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公寓裡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炭治郎幾乎一夜未眠。他比平時更早地走出客房,身上已經換好了筆挺的西裝。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廚房,像一台設定好程式的機器,開始研磨咖啡豆。
這是他的職責。主臥室的門打開時,炭治郎正將兩杯咖啡放在餐桌上。
富岡義勇也已經穿戴整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那雙藍色的眼眸平靜得像一片冰封的湖面。他看也沒看餐桌,徑直走向玄關。
「……義勇先生,您的咖啡。」炭治郎的聲音有些乾澀。
「不用了。」義勇彎腰穿鞋,聲音平淡,「今天行程很滿,直接去國會。」
清晨的儀式,那個屬於兩人之間最私密的、關於領帶的默契,就這樣被輕易地抹去了。
炭治郎看著義勇那冷漠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他默默地將那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倒進了水槽,然後跟了上去。
從公寓到國會的車程,是一場漫長的酷刑。 沒有交談,沒有眼神接觸。 昨夜還緊緊交握的雙手,此刻各自安放在膝蓋上,隔著銀河般遙遠的距離。
當炭治郎坐在富岡辦公室那張屬於自己的辦公桌前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周遭的一切都在高速運轉,只有他,像一個被抽離了靈魂的軀殼。
就在他對著螢幕發呆時,口袋裡的手機,輕輕地震動了一下。
不是工作用的那支,是他的私人手機。
他打開一看,是一封來自未知號碼的簡訊。沒有稱謂,沒有署名,只有一行簡短的、詩意的文字。
「國會圖書館的頂樓庭園,中午很安靜。聽說,今年的秋菊開得很好。」
這不是邀請,更像是一個陳述。 一個溫柔的、不帶任何壓力的陳述。 它像一根羽毛,輕輕地、搔刮著炭治郎那顆早已疲憊不堪、瀕臨崩潰的心。
它給了他一個選擇。 一個是繼續留 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冰冷的辦公室裡,扮演那個完美的「特助」。 另一個,是走向那個據說秋菊盛開的、安靜的庭園,去尋找片刻的、可以只做「竈門炭治郎」的喘息。
那則簡訊,像一枚投入炭治郎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漣漪。
他看著螢幕上那行溫柔的文字,又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室裡那令人窒息的、高效運轉的氛圍。富岡義勇的身影就在那扇緊閉的門後,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橡皮筋,下一秒就可能斷裂。
只是去透透氣。 只是去看一看秋菊。
炭治郎在心中對自己說。他將這個決定,定義為一次短暫的、無關緊要的逃離,而不是一次背叛。
中午十二點半,他對首席秘書佐藤說了一聲「我出去用餐」,便在對方有些訝異的目光中,第一次,在工作時間,獨自離開了辦公室。
國會圖書館與議員會館由一條長長的走廊相連。越是遠離會館,周遭的空氣就越是安靜,從政治的喧囂過渡到學術的靜謐。
頂樓的庭園,是一個鮮為人知的所在。
當炭治郎推開那扇通往戶外的厚重玻璃門時,一陣帶著菊花清香的冷冽秋風迎面撲來。庭園不大,卻打理得極為精緻。各色盛開的秋菊,在午後的陽光下,呈現出飽滿而沉靜的色澤,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而時透無一郎,就站在一叢盛開的白色乒乓菊前。
他沒有看入口的方向,只是專注地凝視著眼前的花朵。他換下了西裝,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色高領毛衣和休閒長褲,整個人看起來不像一位參議員,更像一個來這裡寫生的美術系學生,與這片靜謐的風景完美地融為一體。
他似乎沒有察覺炭治郎的到來,直到炭治郎走到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他才緩緩地轉過身。
「你看,」無一郎的聲音很輕,彷彿怕驚擾了這裡的寧靜,「開得很好吧?」
他沒有問「你怎麼來了」,也沒有提任何關於國會或政治的話題。他就好像真的只是在邀請一位朋友,來共賞一園秋色。
這種不帶任何壓力的溫柔,讓炭治郎緊繃了一早上的神經,不由自主地鬆懈了下來。
「……很美。」炭治郎誠實地回答。
無一郎看著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眸在陽光下,清澈得像一塊上好的翡翠。
「你的臉色很差。」他說,語氣是陳述,而非關心,「像三天沒睡覺一樣。」
炭治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了一下。
無一郎從身旁的石凳上,拿起一個小小的保溫瓶,和一個乾淨的紙杯。他擰開瓶蓋,一股溫暖的、帶著焙火香氣的茶香立刻飄散開來。
他倒了一杯,遞給炭治郎。
「暖一下吧。」他說,「這是靜岡產的焙茶。聽說可以安神。」
炭治郎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溫熱的觸感透過紙杯傳到他冰冷的手心,那股暖意,竟讓他有種想哭的衝動。
兩人沒有再說話。 就這樣並肩站著,看著滿園的秋菊,各自啜飲著溫熱的茶。
這裡沒有永田町的權力鬥爭,沒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沒有那些關於「弱點」和「背叛」的沉重枷鎖。這裡只有陽光、花香、和一杯恰到好處的暖茶。
良久,無一郎才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
「炭治郎,有時候,一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好好呼吸。」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而易舉地打開了炭治郎心中那把最沉重的鎖。
是啊,他有多久,沒有好好地、只為自己呼吸過了?
他看著身旁這個男人,第一次,他感到了一種深刻的、被理解的慰藉。無一郎沒有否定義勇,也沒有讚美自己。他只是……看見了他的疲憊,並給予了他片刻喘息的權利。
這份溫柔,比任何承諾都更具殺傷力。
同一時間,富岡辦公室。
一點十分。
富岡義勇走出私人辦公室,目光下意識地掃向炭治郎的座位。
那裡是空的。
桌上沒有便當盒,電腦螢幕也處於待機的黑屏狀態。
一股無名的、冰冷的焦躁,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知道炭治郎有時會因為事情耽擱而晚一點吃飯,但他從來不會離開辦公室。
「竈門呢?」他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平時一樣冷靜。
正在整理文件的佐藤秘書抬起頭:「啊,竈門首席說他出去用餐了,大概……快一個小時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好像是往圖書館的方向去了。」
圖書館。
這三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義勇的心上。
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時透無一郎那張掛著淺笑的、雲淡風輕的臉。
他輸了。 在他用冰冷的沉默將炭治郎推開的時候,另一個人,卻用最溫柔的方式,為他提供了一個避風港。
義勇緩緩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 他站在窗前,從這裡,剛好能遠遠地看到國會圖書館那棟白色的建築。
他什麼也看不見,卻又彷彿能清晰地看見,他的太陽,正在另一片陽光下,被別人溫柔地照耀著。
那種感覺,比昨日在宴會上目睹他們交談,還要痛苦千百倍。 那是一種……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從指縫中流走的、徹底的無力感。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炭治郎終於回到了辦公室。
他臉上的疲憊似乎消散了不少,眉宇間多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平靜。他對同事們抱歉地笑了笑,便迅速坐回座位,投入了工作。
義勇辦公室的門,悄然打開了一條縫。
他看著炭治郎的側臉,看著他那種自己未能給予的、久違的平靜。
然後,他無聲地、緩慢地,將門重新關上。 那道門縫閉合的瞬間,彷彿也徹底關上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光。
國會圖書館頂樓的那杯暖茶,成了暴風雨前最後的、也是最短暫的寧靜。
接下來的兩週,富岡辦公室內的空氣變得沉重而潮濕,彷彿一場不會到來的雷雨。秘書們的腳步都放輕了,交談時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每個人都像在薄冰上行走。唯一的聲響,只剩下時鐘那無情走動的滴答聲,以及富岡義勇主導的《新時代安保法案》在參議院審議中,一次又一次陷入僵局的壞消息。
時透無一郎沒有再發動任何指名道姓的攻擊。他像一個最高明的圍棋手,用最溫和、最符合議事規則的手段,聯合了幾個中間派的小黨團,將法案的進程拖入了泥沼。他從容不迫,每一次發言都彬彬有禮,卻總能精準地找到法案中最具爭議的細節,將其無限放大。
在民黨內部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首相官邸的電話一天三通,派閥內部的長老們也開始質疑義勇的領導能力,那些懷疑的眼神,比任何公開的攻擊都更具殺傷力。
義勇與炭治郎之間的冰牆,不僅沒有融化,反而凍得更厚。他們合作無間,效率驚人,像兩台被精密程式驅動的、沒有靈魂的機器。他們交換文件,討論議程,甚至在會議上用一個眼神就能傳達複雜的戰術。
但他們再也沒有一同上下班。炭治郎每晚都搭乘末班電車,回到自己那個位於郊區的小公寓。義勇也沒有再挽留,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
他們都默契地,將彼此推回了最安全的、純粹的公務關係。
然而,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富岡辦公室裡那顆溫暖的太陽,正在一點點地熄滅。炭治郎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缺,卻只停留在嘴角,再也到達不了那雙曾經燃燒著火焰的眼底。
這天傍晚,當最後一份關鍵的修正案,再次被參議院委員會以微弱票數駁回後,義勇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裡,沉默了整整一個小時。
炭治郎站在門外,心中焦急萬分。他能感覺到,那扇厚重的門板後,正醞釀著一場足以摧毀一切的風暴。
終於,門開了。 富岡義勇走了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卻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風暴過後死寂的平靜。那雙深藍的眼眸裡,是一片沒有任何光亮的、冰冷的荒原。
他沒有看炭治郎,而是對著首席秘書佐藤下達了命令。 「替我預約今晚在『松川』的包廂。」
佐藤的臉色微微一變。「松川」是永田町最頂級、也最隱密的料亭,是進行最高級別政治交易的場所。
「預約的對象是……」
「鬼丸派,」義勇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像冬日裡結冰的湖面,「鬼丸老師。」
辦公室裡瞬間一片死寂,連空氣都彷彿凝固了。 鬼丸,在民黨內最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他所領導的派閥以手段骯髒、唯利是圖而聞名。義勇從政以來,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抨擊過鬼丸派的金權政治,兩人可謂是水火不容的政敵。
炭治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義勇要做什麼了。他要將自己的靈魂,賣給他最瞧不起的魔鬼。
「我反對。」
炭治郎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清晰地響在每個人的耳邊。這是他第一次,在所有同事面前,公然違抗義勇的決定。
義勇緩緩地轉過頭,那雙冰冷的眼眸,第一次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炭治郎。 「這裡沒有你反對的餘地。」
深夜,赤坂的料亭「松川」。
在一個燈光昏暗、瀰漫著高級檜木香氣的包廂內,炭治郎跪坐在義勇的身後,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偶。他看著他敬愛的、引以為傲的義勇學長,正為對面那個滿臉堆笑、眼神卻像毒蛇一樣陰冷的矮胖老人,倒上一杯價格不菲的十四代清酒。那昂貴的酒香,此刻聞起來卻令人作嘔。
「富岡老師,您能親自來訪,真是讓我這把老骨頭受寵若驚啊。」鬼丸笑呵呵地說,聲音油膩得彷彿能滴出水來。
「鬼丸老師,」義勇的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一絲情緒,「客套話就不必了。您知道我為何而來。」
「哈哈哈,年輕人就是直接。」鬼丸啜了一口酒,眯起了眼睛,「安保法案是個好東西,對國家有利。但是……」他話鋒一轉,「我的選區,在新潟。那裡的選民們,對國家大事不感興趣,他們只關心北陸新幹線的延伸線,什麼時候能通到他們的家門口。」
這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 用數千億的國家預算,去換取鬼丸派在參議院那關鍵的十幾張贊成票。
炭治郎的雙拳在膝蓋上握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他看著義勇那挺直的、孤獨的、彷彿正在被無形之火焚燒的背影,心中像被刀割一樣地疼。
「我明白了。」義勇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他像一個正在簽署投降協議的將軍,「下個月的預算審議,我會全力支持您的提案。」
「爽快!」鬼丸撫掌大笑,「富岡首相的孫子,果然有魄力!那麼,合作愉快。」他舉起酒杯,那雙蛇一樣的眼睛裡,閃爍著勝利者輕蔑的光芒。
義勇舉杯,一飲而盡。
回程的車上,死一樣的寂靜。
義勇靠著椅背,閉著眼睛,眉宇間滿是無法掩飾的疲憊與厭惡。那件昂貴的西裝上,彷彿還殘留著料亭裡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為什麼?」
炭治郎終於忍不住開口,他的聲音因壓抑而顫抖。 「為什麼要找他?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這和您一直以來所堅持的……」
「這就是政治。」義勇睜開眼,打斷了他,語氣冰冷得像窗外的冬夜。
「不對!」炭治郎的聲音拔高了,那積壓了數週的痛苦、失望與迷茫,在此刻徹底爆發,「這不是政治!這是妥協!是交易!是用人民的稅金,去換取骯髒的選票!」
車子駛入了公寓的地下車庫。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電梯,激烈的爭執在密閉的空間裡繼續升溫。
「安保法案關係到未來數十年的國家安全,」義勇冷冷地說,「為此,一點必要的犧牲是值得的。」
「犧牲?您犧牲的是您自己的原則!是您的靈魂!」炭治郎的情緒徹底失控了,他跟著義勇走進那間冰冷的公寓,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認識的富岡義勇,不是這樣的!我所追隨的那個義勇學長,他教我的是,即使再困難,也絕不能放棄信念!」
他大聲地喊出了那句在他心中盤旋了無數次的話:
「這不是你教我的政治!」
義勇停下了腳步,他緩緩地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個因理想被踐踏而痛苦萬分的青年。 那張總是帶著溫暖光芒的臉,此刻卻寫滿了失望與控訴。
義勇的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被刺傷的痛苦。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用最殘酷的冰冷,將那份痛苦與脆弱徹底掩蓋。
「那是因為,」他看著炭治郎,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足以將兩人之間最後一絲溫情徹底斬斷的話,
「你還太天真了。」
他看著炭治郎瞬間變得慘白的臉,和那雙因震驚而猛然睜大的、赤紅色的眼睛,裡面所有的光芒,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炭治郎。」義勇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這個世界,不是靠你那些乾淨的理想運轉的。它靠的,就是今晚那樣的交易。」
「如果你連這個都無法接受……」
他頓了頓,目光從炭治郎的臉上移開,像一個冷酷的劊子手,斬下了最後一刀。
「那你,根本不屬於這裡。」
神保町,一條遠離永田町權力喧囂的、不起眼的巷弄裡,藏著一家名為「千鳥」的居酒屋。
這裡沒有衣著筆挺的政治家,沒有嗅覺靈敏的記者,只有附近出版社的編輯和舊書店的老闆。空氣中瀰漫著烤雞肉串的焦香、溫熱清酒的醇香,以及普通人們下班後那種帶著疲憊的、喧鬧的歡聲笑語。木頭吧台被歲月磨得油光發亮,昏黃的燈光溫暖得讓人想睡。
這裡是竈門炭治郎的避難所,一個他用來舔舐傷口、假裝自己還是個普通人的地方。
然而今晚,連這裡的熱鬧都無法溫暖他分毫。
他獨自一人坐在吧台最深的角落,面前放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生啤酒,金色的酒液上,泡沫正一點點地、無奈地消逝,就像他心中正在死去的某些東西。自從那一晚與義勇徹底決裂後,已經過了三天。
三天裡,辦公室像一座精密的冰窖。他們依舊合作無間,卻不再有任何溫度。義勇比以往更冷漠,炭治郎則比以往更沉默。
「那你,根本不屬於這裡。」
義勇那句話,像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在他心裡反覆發炎、潰爛。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過去的這幾年,懷疑他所堅持的一切,是否真的只是一場天真的、可笑的幻夢。
他拿起酒杯,將冰冷的啤酒一飲而盡。苦澀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卻澆不熄心中的灼痛,反而讓那份被拋棄的蒼涼感更加清晰。
就在他準備再叫一杯的時候,口袋裡的私人手機,輕輕地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一看,又是一個未知號碼。訊息很短,沒有稱謂,沒有署名。
「這裡的烤雞胗,鹽好像放得比平時多了一些。是因為烤串師傅的心情不好嗎?」
炭治郎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這句話的細節精準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剛剛才點了一串烤雞胗,也確實覺得味道比平時鹹。
他猛地抬起頭,像一隻受驚的動物,警惕地環顧四周。居酒屋裡人聲鼎沸,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正以為是惡作劇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近得彷彿是貼著他的耳朵說的。
「還是說,是因為喝酒的人,心裡太苦了呢?」
炭治郎僵硬地轉過頭。
時透無一郎就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像一個從居酒屋的喧囂迷霧中,悄然凝聚成形的幻影。他穿著一件簡約的黑色羊絨衫和深色長褲,完全融入了居酒屋的背景中,卻又因其出眾的氣質和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眸而顯得格格不入。
他正慢條斯理地用竹籤撥弄著一串烤雞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炭治郎的聲音乾澀,心臟因震驚而劇烈跳動。
「我猜你會來。」無一郎的回答雲淡風輕,彷彿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推理。他放下竹籤,那雙薄荷綠的眼眸轉向炭治郎,清晰地映照出他臉上的憔悴、迷茫,以及那來不及掩飾的脆弱。
「看,」無一郎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炭治郎所有的痛苦與偽裝,「這就是富岡義勇的極限。」
炭治郎的呼吸一窒。
「他很強大,也很有能力。但他的強大,建立在妥協之上。」無一郎的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他終究會被他祖父的勢力和黨派利益吞噬。為了達成目的,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他認為『值得』的東西——比如他的原則,比如……」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像烙鐵一樣燙在炭治郎的心上。 比如你。
無一郎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乾淨的名片——不是上次那張,而是一張更為私人的、只印著名字和電話的卡片。他將它輕輕地放在了炭治郎的酒杯旁,像在擺放一顆棋子。
「來我這裡,炭治郎。」他再次提出了邀請,但這一次,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難以抗拒的溫柔,「我不會讓你做那些骯髒事。我會給你一個乾淨的舞台。」
「你可以繼續研究你的公民參與,你可以去推動那些真正能幫助弱勢的法案。你不需要去應付那些老狐狸,也不需要用攻擊別人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炭治郎看著那張名片,心臟狂跳。這不是誘惑,這是……救贖。 一個能將他從這個自我厭惡的泥潭中拯救出去的、唯一的機會。
就在他失神的瞬間,一隻微涼的手,輕輕地、帶著一絲憐惜的意味,撫上了他的頭髮。
炭治郎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電流擊中。
無一郎的手指,輕柔地穿過他柔軟的髮絲,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像是在安撫一隻受傷的、迷途的動物。
「我從博士班時就一直在看著你。」
無一郎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在對他說一個埋藏已久的秘密,那雙清澈的眼眸中,映照著一種炭治郎看不懂的、深沉的執著。
「看著你為了信念而爭辯,看著你因為別人的痛苦而難過,看著你……被那個不屬於你的世界,一點點地磨損,看著你的光芒,正在變得黯淡。」
他湊近了一些,氣息輕輕地拂過炭治郎的耳廓。
「只有我,」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才能真正發揮你的價值。」
居酒屋裡的喧囂彷彿在瞬間遠去。 炭治郎的世界裡,只剩下眼前這個人溫柔的眼神,他指尖傳來的、令人戰慄的觸感,和他那句如同魔咒般的低語。
他動搖了。 不,他幾乎就要被徹底說服了。原來,自己所有的掙扎與痛苦,都被這個人如此清晰地看在眼裡。
無一郎收回手,站起身,將那串只吃了一口的烤雞胗留在了桌上。 他沒有逼迫炭治郎做出回答,只是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轉身融入了門外那片深沉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炭治郎,和他面前那杯早已失去溫度的啤酒,以及那張靜靜躺在桌上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邀請函。



















