痕。但那雙眼睛,卻溫和得彷彿能看透世間一切偽裝。
「產屋敷長老。」 義勇在他面前恭敬地跪坐下來,行了大禮。炭治郎則在他身後,更深地叩首。
「請坐吧。」 產屋敷微笑著,視線掃過兩人: 「聽聞你近日的作為,非常出色。《安保法案》的『第三條路』,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妙棋。成功地在鷹派與鴿派之間,切出了一條新的生路。」
「是炭治郎……」 義勇下意識地開口,想要將功勞歸於身後的軍師。
「是你決斷的。」 產屋敷溫和卻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
他的目光轉向了坐姿標準、一言不發的炭治郎: 「而你,竈門君。你是給予他這份『決斷』的靈魂。」
炭治郎心中一驚,猛地抬頭。 正好對上了產屋敷那雙彷彿能看透靈魂的眼睛。
「不必緊張。」產屋敷笑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我只是對能想出這一步棋的人,感到好奇。」
義勇的身體,微不可察地緊繃了一瞬。 這場密會,本該是他的主場。他準備了一整套關於「強大而務實的日本」的政治藍圖,準備來爭取這位大老的背書。
但產屋敷,卻似乎對他的藍圖不感興趣,反而對他的「影子」更感興趣。
「義勇君,」產屋敷的目光終於回到了義勇身上,「不死川君的勢頭很猛。他像一團烈火,煽動著人們的不滿與憤怒。而你,像一塊寒冰,訴說著冷靜的秩序與理性。這是一場很有趣的對決。」
「我會贏。」 義勇的回答簡潔而篤定。
「我相信你會贏。」 產屋敷點點頭,語氣卻沒有絲毫波瀾,反而帶著一絲嘆息: 「但是,義勇君。一個只有強大和務實的領袖,一個只懂得『贏』的領袖……」
他停頓了一下。空氣變得沉重,連添水的聲音都顯得刺耳。
「……是無法真正守護任何東西的。」
產屋敷的目光,再次轉向了那個從頭到尾保持著完美禮儀的青年。 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竈門君。」
「是。」炭治郎立刻應聲,背脊挺直。
「富岡君的光芒非常耀眼。他堅定、強大、無所畏懼,是這個國家此刻需要的利刃。」 產屋敷的聲音依舊溫柔,問題卻像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劃開了他們今晨剛剛才掩蓋上的那道裂痕:
「但一個只有光的人,最終只會灼傷他所要守護的土地,讓大地乾涸。」
他直視著炭治郎,那雙溫和的眼睛裡,帶著一絲近乎悲憫的探究:
「作為他身邊最近的人,你看到的……」 「他的『影子』,是什麼樣的呢?」
這是一個陷阱。 一個比國會上任何質詢都更致命的政治陷阱。
說他沒有影子,是欺瞞,顯得虛偽; 說出他的影子(缺點),是背叛,顯得不忠。
義勇坐在炭治郎身前。他沒有回頭,但炭治郎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挺直的西裝背脊,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僵硬。
炭治郎深吸了一口氣。 鼻腔裡是線香的味道,腦海裡卻想起了今晨的爭執。 想起了那份被暫時擱置的、關於「溫暖」的承諾。
他緩緩地、深深地,再次叩首。 額頭貼在微涼的榻榻米上。
「產屋敷長老。」
他的聲音平靜、清澈,帶著他特有的、令人信服的真誠。
「影子,是光芒存在的證明。」
他直起身,目光堅定地迎向那位長者,沒有一絲閃躲:
「富岡先生的影子,不是黑暗。」 「而是他為了照亮更遠的未來,所必須背負的『重量』。」
他頓了頓,選擇了最誠實、也最大膽的回答:
「這份重量,有時會讓他……」 「……讓他忘記回頭,去看一看那些,正被他的光芒所遺漏的、腳邊的角落。」
和室內,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庭院裡那聲「叩」,再次響起。
炭治郎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中心臟的跳動聲。 他看見義勇放在膝蓋上的雙拳,悄然握緊,指節泛白。
良久。 產屋敷耀哉的臉上,綻放出了一個極為緩慢,卻無比真誠的微笑。
「……原來如此。」
他看著炭治郎,彷彿在欣賞一件稀世的珍寶。
「一個精彩絕倫的回答。」
他將目光轉回義勇,那個緊繃的背影上。
「富岡君,」產屋敷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鄭重,「你贏得法案,靠的是『策略』。但你今天能贏得我的尊重,」
他看了一眼炭治郎,意有所指:
「……靠的是你找到了這位,無可取代的『指南針』。」
會議結束了。 產屋敷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背書」承諾,但那個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當兩人走出那片靜謐的宅邸,重新坐回封閉的公務車後座時。 義勇依舊一言不發,氣壓低得嚇人。
「義勇先生……」 炭治郎有些不安地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剛才的話,是不是……太僭越了?」
「你說的沒錯。」 義勇打斷了他,聲音低沉。
他轉過頭。那雙深藍的眼眸中,翻湧著炭治郎看不懂的、極為複雜的情緒。 有欣賞,有驕傲。 但也有一絲……被看穿了弱點的、隱藏的焦躁與掌控欲。
「但是,炭治郎。」
他伸出手,扣住了炭治郎的下巴,強迫他看著自己。那動作帶著一絲強硬:
「指南針,只有在船長決定航向時,才有意義。」
他的拇指摩挲著炭治郎的肌膚,語氣冷靜得近乎殘酷: 「如果船不走,指南針就只是一個擺設。」
他鬆開手,重新望向前方,恢復了那個無懈可擊的候選人姿態: 「先贏下這場選戰。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炭治郎心中的那絲寒意,再次擴大了。
他知道,他通過了產屋敷的考驗,幫義勇拿到了入場券。 但他與義勇之間那道關於「初衷」的裂痕,卻也因此,被劃得更深、更痛了。
產屋敷宅邸的密會,是一場發生在水面之下的、無聲的暗湧。 而在民黨的第一場黨魁公開辯論會,則是一場攤在陽光下、刺刀見紅的古羅馬角鬥。
會場設在黨部最大的圓形禮堂,擠滿了數百名基層黨員代表和全國的主流媒體。 空氣中沒有一絲產屋敷宅邸的沉靜與檀香,反而充滿了躁動、汗水、廉價古龍水和狂熱的期待味道。
這裡不是精英的密室。 這裡是修羅場,是不死川實彌的主場。
炭治郎坐在幕僚席的第一排。膝蓋上放著為義勇準備的、厚達數十頁的攻防手冊。 他的心跳得很快,掌心微微出汗。這不僅是義勇的戰鬥,更是他自己政治理念的第一次公開試煉,是他寫給這個國家的第一封情書。
義勇端坐在舞台一側,一如既往的冷靜。 深藍色的西裝一絲不苟,背脊挺直。他就像一尊精準的、昂貴的冰雕,與周遭那種原始的狂熱格格不入。
接著,不死川實彌登場了。
他沒有像義勇那樣穿著訂製的西裝。 他只穿著一件白襯衫,袖子粗魯地捲到了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領帶被扯得歪七扭八,像是一條剛被馴服的蛇。
他幾乎是「衝」上舞台的。 一把抓過麥克風,用他那充滿了沙啞魅力的、彷彿能穿透耳膜的聲音,朝著人群怒吼:
「各位!你們受夠了嗎!」
一句話,像火星落入乾草堆,瞬間點燃了全場。
「我們受夠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菁英』,坐在冷氣房裡告訴我們該怎麼生活!」 他毫不掩飾地用下巴指了指義勇的方向,眼神如狼般兇狠: 「當我們在地方的泥水裡,為選民的生計拚命時。有些人,卻在圖書館裡,學著怎麼當一個『領袖』!」
「吼——!!!」 支持者的狂熱歡呼幾乎要掀翻屋頂。
「我聽說,」 不死川拿起一份競選綱領——那是炭治郎熬夜校對的藍本。他輕蔑地用它拍打著自己的手心,發出啪、啪的脆響: 「富岡老師的團隊,提出了一個非常『溫暖』、非常『感人』的《福祉支援法案》!」
炭治郎的身體,瞬間繃緊了。
不死川走到了舞台中央。在刺眼的聚光燈下,他露出了一個極為殘酷、極具嘲諷意味的笑容。
「這簡直是……」 他誇張地停頓了一下,將手中的綱領隨手一扔,任由紙張散落在地:
「……小孩子的家家酒!」
全場爆發出刺耳的哄笑。那些笑聲像耳光一樣,狠狠地扇在炭治郎的臉上。
「在國家財政如此困難的時候!在我們必須勒緊褲帶,和國際對手競爭的時候!這位『菁英』,卻想著要掏空國庫,去滿足他那可笑的、天真的『理想主義』!」 不死川指著地上的紙張,怒吼道: 「這不是溫暖!這是背叛!是對所有辛勤納稅人的背叛!」
炭治郎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燈下,接受所有人的公開羞辱。那份法案,是他灌注了所有信念、希望與愛的結晶,此刻卻被踐踏在腳底。
他猛地抬頭,望向義勇。 他的眼神在無聲地吶喊:「反擊啊!義勇先生!告訴他們,這不是家家酒!這是為了讓那些被遺忘的人活下去!這是必要的!」
終於,輪到了義勇的發言時間。
他緩緩地、平靜地走到了發言台前。 全場的喧囂,在他那冰冷的氣場下,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不死川議員的激情,我感受到了。」 義勇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冷靜地傳遍全場。沒有憤怒,沒有波動,像是一台精密的儀器: 「但是,煽動,不能取代事實。」
他沒有看炭治郎。 而是直視著鏡頭,直視著那些理性的中間選民。
「《福祉支援法案》,」他開口了,「並非天真。而是一項務實的長期投資。」
咚。 炭治郎的心,涼了半截。 義勇選擇了最「正確」,卻也最「冰冷」的詞彙。
「根據數據模型推算,」義勇開始流利地背誦著炭治郎為他準備的資料,卻剔除了所有關於「人」的故事: 「現在投入的每一分錢,都將在未來十年內,為國家節省一點三倍的社會保障負擔。這不是『慈善』,這是為了維持國家機器的穩定運轉,所必須的『風險控管』。」
他的論述無懈可擊。邏輯嚴謹,數據充分。 但在場的基層黨員,眼中卻露出了茫然與不耐。他們聽不懂風險控管,他們只聽得懂憤怒。
不死川抓住了這個機會,再次插話,語帶譏諷: 「聽聽!又是『數據』!又是『模型』!富岡老師,人民要的不是你那冰冷的數字,人民要的是『共鳴』!你懂嗎?你這台機器!」
辯論結束了。
當晚的政治評論節目上,所有的專家和學者,都一致宣布富岡義勇在政策辯論上,取得了「邏輯上的壓倒性勝利」。
然而,在黨內部的匿名網路民調上。 不死川實彌的支持率,卻在一夜之間,飆升了十個百分點。他那句「小孩子的家家酒」,成了所有攻擊義勇的、最鋒利的武器。
回程的公務車上,一片死寂。
炭治郎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窗外,看著那些一閃而過的、冰冷的街燈,像一條條流動的光河。 義勇也沒有說話,他正看著平板上那份剛剛出爐的、令人不安的內部民調報告。螢幕的藍光映照著他疲憊的臉。
「他的煽動,很有效。」 義勇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
「……是。」 炭治郎的回答很簡短,沒有溫度。
義勇以為他是在為選情擔憂。他關掉平板,揉了揉緊鎖的眉心。 「你做得很好,炭治郎。你的數據很完美,讓不死川在邏輯上毫無還手之力。」
他轉過頭,看著炭治郎那映在車窗上的、有些模糊的側臉。
「只是……我們可能需要調整一下策略。」 「在下一次辯論前,暫時……」義勇謹慎地措辭,像是在進行一場必要的手術切除: 「……淡化《福祉法案》的宣傳。先把焦點,拉回到不死川也無法反駁的經濟成長和外交強權上。」
這是一次理性的、正確的政治判斷。 為了贏,必須割捨掉「累贅」。
炭治郎緩緩地轉過頭。 車廂內很暗,窗外掠過的路燈,在他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炭治郎只是看著他。 看了很久,久到讓義勇都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
然後,他露出了那個完美的、屬於「首席特助」的微笑。 嘴角上揚的角度精準,眼底卻一片荒蕪。
「是,我明白了。富岡先生。」
他用了最標準的、公事公辦的敬稱。
今晨在產屋敷宅邸被劃開的那道裂痕,此刻,在不死川那殘酷的嘲笑聲中,被撕得更開了。 他所珍視的「溫暖」,在義勇的政治天秤上,第一次,被冷酷地歸類到了「可以暫時淡化」的選項裡。
不死川實彌的民粹式攻擊,像一場燎原之火,徹底打亂了富岡義勇原本精密的競選節奏。
黨內開始出現了新的、躁動的雜音。 「富岡是不是太『乾淨』了?」 「他真的能帶領我們在泥巴仗裡贏得大選嗎?」 「不死川雖然粗魯,但他懂『人心』,懂得怎麼讓憤怒的人投票。」
在黨魁選舉的倒數第二週。 一份來自產屋敷耀哉的私人建議,被悄無聲息地送到了富岡辦公室的保密檔案夾裡。
那上面沒有任何具體的戰略指導,只有一個用毛筆寫下的名字: 「鬼丸」。
這是一個提醒,也是一個暗示。 產屋敷在告訴義勇:你必須鞏固「全黨」的支持,才能成為真正的領袖。而這個「全黨」,自然也包括了那些你所不齒的、代表著金權政治與舊時代利益的「影子」。
深夜,赤坂的高級公寓。
這幾天,炭治郎都以「選戰事務繁雜、怕打擾您休息」為由,抱著枕頭睡在了客房。 那張曾經給予他無盡溫存的主臥大床,此刻像一道無法跨越的楚河漢界,將兩人隔絕在兩座孤島上。
義勇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手中拿著一份最新的、不死川支持率再度攀升的內部報告。窗外的東京塔閃爍著紅光,卻照不進這間冰冷的屋子。
炭治郎穿著簡單的居家服,正在開放式廚房裡倒水。水流撞擊杯底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明天。」 義勇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中響起,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下達一道行政命令: 「你替我去一個地方。」
炭治郎拿著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不死川的票源主要來自地方基層與憤怒的年輕人。」 義勇轉過身,聲音冷靜得像在背誦一份戰略文件: 「要對抗他,在短期內逆轉局勢,我們必須拿下黨內最大的『組織票』——鬼丸派。」
炭治郎緩緩地轉過身。 他看著義勇。那個他深愛的男人,此刻臉上沒有了在產屋敷宅邸時的焦躁,也沒有了在辯論會上的緊繃。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屬於上位者的、絕對的「務實」與「冷酷」。
「鬼丸要的,是組閣後的『國土交通副大臣』的位置。」 義勇平靜地說出了交易的籌碼。
咚。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國土交通副大臣—— 那個位置,掌管著全國的基礎建設預算。那是他們原定用來推動《福祉法案》中,所有「偏鄉醫療設施」與「無障礙交通建設」的關鍵執行者。
那是他們計畫的基石,是他們承諾要給弱勢者的「路」。
「義勇先生……」 炭治郎的聲音有些顫抖,指節因用力捏著水杯而泛白: 「那個位置……是我們的……」
「我知道。」 義勇打斷了他,目光銳利如刀: 「這只是『暫時』的。等我上任,穩定內閣權力之後,我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把他換掉,架空他的權力。」
他走上前,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沉悶而壓抑。 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領袖的語氣說:
「炭治郎,這是一場戰爭。」 「戰爭中,沒有完美的勝利。只有『必要的犧牲』。」
炭治郎看著他。 看著那雙曾經讓他無比安心的深藍色眼眸,此刻卻深不見底,吞噬了所有的光。
他想問:「所以,我們的『初衷』,就是那個『必要的犧牲』嗎?」 他想問:「為了贏,我們就要把那條『路』,親手交給會堵死它的人嗎?」
但他沒有問出口。 因為他知道,在現在的富岡義勇面前,這個問題本身,就已經是愚蠢的「天真」。
「你去。」 義勇下達了最終指令,沒有給他留任何退路: 「由你這位『首席秘書』親自去,才能展現我們的誠意。」
「告訴鬼丸,」義勇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酷,「我答應他的條件。」
炭治郎看著他,看了很久。 他試圖從那張熟悉的臉龐上,找回一絲一毫、那個曾經在清晨讓他多睡五分鐘、會為學弟論文而擔憂的「學長」的影子。
但他失敗了。 他看到的,只有一個即將成為首相的、完美的、強大的政治機器。
炭治郎垂下了眼簾。 遮住了眼底那一瞬間破碎的光。
「……是。」
他沒有再說任何話。 轉身,走進了客房。 輕輕地,卻決絕地,關上了門。
那聲落鎖的輕響,像是在兩人之間,砌上了最後一塊磚。
翌日傍晚,參議院議員會館。
時透無一郎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安靜地翻閱著一份關於 NPO 基金會的年度審核文件。夕陽的餘暉透過百葉窗,在他的桌面上切出一道道橘紅色的光條。
總管影山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遞上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長焦鏡頭拍下的、略顯模糊的側臉。
「少爺。」 影山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富岡議員的首席秘書,竈門炭治郎,剛剛從鬼丸派的事務所裡出來了。他獨自一人,在門口逗留了三十分鐘。」
無一郎翻動文件的手,停住了。
他接過那張照片。
照片上,炭治郎正站在傍晚繁華卻冷漠的街頭,站在一盞剛亮起的街燈下。 他仰著頭,看著那昏黃而污濁的東京天空。
他沒有哭,也沒有憤怒。 他只是……看起來,無比的疲憊,無比的孤獨。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星光。
無一郎看著那張側臉。 那雙總是淡漠的薄荷綠眼眸中,第一次,閃過了一絲近乎「心痛」的情緒。
「富岡義勇……」
他輕聲低語,手指輕輕摩挲過照片上那人的眼角:
「你終於還是……為了你的王座,親手開始摧毀他了。」
他將照片收進抽屜最深處。 隨後,拿起了那份 NPO 的文件,以及一份早就擬好的、關於《福祉法案》民間實踐版的企劃書。
他知道。 時機,快要成熟了。
當光芒開始灼傷影子的時候,就是影子離開光芒,尋找自己存在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